第（六）章
一天课余，郑云飞从二楼下来，他想在教学楼外的草坪上放松一下。 刚下到一楼，就看见走道旁的橱窗前围满了人。 咦，他们在看什么？ 郑云飞好奇地走了过去。 前面众多的人头挡住了视线，人墙很严实，郑云飞挤了几下也没能挤到跟前。 眼看着上课铃声又要响起，郑云飞瞅见一道人缝，侧身钻了进去，旁边有人在不满地嘀咕：“挤什么挤？ ”郑云飞没理会，而是将目光急速地投向前方。 他看见靠左边的橱窗内，书写了几个红色的隶体大字“关于《伤痕》的讨论”。 《伤痕》，郑云飞听说很流行，但一直没看到，他不清楚这篇小说写的是什么内容。 时间紧促，来不及细看，他的目光粗粗扫阅了一下标题。 他发现，马力的名字也在其中。 马力文章的标题是：“《伤痕》小说揭示了什么？ ”还没容郑云飞细看，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
坐在教室内，郑云飞思想老是开小差。 老师在台上讲课的内容，他一句没听进去。 郑云飞想，马力不简单，文章在橱窗内展示，众人观看，这够荣耀的。 系里的玻璃橱窗，刊登的都是本系的精品之作，一个月一期，新的一期出来，人们争着先睹为快。 马力的那篇文章不知表达了什么观点，等下了课找他谈谈，或许能得到些启发。 他正想着，胳膊被人捅了一下，是同桌的小赵。 小赵轻声地说：“老师叫你。 ”
“叫我干吗？ ”郑云飞懵懂地问。
“要你回答问题。 ”小赵有点着急地指了指前方。 郑云飞这才弄明白，他慌忙站了起来，看着讲台，嘴里脱口而出：“什么问题？ ”
“咳，老师问你，第三次反围剿是谁领导的？ ”小赵轻声地提示。
“这——“党史课，他从没认真听过。 大学党史课的内容，跟中学学的历史差不多，听得很乏味。 其实老师这一问题也不难回答，可此时，郑云飞大脑里一团乱麻，无法理清，便随口答道； “邓小平。 ”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有人笑得前仰后翻，有人甚至还敲打着桌面。 郑云飞更是羞愧无比，他傻愣地站在那里，垂着头，准备挨老师的批评。
“毛泽东，毛泽东。 ”小赵着急地提示说。
“噢，是，是毛泽东。 ”郑云飞慌忙应道。
“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问。
“郑云飞。 ”
“好啦，你坐下吧。 ”党史老师在台上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上课的时候思想要集中，别身在曹营心在汉。 同学们，不知道我党历史，就无法正确认识我们的党。 党史课虽说不是主课，但这是必修课，考试不合格，照样不能毕业，还是要认真听啊。 ”
听着老师语重心长的劝导，郑云飞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真的是出尽了洋相。 也算倒霉，那么多同学，却偏偏叫到了我。 是老师看出了自己心不在焉，可还有那么多同学在偷看小说或课外书籍，为什么就没叫起他们呢？ 郑云飞越想越郁闷，原先的兴奋感完全消失，甚而去找马力的念头也弃之脑后。
下了课，郑云飞耷拉着脑袋出了教室，谁都不愿搭理。 他能想象得出，刚才在课堂上那副狼狈相，肯定让有的同学特别是王强幸灾乐祸，在背后嘲笑。 他也有点担心，以前就听说，党史老师年纪大，上课也认真，他知道喜欢听党史课的人不多，在课堂上多次警告，如不好好听，期末考试就难以过关。 今天被他逮个正着，要老师消除不好印象，恐怕很难。 他刚走出教学大楼，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郑云飞扭回头，看见正是马力从大楼的拐角处走了过来。
“郑云飞，好久没见，近日还好吗？ ”马力满脸微笑，亲切地主动打招呼。
“马马虎虎。 ”郑云飞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见到马力，心里还是很高兴，他又想起橱窗内的那篇文章。
说着话，马力走到了跟前。 他朝郑云飞打量了一眼，说：“嗬，变了样，洋气了嘛。 ”
“咳，刚理的发。 ”郑云飞有点发窘地说。 他知道自己的发型太招人显眼。 凡是熟人见面，常会问及此事，不知马力会对此作何评价。
“郑云飞，你也赶时髦了，我估计全校像这种发型的也没有几个。 ”马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本来只是想换个发型，没想到理发师会理成这样。 ”郑云飞辩解道。
“我随便说说。 ”马力话中有话地说，“年轻人讲究外貌打扮，也没什么错，但还是要将精力更多地放在学习上。 ”
“老大哥话说得在理。 ”郑云飞连连点头称是。 马力不讲究吃穿，平时穿着总是一件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印象。 他想摆脱眼前尴尬的处境，便有意岔开话题，“马力，不简单，你的文章进了橱窗，有那么多人观看。 ”
“没什么。 ”马力不在意地说，“又不是公开发表，只是一些感受与想法。 ”
“你的文章说的是什么意思？ ”刚才从橱窗前走过时，人头攒动的场面没有了，但围观的人还有不少。 郑云飞心中烦恼，没有心思去看。
“哦，是对小说《伤痕》的评价，《伤痕》你看了吗？ ”
“没有。 ”
