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羽科技-解读点评影视小说作品

微信
手机版

平民生活残酷的悲剧性真相,隐含在平稳安详的常态下——《孔雀》

2023-11-19 13:38 作者:岑岑 围观:

作为中国第五代导演的同代人,只有顾长卫,用细腻的笔调还原了70/80年代的北方平民个人生活,用个人生活反映出时代变迁。

更重要的,是用这些扎实的、个人的细节触碰了人性中根本的、集体的、超越时代的问题。

集体记忆的写意再现

《孔雀》讲述的是20世纪70/80年代河南安阳小镇上一个五口之家的生活历程,构成三段故事的是三兄妹成长中的躁动梦想、挣扎叹息。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影片有着写实的时空、情节设置。但这部文艺气息十足的影片也不缺乏超现实的浪漫细节与写意的隐喻片段。

影片的时间从70年代末开始,这是中国社会转型前一段沉闷而艰苦的岁月,革命激情已褪去,大部分国人处在对未来的茫然与期待中,影片的空间微缩于贫穷闭塞的小县城,作为城乡结合部,它既没有大城市的繁华,又没有农村的纯朴,可以看做当时封闭中国的缩影。

情节上,平行三段的叙述都有相似的循环:“平凡生活——燃起希望——梦想破灭——消沉——回归平凡。”

其中姐姐的戏份最重,毕业后不愿接受平凡工作的她被迫去幼儿园上班,惹祸后回家。偶然看到伞兵跳伞,试图参军却被人抢了名额。

再次接受刷瓶子的普通工作,为与拉琴老人结缘不惜自残,终于享受到家庭温暖、精神抚慰,却在老人自杀后再背恶名。

为了换工作与司机结婚,终在烧玻璃器皿这个有“艺术气息”的岗位上离婚。

与美丽而倔强的二姐相反,得过脑瘫的大哥看起来又胖又傻,但他的生活也出现过亮色:他“爱”上了美丽的女工陶美玲,为了追求她举着明丽的向日葵在工厂门口等候。

同样,这一梦想迅速破灭,他只得迎娶一个同样残疾的乡下女人。两人做小生意、过小康生活。用世俗眼光来看,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幸福。

敏感的三弟是故事的讲述者和经历者,哥哥、姐姐的故事中都体现着他的成长与变化。

在他们的阴影下,他的梦想如寒冬中燃起的火柴,转瞬即逝。消极避世的他先逃离了家、再逃离了县城,最后逃离了责任——早早“退休”,与带着孩子的歌女共度残生。

三段式的平行结构,共同讲述了普通人改变自己既定生活的追求,努力枉然后对命运低头的隐痛;描绘了梦想照亮现实的瞬间灿烂与回归俗世的长久灰暗,很有些社会现实主义电影的味道。

《孔雀》看似只叙述了三个孩子的故事,如编剧李樯阐释,“姐姐是唯美的,理想主义的,哥哥是世俗的,实用主义的,弟弟是悲观的,虚无主义的······”,但这些典型个性在现实中却可以综合为一个人的多面性格。

“个人成长的故事永远隐喻着集体成长记忆的主题”,所以顾长卫说“这部电影更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性。我不想表现历史时代差别等那些大的关系。我认为个体的困境是昨天、今天和明天都会存在的,这个对我们来说是更重要的”。

这就使《孔雀》超越了单纯的写实和固有的时空,成为对一代甚至几代人成长记忆的写意。

这种并不温情的写意让观众看电影时揪心、沉重,不得不去直面普通人难以逃避的生活中的悲剧性。

达到上述效果的原因,是电影综合了现实的纪录和超现实的表现,再加上许多隐喻细节的呈现,共同“透视了平稳安详生活常态下的惊心动魄的悲剧性真相”。

影片中的隐喻细节俯拾皆是。譬如,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三兄妹“摔倒”的动作,就具有对每个人命运的隐喻意义。

