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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别记(小说)

2022-02-25 06:00 作者:东方晨曦园 围观:
道别记(小说)

我得到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摘自《等风来》

1

这初冬午后的阳光亮是亮,热度却是大打折扣,不然那些走在光里的人怎么会把身上的衣服裹得紧紧的?这亮光打在窗前光秃的树枝上,大部分落到地上的草丛里​‍‌‍​‍‌‍‌‍​‍​‍‌‍​‍‌‍​‍​‍‌‍​‍‌​‍​‍​‍‌‍​‍​‍​‍‌‍‌‍‌‍‌‍​‍‌‍​‍​​‍​‍​‍​‍​‍​‍​‍‌‍​‍‌‍​‍‌‍‌‍‌‍​。草尖发黄了,顶着一层黄色的落叶,显出几分破败​‍‌‍​‍‌‍‌‍​‍​‍‌‍​‍‌‍​‍​‍‌‍​‍‌​‍​‍​‍‌‍​‍​‍​‍‌‍‌‍‌‍‌‍​‍‌‍​‍​​‍​‍​‍​‍​‍​‍​‍‌‍​‍‌‍​‍‌‍‌‍‌‍​。黎落英不懂那些惜春伤秋的词句,但见这种情景心里不免悲凉,忍不住叹息了—声。

徐雅子的声音就是在黎落英这—声叹息之后传过来的: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头着地的话还行,分分钟的事,如果脚着地的话,死不了还得弄个终身残疾,可就得不偿失了。

黎落英打了个寒噤,扭过头错愕地问徐雅子:你说啥?

徐雅子将一只耳机从耳朵上扯下来,眼睛离开膝盖上的平板电脑,望着黎落英说: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只是还没付诸实施罢了。

你?黎落英蹙了下眉头,正要开口,徐雅子朝她伸出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别劝我。你别忘了,你不是我妈,我们不过是病友而已。

黎落英被噎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然后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不劝你,我劝我自己。

这就对了嘛。徐雅子拍了拍手里的平板电脑,一副很满意的样子,继续说:你不能死,你得好好活着。

黎落英心情突然好了许多,来到这里十几天,徐雅子可从来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甚至都没露过这种欢快的表情。她的脸一直阴着,表面荡漾着一层白气,给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而现在,这层白气被窗口射进来的亮光覆盖了,变得金灿灿的。

那你呢?黎落英笑了笑。

我嘛?徐雅子沉思了一下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了无牵挂。

这话说的。黎落英摇摇头说,谁在这个世界上都不是单蹦个,怎么可能无牵挂…..

怎么又扯回我身上来了?徐雅子不高兴地打断黎落英的话,脸上那层金光也瞬间消失了。

黎落英自知无趣,便不再说话了。徐雅子说得没错,不过是病友而已,自己有什么资格管人家?

这时候徐雅子又说,其实你的病比我轻多了,也好治,你现在主要是心病,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放下了你的病就好了,这是我从书上看的,你可以试试。

怎么试?黎落英一脸的疑惑。她总是不能第一时间听懂徐雅子的话,这让她很苦恼。

比如跟那些你牵挂着的人道个别啊啥的,具体我就说不上来了。徐雅子摇摇头,将那只摘下的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

道个别?黎落英一边重复着徐雅子的话一边默默地折身回到自己床上,待她躺下的时候,徐雅子已经哼起了歌。黎落英现在知道了,那首歌的名字叫《等风来》,是最近刚上映的一个电影的插曲。她以前从没听过这首歌,可现在也能跟着哼哼了。

2

也不知道这个徐雅子有什么魔力,只要她说出什么话来,黎落英就觉得特别有道理,心服口服,她甚至因此而觉得自己活得太失败了,很多事情,尤其当今社会一些最时尚前沿的东西,自己简直一窍不通,那些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电影明星啦、流行歌曲啦、新上映的电影啦她更是闻所未闻。还有就是关于这个“乳腺癌”,按她的说法竟然分好几个等级,有的等级能治好,有的等级会死人,还有哪些明星得上了治好了,而哪些人却死在了上面。她以前只知道这是女人常得的一种癌,得了就会要命——迟一天早一天的吧。

