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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道指什么,妇道是啥意思

2023-12-01 10:36 作者:岑岑 围观:

妇 道

小镇可以追溯的历史有好几百年了,从那些修复过的残存青砖旧瓦里可以看出来,从那些深深凹陷的老街青石可以看出来,更别说那盘根错节的黄桷树,祖祖孙孙都长在一条沟里,有些世代繁衍的意思,并且有着生生不息的势头。镇子叫东河镇,跨河一座太平桥,不仅因为它几百的寿数,更因为历经的风云战事,见证的血雨腥风,外地游客来此,多是慕它的名。桥的长宽都不足傲,桥头的石狮子也不够恢弘,却像一个不够俊美但有足够阅历的老人,没人关心它的皮相,人们在意的,是它看不见的肚囊里的沧桑。独立的自然之景是没有看头与想头的,得与历史发生点关联,这样,明里暗里曲里直里,故事就有了说头。桥下的水也不丰溋,秋冬时候干涸着,裸露出大块的青石,石头都很大气,随便一块就是一个河滩,冬天的时候,河两岸的人家新切了红薯丝儿或是青菜条儿铺在石滩上晒,也有讲究的老人沿河两岸摘了盛发的野菊花,黄灿灿地铺一地,红一块绿一块黄一块,明艳美丽,不经意间作成了图案画。春夏时节,水流漫过高低错落的石头,形成无数小小飞瀑,横看侧看,也有几分飞流直下的气势。等到夜色漫上来,月色浸出来,明晃晃一个月亮斜挂在黄桷树的柯枝间,攀上这棵又倚住那棵,总在树间娇羞闪躲。拿张竹椅子在临河的小院里安放,等虫儿雀儿都不吵了,闭上眼听水流的声音,清静如天籁,好像从天外来,经过你丰富思想的头,经过你酥麻的脚,又流向天际去,你才觉得,原来世间清音,最美妙的不过是水流声,却又不是缓缓地淌,而是从一个恰到好处的落差中跌下来击石碰壁的声音,伴着美丽的清冷与孤寂,人世间便只有你一个人了。

于小凤的家就在这样一棵临河的老黄桷树下。

整个东河镇,没人不知道于小凤的,不仅是因为皮相耐看,而是内里某种吸引人的气质,男人女人都不放过的那种。她那种好看带着些浑朴的媚和妖,是不经意的,没有目的性与攻击力,美和媚都是不自知的,恰如此,她的人生注定如那些高低起伏错落跌宕的小飞瀑,美丽而惊险。及等到她青丝霜染,她才恍然大悟,她那不自知的美丽才露出马脚,才得以放肆。

小凤到河边去洗衣服,总有在一边打鱼捉蟹或是攀在树上摘黄桷泡的男子,看也不敢正经看,话也不敢堂堂说,心里那点鬼主意,谁都看得明白。小凤偏偏不揭穿,她的别处就在这里,对于别人的殷勤,她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便成了一张若明若暗的网,不知道缚住了多少痴心妄想的少年郎。也有那痞样儿的:“凤儿啊,今天中午多下碗米,打发打发我这张嘴。”“回家先拿马桶刷子把你那张嘴潄潄”。这样的话给人家心头不痛不痒的一记。“那也得借你家的刷子。”“刷子没有,潲水倒是有。”便拿脏水泼去,贫嘴人是不恼的,喜看小凤笑得又刁又野。

小凤的男人是老街卖包子的赵阳。看到她男人,都会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几十年的朝夕相对,小凤倒是被滋养得一身活旺的气血,岁月没有太多为难这个美丽的女子。追究原因,小凤是大着肚子嫁给男人的,这样想来,别的男人女人都平衡了:恨着的女人们呢,凭你一副鲜花皮肉,也不过嫁作粪郎。谗着的男人们呢,凭你一生清白家世,也不过娶回一枝残花败柳。面子上风平浪静心知肚明了,但他们还不是担着欠着,恨着怨着,那样一个美丽的于小凤,像一颗不定时的烟花爆竹,炸不死人也要疼死人。

