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 深渊,原神深渊英雄
那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地立了起来,在朝阳的霞光中既显得伟岸,又是那么的苍老。
唯一未变的是那满腮如针般的短须,只是变得有些花白。
“言采东……”
方城惊讶地轻轻唤了一声,那个人苍老得不成模样,唯有那眼神如同刀刻一般印在方城的心里。
言采东咧开满是花白短须的嘴,浅浅笑了笑,一身粗布短衫,腰间系着一根麻绳,一根细长的旱烟枪插在腰间。
方城知道那根旱烟是前任言家庄主言风行的遗物,他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旱烟枪,还是一柄利器。
要命的利器,至少杀过一个人——言天九!
言天九又笑着点了点头,瞟了一眼方城身后的裘神医,又盯着方城那张略有些皱纹的脸,和两鬓有些花白的头发。
“十年了……,方少爷,你也见老了……”
方城慢慢走上前去,冲着言采东淡淡一笑。
“言庄主,别来无恙。”
“我不是什么言庄主,你应该叫我言主任。”
言采东的话里有讥讽,也有些得意。
方城顿时明白了,现在全国农村进行大改革,各村各庄成立合作社,今年是发展最为宏伟的一年,言家庄自然也是逃不过的。
既换了汤,也换了药。
却没有换熬汤药的人……
无论是言庄主还是言主任,他还是言采东!
方城没有回答他,只是左右看了看那几座有些斑驳的石碑,眼里既有期待,又有些许悲戚。
言采东似乎从他的眼里读懂了什么,叹了口气,对方城说道。
“十年了,是应该来看看你爹了。”
方城还是没有搭理他,正打算一个石牌一个石牌地看,言采东却靠了过来,指着远处的那方石碑说道。
“他老人家在那里。”
方城顺着言采东的手指看过去,一方普通的坟茔,一方普通的石牌。
坟上无草,碑上无字。
方城疑惑地看了看言采东,言采东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
“老先生那种化外高人,留不留名在世间都不重要,青史之中,自然会有他的名。倒是这几位,才真的值得世间铭记!”
言采东说着说着,黝黑粗犷的脸逐渐变得宁静,肃然。
他不由分说,把方城引到第一块墓碑前。
方城静静地看着石碑上的那行字:
国之壮士刘孝天,四川金堂。
方城不认识此人,却也知道“国之壮士”四个字的含义。
言采东轻声介绍道。
“刘孝天,军统特务,1938年在上海被日本特务杀害于八仙楼门前。”
说完,他又指了指边上的一块石碑,继续说道。
“这座坟里埋着兄弟二人,李承国,李定国,就在这个海湾,为一名军统和一名地下党断后,被十倍日军所围,壮烈殉国。抗战胜利后,军统一位陈姓长官专门为他们三人在此建坟立碑。”
言采东说完,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挪着脚步来到第三座石碑前。
他还未开口,方城的眼角顿时一热,心头一酸。
石碑上只有三个字。
田文水。
言采东没有说话,看了看方城的脸,又转过脸去,看着那英雄岗下金光跳跃的海面。
方城站在碑前,过往的一切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里浮现。
英雄岗,因他而得名。
他是真正的英雄,一生波澜壮阔,留给世间的却只有短短三个字。
背过身去的言采东从腰间抽出旱烟枪,慢慢地燃上了一锅,缓缓地蹲下身来,狠狠地吸了一口,缕缕青烟飘散。
方城也蹲下了身,从兜里掏出香烟来,点上一支,慢慢地放在那块斑驳的石碑顶上。
他又慢慢地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缓缓地点上,将这一支慢慢地放在挨着田文水坟茔很近的另外一块墓碑上。
青石墓碑上也只刻着三个字:
许常山。
他们两个人,或许一生都无甚交集,却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了最伟大的决定。
他们都是英雄,这片乱石岗也因他们俩而得名。
不是每个英雄的一生都光辉耀目,不是每个英雄的一生都波澜壮阔,只要有那么一刻,他们用生命的付出,为了正义,为了家国,足以!
足以写入史书,刻上丰碑!
方城默默地盯着两块挨得很近的墓碑,眼角有些湿润。
青烟缭绕,凡尘过往;潸然泪下,丰功无碑!
许久……
“他们都是言家庄的人埋的?”
方城看着言采东苍老的背影,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缓缓地问了一句。
言采东磕了磕烟锅,回过头来。
“是的,都是言家庄埋的。”
“那他们呢?”