当然对于徐雅子的话她也并非完全赞成的,还是比如这个“乳腺癌”吧,按她的说法,自己得的这个就属于最低的等级,只要动手术切一下,根本没有生命危险。她徐雅子得的却是最高级的,根本没有手术的价值了,除了等死基本无事可做了。她就不这么认为,她有她们小区的韩姐为证。

韩姐是小区里的“高级人物”,这是黎落英下的定义,要模样有模样,要出身有出身,要家世有家世,老公是市政府某个要害部门的一把手,她是市文化局的退休干部,能歌善舞,经常出现在各类演出的舞台上,是小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可几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就被查出了乳腺癌。不过她很乐观,黎落英觉得这是表面上的,见面还是嘻嘻哈哈的,给人解释说医生说了病能治好,只要挨一刀就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她甚至还给人普及起了“乳腺癌”的相关知识。其实一开始黎落英跟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是相信韩姐的话的,可转年后不久她的病就复发了,还转移了,结果新的年没过人就没了。所以当徐雅子说她的病能治好的时候,黎落英是无论如何不相信了,她甚至还想拿韩姐的例子驳斥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觉得那样做太残酷了。

在跟徐雅子同处一室的这一个多月里,虽然谈不上对她有多了解,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打心里越来越喜欢她了。不过她一直努力地控制着喜欢的程度,不让它发展壮大,因为她已经逐渐摸清了徐雅子性格的两大特点:敏感、喜怒无常,她必须谨慎对之,否则恐怕连病友都做不成了。而现在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徐雅子不仅主动跟自己聊天,还向自己提建议,她突然有种雨过天晴要见彩虹的感觉…一

呀呵,心情不错啊,竟然哼起歌来了?随着粗重的关门声,丈夫梁金生的声音随之而来。

要不是梁金生说,黎落英还真没注意自己啥时候跟着徐雅子哼起了歌。被打断后,她依旧闭着眼睛,身体没动,没做出任何回应,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确切地说,在这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对他她只有言听计从,甚至顶礼膜拜。她从来都认为,这场婚姻,丈夫赔了,自己赚了。赚了就得知足,就得拿东西来去偿还,比如尊严。可是这个想法在不久前,确切地说是在认识徐雅子之后发生了变化。那是她跟徐雅子认识后的第一次长谈,其实也就十几二十分钟吧,徐雅子对她说了一番关于女人要如何生活的话,归根到底就是—个意思,要为自己活。徐雅子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得病就与这个有关系。听着徐雅子的话,黎落英感觉面前有个什么无形的东西突然坍塌了,她看到了一个跟过去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知道你也不想生病,可也不要这样气鼓鼓的嘛,我心里也是不好受的,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你态度不好……

丈夫又开始絮叨这番话​‍‌‍​‍‌‍‌‍​‍​‍‌‍​‍‌‍​‍​‍‌‍​‍‌​‍​‍​‍‌‍​‍​‍​‍‌‍‌‍‌‍‌‍​‍‌‍​‍​​‍​‍​‍​‍​‍​‍​‍‌‍​‍‌‍​‍‌‍‌‍‌‍​。这番话现在就好像变成了一份讲话材料,一直挂在他嘴边,需要了就拉出来重复一遍。黎落英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打断他说,我没生气。黎落英本想口气硬一点儿,但声音出来后还是软绵绵的,就好像不受她控制一样。

丈夫愣了一下,噗嗤—笑说,没生气就好嘛。然后就打开保温桶,用勺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朝黎落英嘴边递过来。

黎落英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嘴把汤接住吞了下去,然后起身抓住勺子说:我自己来。