婚后半年,小凤生下一个儿子。满月那天,赵阳摆了几桌酒,来喝酒的人多,一半是来凑热闹,一半是来看笑话。小凤是什么人,谁的笑话她都不当回事。几个媳妇接过婴孩儿抱去,嘴里说些吉祥如意的好话,眉眼之间却藏着戏谑与笑话:孩儿的模样活脱脱一年前那个刚刚调走的大头兵。

那时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三月的暖风熏着,空气甜得发腻。春水初涨,姑娘们新装初成,拿换下的冬袄到河边涣洗,河滩也成了她们发酵情感和交换秘密的场所。小凤披散着刚刚洗过的黑头发,提一个木桶到河滩去洗衣服,发梢还淌着水珠子,胸前的月白色单衣濡湿了一大片,也不去管,她习惯了身前身后被人打着追光,有时候还要故意拿两只好看的眼睛斜斜地瞅你,把你偷偷摸摸地表达的意思大大方方还给你,被瞅的人便跟个贼似的,偷没偷着,倒先被人逮个正着。

小凤正洗着衣服,看到河滩对面一个大头兵在洗解放牌,拿五根粗壮的手指当刷子,剜着鞋里的泥垢汗渍,样子真是费力又滑稽。那是镇上刚分来的一批新兵,每天下午,他们都要喊着号子从镇政府前面的小广场经过,把街面走一回,那样踏踏的步子真是好看得要命,跟拿尺寸量过,步长步短整齐得很,每天小凤都要趴在二楼的木窗口看,从那里看出去,可以有两分钟的看头,能从大兵们的侧面看到背面,然后就转过邮局去了。她的好眼力数过,有二十个绿军装,看他们集体走完,才在心里把二十个折分开,把每个二十分之一都滤一遍,但又都是一个样子。小凤生起火做饭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种隐秘而荒唐的想法,会不会有那二十分之一的绿军装来吃自己煮的饭。她也会为自己的想法狠狠骂自己一回,但心里真切的愉悦又像种子一样悄悄萌发。不知觉中,她做的菜有了花样子,有时候会把烟熏的腊肠切片摆成好看的两重花形,有时候会在橙色的胡萝卜边沿点缀上几片葱绿的西兰花。对于粗枝大叶的父母和兄嫂是猜不到明堂的。小女子的心思放肆得很。此时,这个二十分之一就在对面拿握长枪的手指笨拙地抠鞋子,他的身量够大,看得出来蹲着的别扭,大脑袋俯到衣领下面去,看得到一线额头和鼻头,专注得很。小凤心里有了母亲一样的情怀,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偷看和偷笑蒙着一层多么善良的羞赧,是母性与女性的完美融濡:“喂,洗鞋的,接着——”顿一下,把一把鞋刷子掷过河对面去,收回的手就势把头发撩开,露出大半张侧脸来,那遮在头发里的一半暗着,露出的一半明着,水中折射出太阳的闪烁光影,投射着这一明一暗,那笑也斑驳起来,就是这潺潺春响的水。对河的大兵抬起头,愣住了,拾起险被河水冲走的刷子,赶紧又把脸藏到衣领里,把本该说的谢谢都忘记了。

小凤不等二十分之一把鞋洗完,站起身,轻轻一甩头发,提起木桶转身离开。“喂,你的刷子。”大兵脸上的红还没有褪尽,声音便像锯子锯过。小凤回过头来,又拿眼睛斜斜地扫过来:“明天我还来洗被子。”那意思便有了后续。她把看过的《白蛇传》里雨伞为媒的剧情活用得真好。大兵愣着,刷子拿在手里,等到小凤走上石桥,走过长长的青石级,转过石级尽头那蓬紫色的藤萝花,大兵才拿细绒绒的刷子往手心里挠,脑子里便把那个娉婷的身影从桥上到花间一遍遍回放,直到自已笑出声来。

