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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2022-02-25 06:00 作者:东方晨曦园 围观:
第三十六章

花开花谢,星转斗移,转眼到了二〇〇九年​‍‌‍​‍‌‍‌‍​‍​‍‌‍​‍‌‍​‍​‍‌‍​‍‌​‍​‍​‍‌‍​‍​‍​‍‌‍‌‍‌‍‌‍​‍‌‍​‍​​‍​‍​‍​‍​‍​‍​‍‌‍​‍‌‍​‍‌‍‌‍‌‍​。 八月中旬的一天,炎阳高照,气温蒸人,在省师范大学校园门口,凌空拉了一条横幅,上书“热烈祝贺中文系七九级学生入学三十周年”,中文系七九级的同学联谊会在校内举行​‍‌‍​‍‌‍‌‍​‍​‍‌‍​‍‌‍​‍​‍‌‍​‍‌​‍​‍​‍‌‍​‍​‍​‍‌‍‌‍‌‍‌‍​‍‌‍​‍​​‍​‍​‍​‍​‍​‍​‍‌‍​‍‌‍​‍‌‍‌‍‌‍​。

汪建宏是从北京赶来的​‍‌‍​‍‌‍‌‍​‍​‍‌‍​‍‌‍​‍​‍‌‍​‍‌​‍​‍​‍‌‍​‍​‍​‍‌‍‌‍‌‍‌‍​‍‌‍​‍​​‍​‍​‍​‍​‍​‍​‍‌‍​‍‌‍​‍‌‍‌‍‌‍​。 他本来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但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赶回母校。 汪建宏现在是京城某著名大学哲学系的博士生导师,他的学术观点在国内名气不小,甚至有人认为他兼容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观点而独树一帜,在学界独占鳌头。 当汪建宏拖着行李箱踏进校园大门时,看到红色的横幅,心灵不免微微颤动。 三十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眼前景色依旧,树木、建筑仍是那么的眼熟,却是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如今的母校,只是培养研究生,本科生都去了新校区。 或许是因为放假的原因,校园的林荫道上,行人不多,周围的气氛很宁静,只有左侧的音乐大楼里传出的轻悠欢快的钢琴声,仍有昔日的风韵。 汪建宏伫立了一会儿,便缓步前行。 没走多远,就是一排橱窗,里面登载的是学生活动的彩色图片。 汪建宏边走边看,当走到橱窗的尾部,一则讣告吸引住他的目光,以至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中文系几个字,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接着往下看,是秦老师的名字,享年七十五岁。 秦老师去世了,一股酸楚之情涌进了鼻腔,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秦老师为人真诚、宽厚,在课堂上,他的思想观点常常博得学生们的共鸣。 汪建宏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很感兴趣,或许就是因为秦老师课上得好的缘故,他与秦老师的交流比较多。 秦老师听说汪建宏热衷于哲学研究,给予了极大的鼓励。 汪建宏记得,秦老师说过,其实,文史哲是不可分的,学好文学,对研究哲学会有很大帮助。 哲学是一门思辨的学科,确实十分深奥。 如有良好的文学功底,用优美的文字阐释哲理,会起到很好的效果。 有许多研究哲学的人,恰恰缺乏文字功力,表述上障碍多多,写出来的文章艰涩难懂。 因而,汪建宏如能贯通文学、哲学,互为裨益,那在学术道路上会有很大的前程。 秦老师的肯定与鼓励,更加坚定了汪建宏研究哲学的信心。 可以说,秦老师是母校留在他心目中印象深刻的几位老师之一。 如今,秦老师不在了,岁月真是无情,汪建宏不免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前几年应该拜访秦老师,起码向他道一声谢,也好了却自己的感恩之情。

接待处在学校的南山宾馆,在大厅处接待的是张晓娟。 要不是张晓娟自报家门,汪建宏几乎认不出了。 如今的张晓娟身材发福,脸盘变圆了,原先的长发留成了短发,眼角的鱼尾纹也很明显。 见到汪建宏,张晓娟像是惊呼地喊道:“嗬,汪大教授。 ”

听张晓娟的嗓音,倒没多大的变化。 在汪建宏的印象中,张晓娟性格直爽,口无遮拦,因此也易得罪人。 “同学们来了多少? ”汪建宏问。

“来了三十多位,不少了。 ”

全班四十位同学,来了三十多,确实超出了汪建宏的预料。 看来离别那么多年,同学们十分珍惜昔日的友情。

“给你房卡,你跟赵文强住一房间。 你一路辛苦,先上去休息。 ”张晓娟说着,递过房卡。

汪建宏打开房间大门,刚走进去没几步,身边的卫生间里窜出来一个人,一把抱住了汪建宏,将他吓了一跳。

“汪建宏,想死我了。 ”

“是你。 ”汪建宏转身见是小赵,朝他肩头打了一拳,“你这小子,还是那么调皮。 ”