丈夫没有坚持,双手解放后一屁股坐在床边拍打着腰说,这一天到晚把我忙的,浑身都疼。

心头掠过一丝心疼,但转瞬即逝。黎落英继续喝汤,并发出比较大的声响,以此来掩盖心里的局促。

“食不发声”是早些年丈夫给她立下的规矩。其实她从小以来从没想过吃饭会有什么规矩,直到嫁给丈夫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吃饭的方式,使劲咀嚼、粗声喝汤等等,简直是肆无忌惮。其实她生活的那个小山村里的人大都是这样的,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丈夫吃饭的时候姿势正,小口嘬,这让她无地自容,自觉性加上丈夫的白眼,慢慢地她也学会了“食不发声”。当然丈夫的规矩还有很多,比如笑不露齿、轻拿轻放、物归原地等等,她都慢慢学会了,倒是后来丈夫随着年龄的增长把这些规矩逐渐抛之脑后,变得越来越粗鲁了。有时候她就恍惚,觉得丈夫跟自己发生了乾坤大挪移。

看到黎落英没任何回应,丈夫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亲家说了,医院环境太差了,还是先不让孙子来了。

黎落英顿了一下,说,不来就不来吧,儿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别说孙子了。

其实她也想叹一口气的,但被她使劲咽了回去。她觉得此时此刻那一声叹息就像一把钝刀,没什么杀伤力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丈夫抬起脸,讪笑着说,没事,你还有我呢。

丈夫的笑容明显有些讨好的意思,当然也夹杂着一些尴尬和凄凉,里面有让黎落英感觉到同病相怜的东西,也有让她失望甚至愤怒的东西。

她又喝了几口汤,将保温桶放到了床头柜上。丈夫抬着头看了看里面,大声说,你还没吃肉呢?

黎落英摇摇头说,没胃口。

丈夫正要开口,那个男人推门进来了。男人脸上带着微笑,很有礼貌地跟丈夫点了点头,丈夫也跟他点点头,脸上的肌肉却僵住了。

丈夫站起身,局促地看了看四周,突然发现救命稻草似的提起脚边的暖水瓶说,我去打热水。丈夫出去了,黎落英知道暖水瓶是满着的,她知道丈夫也是清楚的,只是都不愿意说出来。

3

黎落英闭上眼睛。丈夫把尴尬丢给了自己,她得把自己变成一团空气。

男人小声地跟徐雅子说话,然后是打开保温桶的声音,再接下来就是男人吹汤和徐雅子喝汤的声音。两人都不多言,配合默契,像一对寻常父女那样。

男人的真实身份是丈夫先看穿的,那应该是黎落英住院的第九天上,男人第二次来。那时候黎落英跟徐雅子已经成了可以随意交流的熟人,黎落英已经从心里开始喜欢这个安静漂亮的姑娘。男人要走,徐雅子出去送他。两人走后,丈夫突然给她使了个眼色,问道,知道他俩什么关系吗?

黎落英不明所以地朝门口看了看说,能是什么关系?父女呗。

等她回过头来时,却看到了丈夫猥琐的表情,她立刻恍然。但她并不想接受这个答案,有些愤怒地说,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你看他看那姑娘时候的眼神,色眯眯的,哪像个父亲?丈夫胸有成竹地说。

她本想用“这种事情也就你能看得出来”来抢白丈夫,但想一想还是算了,这会让她回想起当年丈夫那段让她不堪回首的出轨往事,倒不是她害怕去回忆,而是觉得没必要了。

戳破了徐雅子的秘密,黎落英倒生出几分愧疚感,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致接下来一段时间跟徐雅子说话都有些不自然。徐雅子到底还是感觉出来了,于是在几天之后,也就是在另一个男人来过之后,徐雅子告诉了她一切。

原来这第二个醉醺醺脏兮兮的中年男人才是徐雅子的父亲,他游手好闲身无分文,他来医院不是关心徐雅子的病情,而是来跟她要钱的。临走时他翻走了徐雅子外套里所有的钱,还抢走了她的手机。