“小说写得不错，很值得一看。 ”马力兴致很高。 “现在文艺界很活跃，有许多小说表现了‘文革’时下放知青、知识分子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所遭受的悲惨遭遇，揭示了人性的扭曲，社会的不公正现象，这跟以前假大空、高大全的文学创作有很大不同。 这其实是对以往极‘左’路线的否定与批判，是人的心灵真实的释放。 看了确实很令人振奋，也引发出很多的思考。 这种文学现象，在建国后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或许预示着文学的春天即将来临。 我的文章所表现的思想，就是希望作家弘扬这种创作风气，真实地反映社会，不回避表现社会的阴暗面，创作出更多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 ”
“你的观点对我很有启发。 ”郑云飞说。
“我的文章一登出来，争议很大。 ”马力说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鼻腔哼了一声。 “有人认为，《伤痕》宣扬的是人性论，主要人物革命觉悟不高。 说我夸大‘伤痕’，是在否定社会主义，倡导一种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给我们的社会主义抹黑。 听说，系领导正在开会，商议是否要将这期专栏从橱窗内撤下来。 ”
“有那么严重？ ”郑云飞吃惊地问。
“官方的认定，是你我难以左右的。 ”马力叹了口气，摇摇头又说，“毕竟‘文革’结束不久，有些当权者的思想还束缚在原先思维的框架内，要想他们接受新的思想，聆听群众真实的心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台上的人，跟台下人的想法会很不一样。 这也是马克思所说的存在决定意识的一种表现吧。 ”
对马力所说的，郑云飞一下子还无法领会得那么清楚。 但他很佩服马力，到底是年纪大，世面见得多，又看了不少书，想法比一般人深刻。
“郑云飞，最近看了些什么书？ ”马力关切地问。
“看是看了些，也没看出个头绪。 ”提到这事，郑云飞十分惭愧。 时间抓得不紧，看看停停，加起来也没几本。
“学习还是要抓紧，否则在这大好时代、美丽校园虚度光阴很可惜。 ”马力语重心长地说。
“嗨，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学习，要做些什么。 ”
“其实很简单。 在大学无非就是做学问，或是创作。 做学问的话，就要阅读大量的书籍，做大量的卡片，否则不要想有所成就。 搞创作嘛，主要看天赋，一支笔，一张纸，就可以写出诗歌或小说，也不一定看很多的书，只要有生活体验，有灵感，运气好的话，或许一两篇作品就能成名。 我以前也创作了几篇短篇小说，但都没发表。 进大学以后，我的兴趣转向文艺理论，颇有心得。 ”马力说完，目光深邃地望着郑云飞。
“做学问，我的兴趣不是很大。 ”郑云飞没多加思索，就说，“哪些故纸堆，我是不容易钻进去的，我可能还是适合搞创作。 我最近看了郭沫若的诗歌，他的作品非常对我的口味，我开始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创作冲动。 ”
“那好啊。 你一旦确定了奋斗目标，就要持续不断地朝着这一方向努力。 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马上要吃中饭了。 ”马力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他刚起步，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说，“哦，对了，你对诗歌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一个人跟你认识。 ”
“谁？ ”
“中文系七八级的许凡。 ”
“许凡，就是那位有名的校园诗人？ ”郑云飞狂喜地问。
“嗯。 ”
“那就承蒙你成全了。 我早就想结识他，苦于无人引荐。 ”郑云飞非常感激。 马力对人的热心、真诚，让郑云飞感受到一种兄长般的关怀。 郑云飞家中有两个姐姐（姐姐都已出嫁），一个妹妹，在家里，他得到的多是生活上的照顾，主要体现在吃穿方面，从未关乎到学业、成才。 马力的话语仿佛是在夜幕中点燃了一盏明灯，能够照亮幽暗而迷蒙的方向。 此时的郑云飞正像是一位迷路的游人，寻觅的正是前进的道路。
第二天下午，郑云飞正在教室里看书，马力站在门口叫他。 郑云飞出了门，见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和马力站在一块儿。 马力说：“郑云飞，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许凡，就是我跟你说的校园诗人。 许凡，这位就是郑云飞。 这样吧，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也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在一起好好谈谈，我有事要办，就失陪了。 ”
马力走后，郑云飞和许凡出了大楼，来到了大操场边，找了块草地坐了下来。 此时，还没到锻炼的高峰时间，操场上只有寥寥数人在踢球。 待坐定，郑云飞朝许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许凡面相很有特色，清瘦的面庞，细长的眉毛，戴了一副黑边框架眼镜，下巴尖尖的，上唇留了一圈黑色的胡须。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忧郁，黑色的眼眸里闪现出暗淡的光芒，嘴角边流溢出些微高傲的神色。 这么年轻的文弱书生，就是闻名全校的校园诗人？ 郑云飞在心里不禁嘀咕。