方城指了指另外的三座坟茔。
言采东慢慢地站起身来,方城也站了起来,那三座坟要比这几座远一些……
但那三座坟又要比这三座坟相隔更近一些……
“来,我给你说说吧。”
言采东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用粗糙的大拇指摁灭烟锅里的火星,将烟锅里的烟草残渣、灰烬磕在地上,把烟枪又插回腰间。
他指了指中间那座坟茔,无字的石碑。
“这是你爹方从恩老爷子的坟。”
方城鼻头一酸,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方无字的石碑要比其他墓碑更高,更大一些,虽然一个字都没有刻,对方城来说,却道尽了一切。
言采东又指了指方从恩坟墓的左边那座坟茔,那方石碑上依旧一字不存。
“你知道这里面躺着谁?”
方城一脸悲戚,摇了摇头。
言采东黝黑的脸上顿时涌起悲戚的神色来,那种神色显得异常凝重,或许在他心里,方城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连方城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言采东厚厚的嘴唇微微地抖了抖,使劲地咽了咽,似乎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方城没有问,言采东也不再说下去,他慢慢地走到最后的那座石碑前,侧转过身,看着方城。
“这里埋的是你的老对头……”
一直盯着父亲那块无字墓碑的方城愣了愣,眼神移过去。
墓碑与其他几块青石墓碑皆不同,它用的是汉白玉,只是那汉白玉显得有些青绿,或许是材质如此,也或许是爬上了青藓。
石碑依旧无字,却能看得出来,原本是有字的。
碑上的字刻似乎被人刮去。
“杜宇风……”
方城喃喃地说道。
言采东点点头。
“十年前,死了许多人,活下来的人总得为死的人做些什么……”
“谁立的?”
方城平静地问了一句,十年过去了,那场暗斗的硝烟早已消散,可是方城总觉得自己始终站在悬崖的边缘,始终在那刀锋之间游走。
“杜宇生,当年的上海市长杜宇生。”
“他为何将他兄弟埋在此处?”
方城眉头一皱,在他认识的杜宇生,那个黑白通吃的上海大亨最有可能将他的兄弟埋在万国公墓,埋在法国教堂里,他是绝对不可能将杜宇风埋在这里的。
言采东似乎猜到了方城心中所想,冷冷一笑。
“方少爷还是小瞧了他……”
方城侧过脸,盯着言采东,难道自己看错了?
“的确是杜宇生亲自送来的,我也在场,檀木棺材,汉白玉墓碑,碑上六字:弟杜宇风之墓。”
“为何又将它刮去?”
方城又问。
言采东没有回答,只是左右看了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
“我是言家庄农村合作社的主任,不是言家庄庄主……”
哦,原来如此。
碑上字刻当然是言家庄的人刮去的,毕竟杜宇生是全国闻名的国民党反动派,他弟弟的坟茔要是在此处,言家庄的人总是会有些麻烦的。
方城不再多问,言采东又说话了。
“方少爷十年未见,今日前来……”
他没有说完,方城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若是为私,祭拜其父,言采东定然会宽心;若是为公,揭穿当年的不堪往事,言采东自然会惴惴不安。
“言庄主既然能摇身一变成为言主任,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方城是个务实主义者,他很清楚,言采东能够在解放后并未遭到清算,不是因为没人知晓他的过往,而是因为言家人很懂得明哲保身,很懂得识时务为俊杰。
言采东不但全身而退,还身居主任之职,绝不会是偶然。
至少,他不会是镇压和打击的对象。
或许,他有更强大的背景在护着他。
现在不是清算他的时候,方城作为一个重庆借调上海的处长,也不一定清算得了他!
言采东双眼微微一眯,沉默良久才说道。
“看来方少爷是来怀旧了。”
怀旧?方城苦苦一笑,环身左右看了看那一排斑驳的墓碑,看了看那些大小不一的坟茔。
忽然,方城发现言采东刚刚蹲在地上烧着纸钱有些怪异。
他只为一座坟烧纸。
杜宇风。
“言主任,今日可是杜宇风的忌日?”
方城默默地问了一句。
言采东愣了愣,顺着方城的目光看了看杜宇风墓前的那堆未燃尽的纸灰,笑了笑。
“不是他的忌日,却是他的生日……”
方城沉默片刻,微微地点点头。
在他心里,那个断足残手的天下第一聪明人似乎还活着,也许在他的灵魂深处,杜宇风的影子从未消亡!
忽然,言采东的眼神移到方城的身后,一双老眼盯着裘神医的身影。
方城缓缓地转过身去,只见裘神医站在许常山的碑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他只给许常山鞠躬。
他们认识?
“安总管,你认识他?”
方城走过去,看着严肃而悲戚的裘神医。
方城敬在许常山墓碑上的香烟已经燃尽,烟蒂在海风吹拂下,滑落下来。
裘神医神色凝重,干瘪的嘴唇微微地抖动。
“他救过我们……”
方城微微一惊,只听裘神医又慢慢地说道。
“十七年前,若不是许局长相助,我们早死于倭寇之手了。”
方城明白,裘神医口中的“我们”是他和花白凤。
方城甚是好奇,刚要开口询问,言采东已经走了过来,盯着裘神医,冷冷说道。
“原来,你就是十七年前那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裘神医猛地转过头,一脸怒色,双眼圆睁,盯着言采东。
“你!”