徐雅子的住院费、衣服、手机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第一个男人提供的,他是个有钱的有妇之夫,他跟徐雅子是通过某个网上交友软件认识的,他们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快两年了。他们每周见一次面,徐雅子住院以后依然是这个频率,每次她都要跟他出去。他来之前都会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开好房。男人离开前都会给徐雅子留下钱或者她需要的其他东西。说起来,这个男人对徐雅子真是好,既有父亲那样的好,也有男人那样的好。黎落英因此从心里对男人有了好感,以致丈夫想说他坏话的时候她都会横加制止。

那次长谈之后,黎落英跟徐雅子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她甚至将她揽进怀里哽咽着说,你要不嫌弃的话,就做我的干女儿吧​‍‌‍​‍‌‍‌‍​‍​‍‌‍​‍‌‍​‍​‍‌‍​‍‌​‍​‍​‍‌‍​‍​‍​‍‌‍‌‍‌‍‌‍​‍‌‍​‍​​‍​‍​‍​‍​‍​‍​‍‌‍​‍‌‍​‍‌‍‌‍‌‍​。

徐雅子却冷静地推开她说,不必了,我们还是做病友吧,感情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尽管极为失落,黎落英还是尽量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两人还破天荒地讨论起了彼此的病情。

黎落英飞快地掀起自己的病号服,她连纽扣都来不及解,她怕自己动作慢了眼泪会不争气地流下来,然后说,我这才是生病的,你看你的,娇娇嫩嫩的,一点儿都不像有病的。

徐雅子低下头望着自己好大一会儿,像是在欣赏,也像是在回味黎落英的话,然后喃喃地说,可不嘛,连医生也奇怪,它们一点也不像有病的。说完之后她抬起头看了黎落英一眼,随即咯咯地笑起来,边笑边说,其实你那也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年龄大了,萎缩了,哈哈……

黎落英望着徐雅子,最终还是视线模糊了。

后来,徐雅子还向她谈起了新上映的一部叫做《等风来》的电影,她说电影她不喜欢看,但喜欢里面的歌,并把其中的两句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小学文化的黎落英向来对文字迟钝,但却神奇地将那两句只听了一遍的歌词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一

我得到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黎落英的思绪被男人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男人看了看手机屏幕,很警觉地走进洗手间里。男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十分错乱,但黎落英大体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徐雅子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默默地喝汤,好像对男人的声音充耳不闻。不出所料,男人出来后表情变得极为慌乱,也或者是焦虑甚至是恐惧。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对徐雅子说,家里有事,我得走了。

对了,近期我可能不来了,你照顾好自己。转身的时候男人又补充了—句。

徐雅子“嗯”了一声,继续喝汤。但男人出门后,黎落英看到徐雅子的身体一下塌陷了下去,手里的汤都洒在了被子上。

男人一出门,黎落英像是要追赶他似的,急忙爬下床穿好鞋子,快速地出了病房。

你干嘛跟着我?在下楼梯的拐角处,男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

黎落英急忙快速地刹住脚,但由于惯性使然,她的身体还是做出了朝前冲的样子,几乎要撞到男人的后背了。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黎落英忍着心里的慌乱说。

那又怎么样?男人很不友好地反问道,还好只是不友好,并没有其他什么。

我是说,你得再来,像以前那样,要不你会……害了她的。黎落英慌不择言,好在把意思都表达了出来。

男人深吸了口气,旋即抖出一个笑脸,说,我知道你,你对她很好,她还说要认你做干妈呢,我不在的日子就请你照顾一下她吧。

可是……黎落英才说出两个字,男人已经消失了。

黎落英突然觉得恍惚得厉害,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被旁边一个人扶住了,那人关切地问:大姐,你没事吧?

黎落英对对方报之以感激一笑,说,我没事。她回转身体,朝病房走去。

再走回来,腿却变得格外地沉,“灌了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不光是腿沉,头也昏沉,连带着眼神也昏昏的。楼道迎面墙上是几个女明星倡议保护乳房的公益海报,原本上面的人都笑翩翩的,但现在黎落英觉得她们笑得有些诡异,或者说根本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迎面来—个护士,带着职业的警觉性问她,黎姐你不舒服吗?