第二天傍晚,小凤还来洗被子,旧时旧地,她把被子里里外外地刷了两遍,对河只有几只扑楞啄食的鸟儿。小凤的手慢下来,心也空洞洞的,丢掉捶洗被子的木杵,一屁股坐在石滩上,把脑后精心梳辫的麻花辫拆散开又辫起来,又拿小石头狠狠去砸水面,没有来由的恨意在胸腔里窜。闭一下双眼又睁开,好像二十分之一又从个体回到模糊的集体去了。狠狠甩过辫子,从水中捞起被子,拧干水,准备回家去。“嗨,还你刷子。”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用抬头,都知道那二十分之一又被剥离出来了。小凤这个时候是不想抬头的,她脸上的怨气和怒气没有褪干净,她的花容带着寒霜,不能便宜那迟到的声音,好像大兵欠下她小凤一个情分,她的笑哪能那样便宜,小凤装着没有听到,步子倒是放慢了。“刚才集训,来晚了,我帮你提。”小凤心里恨着,恨什么呢,大兵心里那份诚恳和坦荡?那份坦荡把小凤和他撇得远远的,她小凤从窗口无目标的偷窥,到今天心烦意乱的浣洗,都成了笑话。小凤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脸子来对那样阳光的一张脸,她平时的主张与果断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大兵想去接木桶,见小凤没有停的意思,也没有接刷子的意思,这女人把他弄糊涂了,便站在桥头进退两难的样子。等小凤走到桥中间了,再回过头来:“怎么,不是军民一家吗?”说完“一家”,小凤直想抽自己嘴巴子,把木桶放在地上,大兵两个箭步跨上来,是标准的跑步姿势。轻巧巧拎起木桶,长腿走得很侉,小凤把步子拖得很慢,大兵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等一等。晚风送来油菜花和胡豆花的清香,小凤心里的恨和怨也没有了,她就应该有点小恨小恼,她就是享用小小的自我折磨后的放纵。大兵说他叫李诚,老家是河南的,父母都是教师,也希望他当老师,他却从小好武不好文,十八岁就报名当了兵,原本准备过几年就回河南老家,但这边的山水让他留恋,还有这里的麻辣火锅让他谗,因此,去和留都未定。那话里多少有些交待和许诺的意思。小凤是这样认为的。很多年以后,小凤都不喜欢老师,或者是害怕老师,他们的话太过主宰,带着严明的生杀大权似的。小凤故意拿玩世的态度暗地里与之抗衡。

小凤家两层小木楼,傍着一株百年老黄桷,木楼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地响,是岁月深深的意思。青石铺的小院花红花绿,鸟雀便在其间高下飞鸣。其下,便是潺潺的东河水。

李诚搁下木桶,准备离开。“怎么,帮忙也不帮到底,帮我晾开呀。”李诚像是得了一道晋升令,甩开长胳膊,很快把被子晾开了。小凤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看见这么一个俊眉朗目的兵娃娃在自家院子里忙活,先是吓了一跳,连人家问候“伯母好”也来不及反映,这声伯母可是体现着军民情深呀,至少现在这个时候。老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从屋里端来一条小凳,大嫂也出来了,比小凤长不了两岁,虽然带着个四岁的娃,心思倒是和小凤一样年纪。李诚被这家人窘倒了,水也不喝口,匆匆离开于家。

入夜,半个月亮摇摇地挂在黄桷树梢,风吹叶动,月亮像要掉下来,已有早醒的蛙鸣从田间地头漫过来,响在小凤的心上,她不知道,回声应着不远处的李诚。两颗年轻的心在这座古老的小镇上产生着共鸣,这个有月色有花香和清风的夜晚,是多么容易发酵感情呀。

“喂,你站第几排?”当他们在两天后的黄昏再次邂逅时,小凤是这样问的。“什么第几排?”“你们每天下午都会从街面上走一回。”李诚恍然大悟,定定地看着小凤,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握上小凤的手,那是一双灵活的多肉而活血的女人的手,每个手指头都绵软温暖,他用力握了去。这双手连着它主人的每一根神经,它和连着它的一切肉体都将是我的,它将为我洗衣做饭奶孩子,他提前感受着那双手轻轻敲打在厚背上的温柔力度,轻轻抚过短簇头发的软而麻的触感,他要作它的主。李诚感动地想着,安排着这双手和它的主人的未来。“你跟我来。”小凤拉着李诚,跑上小木楼二楼,推开木窗棱,“瞧,每天下午,你们都会从我眼前经过呢。”李诚把小凤的脸捧在粗厚的掌心,她的眼睛在长睫毛下汪起多情的秋水,脸上晕开一层桃红,他拿大拇指滑过她抹了润肤露的脸,和微微嘟起的嘴,又去捏她肉肉的发烫的耳垂,小凤咯咯笑着轻躲。他感应着她每一寸肌肤的温度和柔度,他内心深处某种原始冲动也被一寸寸唤醒,手指走过的地方,就是他生命留痕的地方,李诚轻轻把小凤拥进怀里,力道越来越大,世间怎么有如此美好的实体。小凤没有挣扎。