“郑云飞，你是七九级的？ ”许凡先开口问话。
“是的。 ”
“你平时也创作诗歌？ ”许凡又问。
“创作还谈不上，我在中学时写过诗歌散文。 ”其实，郑云飞没说假话，但他羞于出手示人。
“你看了哪些诗歌作品？ ”许凡倒没在意，十分随意地问。
“郭沫若、艾青、郭小川的，尤其喜欢郭沫若的诗歌。 ”郑云飞刚刚从图书馆借了几本诗集，要属郭沫若的诗歌看得多些，其他人的作品还没细看。
“哦，这些人早期的作品还是很出色的，像郭沫若的《女神》、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都是影响深远，开创了诗歌创作的风气。 不过，郭沫若解放后的作品不值得看，太俗，惨不忍睹。 在他身上，体现了一个天才演化成庸才的鲜明轨迹。 ”
“怎么会这样？ ”既然谈到诗歌，郑云飞很想听听许凡的见解，他对郭沫若后期的历史不是很了解。 许凡对名人如此不屑，这种评价，郑云飞还是第一次听到。
“郭沫若早期的诗歌充满了激情，可以说是发自内心的呼喊，这种心声充分反映了当时年轻人的求索精神。 然而，解放后，他创作的诗歌却与当时的政治运动关系密切，完全是应酬之作，毫无个性可言，只是政治的传声筒而已。 比如‘难怪阳光加倍地透亮，机内机外有两个太阳’（《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在今天我们有两个太阳同时出现，一个在头上，一个是在天安门’（《歌颂群英大会》）。 他写这些诗，无非是赞颂领袖，但他却忘了，若失去自我，缺乏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真实反映，只是一味地附和于权势，迷恋于享受，是无法创作出旷世之作的。 包括他后来写的《李白与杜甫》，也可以说是歪曲历史，玷污学术，欺世盗名，最终遭人诟病，为后人弃如敝屣。 ”
许凡的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激愤不已，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中间未做任何停顿，这和他先前的沉稳表情差异很大。 郑云飞被许凡像是偏激的话语说得瞠目结舌，他一下子无法认识清楚许凡的思想观念是否夹杂了主观成分，如此地贬损心中的偶像，这让郑云飞一时还很难接受。 此刻，他发现，许凡果真不是一般人物，谈到诗歌，他的眼里亮光闪闪，浑身颤动不已，手臂不停地挥动，说话的语调也是抑扬起伏，铿锵有力。 这时候的许凡，倒充分显露出诗人的气质。
“哦，我说的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 以后看书多了，再多了解社会，或许感悟会深刻些。 ”许凡见郑云飞没吭声，又解释说。
郑云飞默默地点点头，他对眼前这位校园诗人有了一种敬畏感。 看上去许凡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可他要成熟得多，思想深刻得让郑云飞汗颜。
“郑云飞，”许凡又说，“其实你还是应该多看看西方诗歌，毕竟中国早期白话诗歌的创作受西方哲学思潮、文学创作的影响很大，像歌德、席勒、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等一大批诗人，对世界文学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可以说，他们传达了人类伟大的精神，表述了最为纯洁的情感，充分体现出人类的叛逆性格和执著追求。 ”
两人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眼见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灰尘扬起，嘈杂声不断。 许凡提议今天就谈到这，两人站了起来，许凡说：“郑云飞，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好好切磋。 ”
“好的，谢谢你的指点。 ”郑云飞满怀感激地说。
“嗳，指点谈不上，只是信口开河而已。 我们都是年轻人，说话就该无拘无束。 ”说完，许凡转身离开。 郑云飞站着没动，目送着许凡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位诗人见识不凡，但貌不出众，不是自己以前所想象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郑云飞慢慢地迈着脚步边走边想。 许凡发表了几首诗歌，在全校就不同凡响，听说有的女孩为他争风吃醋，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人啊，还是要出名，一出名，在别人心目中印象就不一样，鲜花、美女不请自来。 想到此，郑云飞浑身热流涌动，如同注入了一股活力。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从现在做起，抓紧分分秒秒，一定要创作出更多的优秀作品，争取早日在报刊上发表。 一旦有作品问世，脚下将是一条光明宽广的坦途，以后的发展就顺畅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