黎落英知道一个肯定回答会带来多大的麻烦,急忙笑着朝她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很正常。护士松了口气说,你的手术安排在后天,得注意休息。黎落英急忙应了一声。护士走了,黎落英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松快了不少,应该与那一笑也有关系吧。

走到病房门口,黎落英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从门玻璃上朝里看了看,徐雅子正闭着眼躺在病床上,耳朵上塞着耳机,一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肚子上的平板电脑。她的状态要比自己想象的好,黎落英把提着的心放下来,推开了门。

黎落英没有去病床,而是走到衣柜跟前,快速地换下病号服,穿好外套。尽管她把动作做得极快极轻,但在转身的时候还是听到了徐雅子的话。

祝你好运!徐雅子歪过头,微笑着望着她。

黎落英心头一热,但她没让想哭的情绪酝酿成功,而是同样微笑着望着徐雅子说,想吃啥,我给你买回来。

麻辣烫吧。徐雅子做了个鬼脸。

黎落英本想说“换一个吧,医生不让吃”,但想了想还是做了个“OK”的手势说,没问题。

4

站在医院外面的街边上,黎落英的大脑跟眼前熙攘的人流车流一样,飞速地运行着,她在寻找可以道别的人。很快她就发现了,自己的人生实在过于简单了,真正值得去道别或者说是说说心里话的人并不多,不过这样也好,简单、不累,人生至此,不就求它俩吗?于是她裹紧外套,一头钻进了人流中。

黎落英打了一辈子工,跳了一辈子槽,要数干得最长的就是这金都宾馆了,而黎落英的城市人生就是从这金都宾馆开始的。当年金都宾馆属于政府招待所,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政府机关干部。黎落英经本家亲戚介绍来这里当服务员,因为长相出众被来这里吃饭的梁金生看上了​‍‌‍​‍‌‍‌‍​‍​‍‌‍​‍‌‍​‍​‍‌‍​‍‌​‍​‍​‍‌‍​‍​‍​‍‌‍‌‍‌‍‌‍​‍‌‍​‍​​‍​‍​‍​‍​‍​‍​‍‌‍​‍‌‍​‍‌‍‌‍‌‍​。谁(包括她自己)也没想到在政府当秘书的大学毕业生会跟—个酒店服务员开花结果,可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最后她还真成了梁太太。当然结婚后梁金生就让她辞了这份工作,还不是因为面子问题。

人生不仅奇妙,有时候还是很无情的,谁都没想到一直顺风顺水正值旺年的梁金生会突然走下坡路,几次工作变迁之后,他竟然从市政府办公室调进了—个闲职部门,前进的仕途戛然而止。加上孩子越来越大各种开销越来越大,日子一下拮据起来。黎落英也只好终止了在家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出来找工作。因为啥也不会,她只好再次进入了宾馆服务行业。而此时金都宾馆已经改制成了私人企业,生意红火,但是她不想回去,梁金生也不让(还是因为面子问题)。好在街上宾馆酒店多了起来,她就去应聘。为了日子好起来,她是抱着“另敲锣鼓重开戏”的决心去的。结果几年下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竟然跳槽成了惯性(其实这也是这个行业的通病),把整个小城的宾馆餐厅几乎都干了个遍。儿子上大学那年,她(包括梁金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定去一直敬而远之的金都酒店应聘。梁金生拉下脸皮找过去的老关系疏通了一下,她成功地进入了酒店后厨当了一名面食工。不得不说,金都酒店才是她应待的地方,她一呆就是七年。这七年来,在其他地方遇到的困难和烦恼在这里一样也不少,但是黎落英成熟了(其实就是圆滑了),再加上骨子里对金都酒店的感情,忍一忍就都过来了。七年下来,她把酒店当成了第二个家,而酒店对她也是有感情的,住院期间,酒店领导还特意送去了花篮和慰问金,这表明她是有组织的人,这让她着实感到了温暖,所以她才把金都酒店当成了告别仪式的第一站。