镇上的人都知道小凤和当兵的李诚好上了,男人女人们既惋惜,又庆幸,最后便是罢了的叹息。

小凤也不每天趴在二楼窗口上悄悄看李诚了,她现在可以捧着李诚的脸,牵着他的手大大方方地看,像自己照镜子一样。李诚走完步子就到小凤家。吃了晚饭,天色尚早,他们有时候到太平桥走一回,小凤给这个外乡心上人说这桥的历史,说桥头的石狮子怎样躲过了汹汹战火,说老街每一块凹陷的青石下的故事,说那没有来头不知去往的东河水,说那些香火神殿庙宇菩萨,说黄桷树妖精……李诚侉侉地笑,听了总拿粗厚的食指去刮小凤的鼻头。

秋风起的时候,东河滩的水开始消了,水落石出,小凤和李诚坐在石滩上晒太阳,秋天的太阳多金贵呀,一天凉过一天去。“凤儿,过两天我要回河南老家了。”“好呀,什么时候回来。”“可能要过一阵,母亲打电话来,说是父亲病得厉害。”小凤看着心上人忧心忡忡的眼睛,心疼起来,“什么病,需要我一起回去吗?”这个爽直的妹子一急就毫不矜持地把本该由李诚说的话说出来。李诚拿忧郁的眼睛抚过小凤的脸,当时小凤没有读懂,她是在抱着两岁的小李诚时才醒悟的,那层忧郁不仅是因为父母不可悖的召令,更是忧郁本身隐含的怯懦。小凤醒悟得晚了些。

李诚消失了半年后,在又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的时候,小凤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嫁给了镇上卖包子的赵阳。没有人知道那个要强的女人受了多少煎熬和痛苦,相思的苦被父母的责骂,兄嫂的奚落折去,还剩多少呢,还剩多少心痛给那个薄情的偷欢人呢?小凤出嫁那天,来喝喜酒的人和现在吃满月酒的人一样多,那些人的心思也是一样的心思,一半凑热闹,一半看笑话。大着肚子的小凤披红戴绿,脸上始终挂着蛮横的妖冶的美丽。没人知道这张美丽的皮囊下汹涌起伏的思潮。赵阳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小凤肚子里有团和自己没有关系的骨血,他庆幸是那个杂种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吃上了天鹅肉,不然,凭他那张包子脸,再修半辈子也捡不到一根天鹅毛。

小凤从东河边的小木楼住进了新街的洋楼,每天早上天不亮,赵阳早早打开楼下门市,揉面和陷,蒸包子熬米粥,等到两屉包子出笼后,天亮开了,小凤从楼上徐徐下来。舀两碗热粥,夹一盘包子,就一碟新泡的盐菜,夫妻两人坐到一处吃了,有时候她也去邻家面馆吃回小面,末了又给男人端回一碗汪着红油绿蔬的面条,然后便坐到柜台里去,从包里捧出一小把瓜子儿放到柜台上,尖起两片涂得红艳艳的嘴唇磕起来,一面又打开柜台前方的小电视,跷起二郎腿,半旧的黑色高跟鞋挂住脚尖儿,鞋子便在脚尖儿悠悠晃晃打秋千,等掉到地上,又踮起脚把鞋子勾回来,换一只脚尖儿打秋千。陆续有人来吃早点,也是男人招呼得多。再过一会儿,母亲把孩子从楼上带下来,小凤接过去逗耍一会儿,拿个毛绒绒的玩具狗往孩子胳膊窝儿挠,孩子咯咯地笑,笑出的眉和眼,让她的心隐隐作一会痛,又让母亲把孩子带走,电视里的哭和笑很快掩盖了过往的悲伤。忙的时候她也会系上花围裙招呼客人,有时候也不荤不素地说些玩笑话,她就是店里的金字招牌,往那儿一坐,就胜过丈夫忙前忙后好多汗水珠子。背地里人称她包子西施,她也受用得很。她再不到河滩去洗衣服被子了,也很少到太平桥去看石狮子了。打发了早间的吃客,便拿把小撮刀细细巧巧地撮指甲,或者拿把小镊子夹眉毛,又长又细的眉毛就像多年前黄桷树梢的半个月亮,那半个多情又妩媚的月亮曾经也悄悄地来过她的梦,等看到枕边人,又不知是梦是醒,飘渺得很。