影片第58分钟开始讲述哥哥的故事,开篇是哥哥学车的长镜头:双亲扶车、弟弟打扇子、妹妹端水杯。

如此全家护航,昂首挺胸的哥哥仍四仰八叉地摔倒,被父母费力拉起,弟妹扇风、喂水,大家劝其放弃。

哥哥却继续跨上车昂首向前,虽然再次摔倒,他却自己扶着墙从车上跳下,避免再次伤害。

这一分钟的长镜头恰隐喻了哥哥的故事:父母呵护、弟妹嫉妒,看似痴傻却有自己的信念,终于保证了自己的一生安稳。

姐姐摔倒过两次,一次是她骑带降落伞的自行车在大街上“翱翔”后,被母亲拉住降落伞而摔倒。

第二次是在一家人在打好的煤饼被大雨冲散后,失望的姐姐不像母亲一样努力补救,而是执拗地想跨过泥污,但却在跨的时候摔倒。双亲看到此景,只是呆愣,却没有帮助。

这一细节与前后情节并不紧密相关,但却明确表述了不被父母重视的姐姐不安于俗事的个性,一次次接近理想却终成泡影,最终被世俗生活和观念拖住了飞翔的理想。

弟弟的摔倒其实是“被撞倒”——哥哥在澡堂受惊晕倒,他赤身跑出来求援被撞倒,这里的绊倒是为情节需要,更是隐喻了弟弟的命运:被姐姐利用、因哥哥受羞辱、得不到双亲关爱,亲眼目睹了姐姐理想生活与哥哥现实生活的受挫,他无助、迷失,只得选择逃离。

《孔雀》的编剧李樯曾这样解释片名:“我们所有人都像孔雀,身上长满故事,一生中经历过的爱恨情仇,如同色彩各异的羽毛长满人生。”

影片的讲述确有些像孔雀:每个人物的故事都是悲剧,有着各自暗沉的颜色。但现实的故事中又富含超现实元素,如孔雀羽毛中最美的亮色。

这些现实的情节通过视听语言的烘托,夸张、表现,制造出令观众久久难忘的观影高潮。

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表现

《孔雀》的导演顾长卫是蜚声中外的摄影大师,这个身份很容易让人将他与张艺谋、侯咏等摄影系毕业的导演相提并论。

但与后两者习惯性地在作品中张扬色彩与造型不同,顾长卫的作品是控制的、内敛的。

或许与他本人喜爱并擅长油画有关,《孔雀》的基调与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伤痕美术风格很是相近——灰暗的街道上薄纱般的青烟、黄昏的家中斑驳的墙壁与昏黄的光晕,都带着油画质感。

尤其是在影片25:07-25:17处,家人冲进屋子(充当观众)看到参军失败而绝食的姐姐蜷缩在窗台上向外看,影像几乎是静态了十秒钟,而此时姐姐的姿势、表情与伤痕美术代表作品《为什么》中的人物更是如出一辙,悲剧性的气氛在固定机位的摄影、戏剧化的情节冲突和人物心理的细腻表现中展露无疑。

如果说上述场景是一种刻意雕饰的现实的话,姐姐带着降落伞骑自行车穿过街道的情节与影像很显然就有很强的超现实意义。

镜头1呼应了姐姐第一次看到伞兵的情景,高光摄影的彩旗飘扬的露台,镜2用离去的飞机表现了梦想的破灭。

镜1中出现在前景的蓝彩旗在镜3被缝纫,引起悬念,镜4中成为降落伞惊艳出现,这个与普通降落伞颜色(由白色变蓝色)、用途(由降落变升起)都不同的降落伞,成为姐姐翱翔的翅膀,将她的生命推向最高潮,也是《孔雀》的第一个高潮。

导演顾长卫曾这样解释这个场景的设计:

“那张张开的降落伞的蓝色,容易让人想起孔雀开屏的颜色,对于姐姐这个人物来说更准确。比方说最初第一个记忆,蓝天上的降落伞是白色的。天空是跟姐姐的偶像——英俊的伞兵有关的,是一种天地间的故事。而姐姐收衣服的时候看到彩旗,有很多别的颜色,但是她拿了蓝色的。蓝色是有忧伤的意味在里面,但也容易想到凄美的梦想和飞扬的东西。”