没错,当黎落英站在金都酒店高耸人云的大楼前面的时候,心头真升起一种带着温度的庄重感,当然其中还夹杂着无限的悲凉意,她知道这一别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尽管带着口罩,门口的保安小罗一眼就认出了她,上前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黎落英摸着小罗被寒风吹裂的手,差点掉下泪来。小罗反倒安慰起了她,说以她开朗的性格不可能得病,肯定是医院误诊,还劝她赶陕出院回来工作。

看来自己得病的事全宾馆都知道了,这样一来她反而轻松了,原本打算走后门的,她改变了决定,就在前门大厅里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于是她摘掉口罩,昂首挺胸,遇见熟人就打招呼,想跟她寒喧的就停下来多说两句。这一路下来她蓦然发现,自己在宾馆里还是蛮受欢迎的,而且还颇有些地位,尤其是那些入职不久的年轻人,甚至对她点头哈腰,这让她身体里凝固了很久的血逐渐有了流动的感觉,等她走到后门出口的时候,她甚至都觉得后背开始冒热气了。

门开着,马丽红正背对着她揉面,双肩一耸一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哭。黎落英这辈子遇到的对手不多,马丽红算一个;她打心眼里讨厌(甚至说痛恨)的人也不多,马丽红是唯一一个。马丽红比她稍早一点来这里工作,跟她同一个工种——面食工,手艺跟她也不相上下,都比其他面食工强好几倍,于是两人的竞争就此拉开帷幕,这一争就是七年多。七年以来一直是马丽红占上风,她受领导的表扬最多,出的差错最少,也在领班的竞争中将黎落英彻底打败,所以虽然黎落英表面对她和气,其实心底里恨透了她。马丽红自然深谙此点,背后没少对她使刀子,去领导那里告黑状,拉拢同事孤立她。当然她黎落英也不是吃素的,散布马丽红(马丽红是离异单身)跟厨师长的绯闻、将一截纱布塞进马丽红负责的蒸包里等等都是她干的,看到马丽红为此被厨师长的老婆揪住头发打得满地找牙、因为顾客投诉而被扣掉了半个月的工资等等,她简直睡觉都能笑出声。但是马丽红是何等精明,她知道这都是她在背后搞鬼,却对她更加亲热,黎落英知道她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施展,黎落英就住院了。

黎落英本已经下定了决心带着善意走这一圈的,但是当看到马丽红背影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善意对谁都行,除了她马丽红。自己得病跟她马丽红也有关系,是她让自己在工作中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快乐,现在她统治了整个面食部,睡觉一定会笑出声来的。想到这里,她感觉身上的热气倏然消失了,恨不得扑上去朝她后背上一顿猛捶。

马丽红突然转过身,呆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然后猛的朝黎落英扑过来,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头趴在她肩上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黎落英有些发懵,她为什么这么热情?为什么哭?之前她一直在哭还是新哭的?在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黎落英找到了答案。这几十分钟的时间里,马丽红抽抽嗒嗒说的都是以前从未对她说的话,都是只有女人(确切地说是体己人)之间才会说的话。最终她明白了马丽红的意思,她是说她身边不能没有她黎落英,她跟她争是因为心里比她黎落英还苦,黎落英有老公孩子,生活比她幸福,她最受不了这些,所以才处处难为她的。她甚至还说得病的应该是她马丽红。

从金都宾馆出来的时候,黎落英心里感到几分庆幸,庆幸得病的不是马丽红,否则她可能早从那扇窗户里跳下去了。同时她望着宾馆直人云霄的尖顶,突然有了一种想再回来的奇妙的冲动感—一

可是,我还能再回来吗?