孩子满过两周岁,小凤的肚子又大起来了。“不知道这回孩子又像谁?”“当然是像后街那个二流子”。镇上的言语很碎,小凤听没听到都当没听到。

他们说的二流子叫张兵,刚从广东回来,是开着奥迪回来的,见着旧人故意拿变了腔调的话来招呼你,派头足得很。他与小凤是同学,小学没毕业就去了广东,不知在做些什么,也悄悄给小凤写过几回情书,小凤嫌他错别字多,丢进灶堂里化了火灰。小凤还记得,张兵总是被老师排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打瞌睡,醒着的时候流鼻嚏,整日一幅迷蒙睡眼,只有打架的时候,两只眼睛会像鹰一样贼亮。当年的落魄情人衣锦还乡,从广东带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裙子,小凤便三天两头往他那里跑,听他讲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第一次听说钱可以从一个铁匣子里吐出来,第一次听说一个小方盒可以千里传音……小凤原本多情的心再次充血。在大风大浪里淘出的这个翩翩公子,头发蓄成四大天王那种,遮掉四分之一个额头,眉毛也藏在里面,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很不认真,带点坏,好像某方面开了窍似的,又让人恨不起来。满肚子的江湖奇闻又为他增添了无限的雄性魅力,他便成了女人眼中的英雄,一个身经百战凯旋归来的英雄,还有他那恰到好处的二流子气也是小镇女人新鲜欢喜的,姑娘媳妇都爱往他那里跑,他便和她们荤腔荤调,谁都受用,又谁都不当真。只有对她于小凤,他不敢荤,当他对着某个抱孩子的嫂子说:“你就那屁股吊了些,下回我得把裙子尺寸改改。”大嫂子拿起怀中小儿手里的玩具拍过去,他便跳开,带点夸张。小凤就拿眼睛瞪他,被逮着了,他窘迫地笑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凤的眼神就成了他的紧箍咒,瞪一瞪他就不敢造次,有点大观园里宝黛的暧昧意思。久了,旁人也看出些端倪来。一个本是江湖玩客,一个本已看破情爱,他们倒都是不在乎的主儿。小凤把从他那里买来的衣服大大方方地穿在身上,尤其喜欢穿那种齐腿根的旗袍,两侧开着叉,胸前缀一层半透明的蕾丝,粉脖子白腿子,省了不少布料。张兵不知从哪里取来个绿玉镯子,套在小凤肉肉的手腕上,拿根发簪把青丝高高挽个髻,便是画中走下来般。小凤垂死的青春复燃,一个个细胞活血起来,脸上的笑便多了几层意思,不单是和小姐妹打牌赢了钱的那种纯碎的笑,笑里是被雪藏了的青春,散发着雌性的美丽光辉。过些天,张兵不知又从哪里拿来支红艳艳的唇彩,还有画眼睛描眉毛涂指甲的,总之他手里出来的货色,都被贴上进口或是港货的标签。小凤在脸上涂涂抹抹,本是一张桃花脸,更被画出好颜色,十个手指蔻丹染红,摸起牌来也金贵得多,眉毛挑一挑,眼风妖娆又凌厉。便有那眼红多嘴的妇人说道:小凤命真好。“人家长得好看,自古美女配英雄。”女人命好不好,要看男人嫁得好不好。话里的几多意思没人不明白,也没人挑破,心里可怜着做包子生意的丈夫。小凤也懒得理,打牌赢了钱买瓜子儿糖果请客,输了跳起来骂娘,她那鲜红的钱夹子里钱进出都大方,女人们虽然心里嫌恶,却又爱和她搭桌儿,赢了大家有口福,输了也不欠帐。