满脸络腮胡的言采东又向前逼了一步,满脸悲怆和愤怒,一只手握着腰间的旱烟枪。
“十七年前,原来是你没有出现在那里,让那个日本人跑了,你知不知道,后来有多少中国人死在那个鬼子手里!”
言采东又是一阵犀利地喝问,原本脸带怒色的裘神医顿时被他的气势压了下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他微微的张着干瘪的嘴唇,似乎想要辩解,却又感觉不知如何说起,眼里渐渐有些了愧色。
方城听着两人的对话,虽然一头雾水,也还是猜了个大概。
十多年前,只要是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在救国、打鬼子!
他们两人都曾经有过血性!
两人对视许久,终于,裘神医默默地低下了头。
过往,都隐入尘烟……
“言主任认识他?”
方城问了一句,看着言采东。
言采东恨恨地瞪了一眼裘神医,冷冷地说道。
“没见过,却是听过的……”
“听过?”
方城愣了愣。
言采东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告诉我的。”
言采东指了指许常山的墓碑,接着说道。
“许常山也参与了那次绝世暗杀,救了三个人,一个是早已被挫骨扬灰的大汉奸,一个就是这个人!许局长身负重伤,被九爷和方老爷子救回来,是我背着他找的鬼手医治的伤,后来也一直在言家庄养伤,自然也就是告诉了我那一战的细节。”
方城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多问,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无论对错,他们是在和日本鬼子斗,都在为这个国家流血!
“言主任,能否让他在言家庄住几天?”
突然,方城换了话题,抛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直接,简练。
方城一脸平静地看着言采东,言采东眉头紧锁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许久……
“好!”
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来,就再也没有说话,转过身,往言家庄那座巨大的青石牌坊走去。
方城也默不作声,拉了拉裘神医的衣袖,随着言采东往言家庄走去。
他们并未入庄,在离牌坊十多米一堵矮墙处转了弯。
一条小径,已然长满荒草。
小径的尽头,一座破败的草屋隐在林中。
院外篱笆早已散落一地,院里杂草丛生。
木门破落,蛛网密布。
“这是言家庄唯一能住他的地方。”
一直盯着这座破落草屋的言采东转过身,瞟了一眼裘神医,看着方城,冷冷地说了一句。
方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干瘦的裘神医默默地走了过去,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木门。
屋里顿时亮堂起来,两把木椅满是灰尘,椅上依旧结满了蛛网,两椅之间一堆灰烬,也是蒙满了尘土。
墙边一张快要散架的木床,床上铺满枯草。
裘神医站在门口看了看,没有说话,信步跨进屋去,转过身,双手缓缓将两扇木门关上。
“吱嘎”的门椟声响起,裘神医那张苍老的脸渐渐隐入黑暗中。
言采东沉默不语,慢慢走出院去,方城想了想,也转身跟了过去。
一座青石坊,千年言家庄。
青石牌坊下,言采东佝偻着腰,双眼满是阴郁。
“你不怕他跑了?”
他说话了,他知道方城就在他的身后。
方城踏步上前,站在言采东的身边,叹了一口气。
“能从言家庄跑了的人,只有一个……”
是的,只有一个,只不过那一个也只是从言家庄逃到码头,最后葬身火海。
“你不担心我会把他放走?”
言采东又淡淡地问了一句。
方城浅浅地笑了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匪首马大棒能够活到今天,靠的绝对不是运气!”
言采东慢慢侧过脸来,盯着方城那张平静异常的脸,盯了许久。
“匪首马大棒能活到今天,那是因为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方城不再问,也不想再问。
言采东被逐出言家庄,出关落草为寇化名马大棒,十年前,他被方城识破身份;十年后,万恶不赦的马大棒竟然成了言主任。
十年后,马大棒竟然出手帮助他曾经的敌人。
见方城没有说话,言采东嘴角悄悄涌起一丝阴冷的笑容。
“十年前,袁克佑也满洲国大名鼎鼎的汉奸二狗子……”
听到言采东突然提到袁克佑,方城心头一惊,却不敢脸有异色,他侧过脸,看着言采东,慢慢说道。
“此人就请言主任多多照顾,我晚上再来。”
言采东看着一脸严肃的方城,想了想,问道。
“你为何信我?”
方城踏下台阶,头也没回,只留下一句话。
“只因你是柳恨水和言善河弟弟,言四海的哥哥,你是这延绵两千多年言家庄的庄主……”
言采东原本浑浊、凶恶的眼里顿时光彩一闪,苍老的脸上涌起一丝畅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