5

市化肥厂家属区,这是黎落英要告别的第二站。这里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泥泞的巷道,歪斜的院墙,裂纹缠身的房屋,要知道当年这里的繁华程度可是市中心都无可匹敌的。那时候化肥厂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养活着几千号人,一天到晚机器轰鸣,大卡车络绎不绝,这里有自己的商场、酒店、宾馆甚至电影院和舞厅。不光这里的人,就是梁金生和他那些头头脑脑们也没少来这里寻欢作乐。当年就是在黎落英的撺掇下,梁金生利用关系把她弟弟安排进了化肥厂工作,原本以为端上了铁饭碗就一辈子无忧了,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化肥厂倒闭,弟弟下岗,一切都没有了,连带着整个家庭都变成了大风中的蜘蛛网摇摇欲碎。前两天弟弟刚给她打过电话,说他老婆已经向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请书。现在黎落英都不敢来了,来一次一个样,一次比一次不堪,她害怕有一天来了会发现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想要在心里留个念想都不成。

但是今天不同,她是来道别的,与它在不在没有多大关系,哪怕它人去房空或者变成一片废墟,她只需要站在废墟上来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就可以了。当然情况并不能恶化得那么快,衰败归衰败,废弃的厂房还在(好像还有个别车间在坚持生产),破败的家属区还在(即便拆除也得需要漫长的时间吧),路上还能碰到有人从某个胡同口钻出来,甚至还有某个商贩的叫卖声从某个角落里传出来。黎落英乱跳的心逐渐稳了下来。

走到弟弟家门口,她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有说话声,她暗自松了口气,再听,是弟媳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也没有人回应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这声音却给了她一些底气​‍‌‍​‍‌‍‌‍​‍​‍‌‍​‍‌‍​‍​‍‌‍​‍‌​‍​‍​‍‌‍​‍​‍​‍‌‍‌‍‌‍‌‍​‍‌‍​‍​​‍​‍​‍​‍​‍​‍​‍‌‍​‍‌‍​‍‌‍‌‍‌‍​。推开门,看到的也是她全然没料到的景象。

年近八旬的患了失语症的老妈正半躺在门前被阳光覆盖的竹椅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俨然一尊雕塑,当然这尊雕塑不是全然不动的,或者说是毫无生气的,她在动,她有生气,动的是她后面的一双手,那生气也与她有关系,那是弟媳正在有节奏地为老母亲捶打着双肩,那自言自语声也是从她的唇边发出来的,那絮絮之声应该是在诉说某些往事,但不细听的话倒像是在低吟浅唱……

黎落英眼窝一热,转身便离开了。从破败的家属区出来后,黎落英特的回头看了一眼,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破败或许是一种永恒之美。她不知道这话合不合逻辑,也不知道跟徐雅子那句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6

这是一座在整个小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这是黎落英要告别的第三站,也是最后一站。在这里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还有什么书画一条街、旅游纪念品一条街、小吃一条街等等,建筑都是仿古式的四合院式独栋别墅。明明是个住宅区,却被挂上了“3A景区”的牌子,而且还有一个很古怪的说法叫“旅游地产”。这里当时开始大兴土木的时候,黎落英是嗤之以鼻的,她觉得小城就这么点人,而且大都居有定所了,这里哗啦一下盖了这么多房子,卖价还死贵,不赔本才怪呢。可是后来她就傻眼了,据说这里的房子还没等开盘就被疯抢一空。当时梁金生还怼她:你觉得都像你—样没钱?

黎落英没把这话往心里去,有钱没钱的这些年不都一样过来了?更何况自己家又不是没房子住,那些别墅再好跟自己也没关系。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真跟这里扯上了关系,而且还成了她一块天大的心病,确切地说,她生病的根儿就在这里呢,因为这里住着她的亲家。

她的男亲家是小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当年也曾跟梁金生一样在政府机关上班,后来辞职下海。接下来他的履历跟那个年代所有辞职下海的人差不多,搏击风浪勇立潮头,赚了个盆满锅满,据说这个旅游地产项目就有他的股份。虽然同居一城,但是对黎落英和梁金生来说亲家都是遥不可及的人物,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他攀上亲戚,直到有一天上大学的儿子领着亲家的女儿进了门,他们才知道,原来两个人从高中时候就谈起了恋爱,而且两人都已经下定了非对方不娶不嫁的决心。