在青灰色的基调下,几乎永远阴沉的天气;灰色的街道、墙壁、建筑(街道是美术师搭景);黑白蓝的服饰构成了影片整体的平淡、细腻、压抑、控制,也就是影片中现实主义的部分,即长久庸碌的生活。

上述浅蓝色的、飞扬的降落伞,以及哥哥举着的金色向日葵、姐弟俩给哥哥买的嫩黄色小鸭子,则是这压抑中巨大的起伏与释放。

这些场景中,明丽温暖的颜色、明快悠扬的配乐、人物沉浸在追求理想的幸福中的表情,有些不真实的情节,都是影片中超现实的部分,代表着生命的张扬与绚烂的瞬间。

而明与暗、长久与瞬间之间的落差,正是清晰地表现了影片的主题: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那瞬间的美好,也可以看做“以乐景写哀情”的反衬表达。

“个人记忆”与“历史记忆”的坦诚

在《孔雀》并不十分准确的时间轴上,“文革记忆”是一个无法被忽略的节点。

而在新时期中国电影史上,“文革记忆”也是一个无法被忽略的情节,尤其是对于第五代电影人来说——20世纪有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孩子王》,张艺谋的《活着》、田壮壮的《蓝风筝》、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后来又有了《芳香之旅》、《山楂树之恋》等。

对比这些影片不难发现,随时间推进,对文革的政治叙述、历史反思已经日益被弱化。

第五代风格最突出的时代已经过去,如《霸王别姬》般让主人公见证编年史、如《活着》般用戏剧化悲欢离合披露历史的影片已成过去,历史不再是影片真正的、最大的主角,它成为了个人生活的背景,一个无需多言,但又悄然隐现、挥之不去的“缺席的在场者”。

《孔雀》可以算作这类摆脱第五代历史叙事影片中的翘楚:其剧情设计与影像语言将关于“文革”的、介于个人与集体之间的记忆用含蓄的、看似不经意的、甚至平面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对比之前热播的《山楂树之恋》,便可知这种含蓄的可贵。譬如《孔雀》和《山楂树之恋》中都有表达时代给青年人造成的性压抑的情节。

《孔雀》的表达可谓笔力遒劲的一顿:姐姐在婚前叫弟弟买《性知识手册》却不好明言,只教他一句“一本书,2毛4,粉色皮”。

之后售货员一听即懂、审视弟弟,弟弟的羞涩,姐姐躲干系,以及暗淡的书店和亮堂的街面的对比,每个细节都在表达整个社会的压抑、世俗力量的巨大。

而《山楂树之恋》则用很长的篇幅反复表达当代观众一眼就明了的“静秋缺乏性知识”的情节,而与她的清纯形成对比、为她解惑的竟是她的同学——社会、他人在这里都未提及,而闭塞与开放的例子又与她地位相当,很容易让人有过犹不及之感。

或许是受到《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启发,编剧李樯决定正视“在投向过去的目光里,‘个人记忆’和‘历史记忆’发生分裂和斗争,结果‘历史’的叙事一再受到来自‘个人历史的想象和虚构’的侵蚀”的事实,直接修改或编辑“个人记忆”,并将这种编辑和回望公之于众。

影片中,作为观看者的弟弟的画外音反复说“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70年代的夏天,我们一家五口在走廊里一起吃饭的情景。”

这里的长廊是记忆中的标志空间,是三个故事的时空分割点,是在改变了三姐弟的人生后仍毫无改变的见证者,于是,它成了主人公生命的舞台,一个被编辑为“弟弟观看两幕人生剧、出演三幕人生剧”的舞台。

事实上,哥哥和姐姐故事完结时的场景都有很强的舞台退场感:姐姐坐在车座上消失于街尽头(到画外),哥哥拉着车跟着嫂子走到画外。

坦诚了对被修正过的集体记忆的观看与追问,李樯为剧本取名《孔雀》,寓意孔雀是观赏性的——人也是、人的记忆(历史)也是。

至于观赏的感觉,追问的答案,顾长卫用开放结尾留给观众以思考空间,是颠覆观赏的意义还是找到观赏的方法,他并不在意:“观众看完孔雀开屏都会想问意义是什么,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