等到小凤第二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张兵又去了广东开疆拓土,只把那细长的眼睛和微塌的鼻粱烙在孩子身上。

小凤一边喂孩子,一边打牌,雪白的奶子明晃晃地裸着,女人的伟大与堕落都在于此。有时候点支烟,旁边人便提醒着,怎么当妈的,奶孩子不能抽烟,看你家孩子以后抽烟比吃饭早。小凤也会羞愧地笑笑,再深深吸一口,赶紧把烟灭了。充足的奶水又呛哭了孩子,孩子哇哇大哭,小凤就骂开了,“哭哭哭,老娘手气都给哭背了,不打了不打了”。女伴赢在兴头上,哪里步肯放她走,便支使老板娘或是旁的人帮着看孩子,孩子被抱了去,买了那人造奶堵了孩子嘴,孩子果然不闹了。小凤就和女伴们赢够或是输够。褪却了好妆的小凤,模样底子依旧风情。

小凤生下第三个女儿的时候,没人说是非了,如果孩子是张包子脸,估计会惹上人们两天口舌。女儿像极了小凤,人们各种叵测都没了依据,只经常看到包子丈夫用一个布囊把孩子负在背上,在灶间与厅堂里穿忙,细心些还会发现,这个背孩子的布囊是新的,上面绣有鲜艳的牡丹,比前面两个会跑会跳了的哥哥的要富丽得多。小凤的母亲也在包子店帮忙洗洗涮涮。

五十多岁的小凤丰满了些,还是爱穿旗袍,裙摆极低,两侧各开一个叉,露出腿根处白花花的好肉。天凉快些,就往腿上套一层极薄的肉色丝袜,给人视觉上的好弹性。再披件极短的藕色小衫,嘴里嗑着瓜子儿,那看不到的舌头灵巧地把壳和仁分离的流畅动作,衬着她那与生的懒而闲的风尘气质,她于小凤就完整了,小凤少了瓜子儿和旗袍,都不叫小凤。她看人的时候,还是拿一双细长的眼睛睃你,那里面还是有说不完猜不透的意思,女伴还是喜欢和她扎堆打牌,爱拿她穿的衣服样子和口红颜色当做时尚,连她的小吃食都是好货,她那三个儿女遗传了父亲或是母亲优秀的基因,能耐大得很,隔三岔五给小凤捎带好货回来。人们还是说,小凤真是好命。

小凤不让丈夫做包子了,常年烟火熏蒸,赵阳的眼睛不好,见风就流泪,关节也犯了炎症,变天就疼,小凤到底是心疼这个包子丈夫的,其间又带些怜惜与赎罪,或许她并没有想到赎罪那一层,自己也是个受罪人,谁又来救赎呢?儿女们也给父亲孝敬些珍品。赵阳歇了两天,闲不住,又开了张。小凤说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去店里坐坐,还是一把瓜子儿一台小电视,往那儿一站,还是百年老字号。

小凤上了岁数,有时候会拿一个小镜儿在太阳底从黑头发里挑出白头发来拔,母亲早在两年前离世,母亲离世的时候,拉着的手不是小凤,而是女婿赵阳。小凤坐开两米远,人在濒死的时候实在不好看,母亲那张灰白的脸和那双柴瘦的手让她害怕,老人像明白她的心思。母亲走后,包子店歇了几天,赵阳忙前忙后,包子脸瘦成了油条脸,小凤也悄悄地认真哭过两回。哭的时候,老黄桷,小木楼,楼下常开不败的三角梅,都陪她殉哭,此时她才隐隐明白,母亲走了,把某些记忆里的好时光也带走了。只有太平桥两头的石狮子还是一副憨态顽劣样,看不出来寿数。兄嫂还住在小木楼里,小凤偶尔会回去坐坐,但从来不过夜,曾经那样撞击心潮的流水,那样诗意的半个月亮,那样影绰的老黄桷树,都像前世一样。

冬去春来,东河水涨涨落落,再也没有人到河滩边上洗衣服了,剩些乱花又野又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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