黎落英和梁金生自然没意见,他们是怕人家姑娘家有意见。好在儿子与姑娘郎才女貌蛮般配,亲家满意。儿子与姑娘大学毕业后双双进了亲家的公司上班,然后是结婚生子,一切顺风顺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黎落英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足以懊悔终生的错误。

儿子结婚对方没要房子,反而送了一套,她暗暗松了口气,并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终究没成劳碌命,结果发现便宜了一套房子却把儿子搭进去了。儿子一家跟亲家楼前楼后地住着,结婚之后就很少回家来了,来一趟就像串门,放下东西就走,而自己去一趟儿子家更像是走亲戚,站不是坐也不是。尤其是有了孙子之后,姥姥姥爷围着转,自己成了局外人,横竖插不上手了。孙子着实可爱,可就是不跟自己亲,来家一趟不是嫌脏就是嫌冷嫌热吵着要走,黎落英的病就是在这个时候坐下的。突然感觉整个世界啥都不是自己的,未来还看不到希望,整天郁郁寡欢,能不得病吗?

等站在儿子家门前的时候,黎落英想好了,啥也不说,就是看看孙子,看完了就走,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可没想到的是,儿子家没人。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亲家家里,结果也大门紧锁。立在地上,抬头看着远处即将垂落的太阳,她竟一时没了主意。没有人,那这个别怎么道呢?她有些计划被打乱的无措感,但也没有办法,那就只好先把那件事往后拖一拖了。她临时决定回家一趟,有了这个想法后她倒有些自责起来:再怎么说,那里可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道别的话也得有它一份吧?

7

黎落英万万没想到,家里竟然四敞大开热热闹闹地搞装修。一开始黎落英以为自己走错了,可怎么会错呢?这扇门她合着眼都能摸进来。更让她感觉不可思议的是,装修工人不是别人,而是儿子媳妇和亲家两口子。他们全副武装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这是在干嘛?黎落英有些恍惚,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跟自己的病情有关系。

儿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撕下口罩,先给黎落英一个大拥抱,接着问道,妈您怎么回来了?我爸呢?

快说,你们在干嘛?黎落英有些怒不可遏,他们四个人都在笑,她感觉自己是他们原来的一块笑料。

儿子止住笑,深吸了口气说,既然您看到了,我们就不瞒您了,我们想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让它来个大变样,等你出院后给你来个大惊喜,这可是医生帮我们出的主意呢。而且医生还说了,装修工不能请别人,要我们亲自动手…一

你爸知道吗?黎落英打断儿子的话,不等儿子回答,她自言自语地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保密工作竟做得这么好,可真够狡猾的……

从家里出来,走下那段雨雪天经常让她摔跤的下坡道,黎落英突然捂住肚子,扯开嗓子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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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完全一副如常的模样,匆忙的医护人员,沉默的病人,内心焦灼但尽力克制的病人家属,以及淡粉色的主色调和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总之没有什么反常。但一路走着的时候,黎落英却产生了一种陌生甚至奇特的感觉——感觉自己不是这里的病人,而是一个来探望病人的家属,只需稍待片刻就会离开,她手里提着的麻辣烫饭盒似乎更加证明了这一点。要知道以前她可从来没这种感觉,她甚至一度因为遥遥无期的出院时间而放弃了离开的打算。

这时候梁金生端着饭盒走进来,看到地上的两人大吃一惊:你们咋了这是?

徐雅子止住笑,捂着肚子说,她以为我要从那里跳下去呢!

一听这话梁金生咧嘴笑了,说,那怎么可能?刚才我们聊了半天,开心得很,雅子说了,从今天开始就认你当干妈,认我当干爸,我们有了个女儿,高兴吗?

这还用说!黎落英一把把徐雅子搂进了怀里,又叹了口气说,只是那麻辣烫吃不了了,妈再去给你买啊。

责任编辑 华爱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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