“汪建宏,我来了以后,就一直没出门,非要等到你不可。 ”小赵说着,将汪建宏的箱子提到了里屋。

听小赵如此说,汪建宏挺感动的。 上大学时,小赵并不爱表现,话也不多,挺重感情的。

“你坐,我给你倒茶。 ”小赵说着,忙碌开了。

“我自己来。 ”汪建宏想阻止​‍‌‍​‍‌‍‌‍​‍​‍‌‍​‍‌‍​‍​‍‌‍​‍‌​‍​‍​‍‌‍​‍​‍​‍‌‍‌‍‌‍‌‍​‍‌‍​‍​​‍​‍​‍​‍​‍​‍​‍‌‍​‍‌‍​‍‌‍‌‍‌‍​。

“别,你坐。 你现在是名教授,待遇不一样。 ”小赵伸手按住汪建宏,非要自己去办理。 汪建宏没多坚持,就坐了下来。

等小赵倒好茶,汪建宏问道:“小赵,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

“上午九点多。 我那边通了高铁,原先三个多小时的汽车,现在半个小时就到了。 ”

“同学们都见了吗? ”

“就见了张晓娟,她负责接待。 ”

“张晓娟,我见了,变化挺大的。 ”汪建宏随口说道。

“是啊,女生大都今非昔比。 以前挺漂亮的,如今尽管尚有风韵,但已没了当年少女的清纯。 ”

“你倒变化不大,脸上皱纹不多,头发还是那么黑亮。 ”

“哪里,我是染了发,要不然也是小老头一个。 ”小赵摸了一下脑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以前我对曹操的诗没什么感觉,如今反复品味,感到深刻至极啊。 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 ”小赵十分感慨地说。

“我与你有同感。 ”汪建宏接过话茬说,“我刚才看到了一则讣告,是秦老师的,真是可惜。 ”

“唉,你不知道,系里的老师走了好几个,有教古代文学的赵老师,写作课的吴老师。 还有那个美女教师、上西方文学的戴老师,十年前就走了。 ”

“是嘛。 ”汪建宏十分吃惊。 那么多熟悉的教师辞别人世,这是他没想到的,心里不免涌起一股人世沧桑的凄凉感。 那时,戴老师人长得漂亮,打扮十分得体,课上得生动活泼,可以说是许多男生的心中偶像。 她去世时估计也就六十左右。 现在生活条件如此好,本应该长寿才是,人的生命怎么会如此脆弱? 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不少,想想自己已过知天命之年,更加感到人生无常,生命倏忽。 想到这,汪建宏一时有些伤感。

还是小赵打破了沉默:“汪建宏,我很关注你的动向,你发表的那些文章,我都认真拜读了。 ”

“真的? ”汪建宏稍感意外,调侃地说,“我还以为除了编辑与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看呢。 ”

“你的文章写得挺有水平的。 ”

“没什么,一辈子吃这碗饭,发表几篇文章算不了什么。 ”汪建宏不在意地说。

“那不一样,文章的水平有高有低。 有的学者水平不咋地,还吹得牛哄哄的。 你与他们不一样,文章功底扎实,思想敏锐,有真知灼见。 ”小赵还是那种爱憎分明、心直口快的个性。

汪建宏倒很平静,说:“其实,做学问就跟种田一样。 那些老农种了一辈子的田,对庄稼的习性可谓是一清二楚,什么时候灌水,什么时候松土,哪块地肥沃还是贫瘠,适合种什么品种,都是稔熟于心。 鲁迅说过,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 的确,做学问,只要用心做,持之以恒,要想出成果并不难。 ”

汪建宏之所以如此说,有他的心得。 现在社会上许多人有偏见,以为知识分子学问是那么的高深,难以企及。 有些文人以此为资本,到处炫耀,捞取钱财,造成学术风气不正。 其实,学术研究并不神秘,有些学者一辈子研究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在汪建宏看来,那出成果简直比种田还容易,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你说的不完全对。 ”小赵摇摇头,不赞同地说,“学问做得好,也不是一般人所为,我自己就不是做学问的料。 上大学期间,看你们学得那么用功,我除了应付考试,根本不知如何入门。 说实话,同学中间我最佩服你,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成熟得早,知道自己的奋斗目标。 你当时学哲学,班上很多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干吗要舍弃自己的专业? 现在看来,人的兴趣、理想确实是十分重要的​‍‌‍​‍‌‍‌‍​‍​‍‌‍​‍‌‍​‍​‍‌‍​‍‌​‍​‍​‍‌‍​‍​‍​‍‌‍‌‍‌‍‌‍​‍‌‍​‍​​‍​‍​‍​‍​‍​‍​‍‌‍​‍‌‍​‍‌‍‌‍‌‍​。 ”

“现在如此说也不为过。 ”汪建宏笑笑说,“那时,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曾经动摇过、彷徨过。 好在我得到了一些人的帮助、指点,这其中包括秦老师,这才坚持了下来。 嗳,小赵,你现在干得如何? ”

“我干了二十多年中学语文教师,总算混到了中学副校长。 ”

“挺不错,当官了。 ”

“如果这也算官,应该在九品之下吧,且有职无权,只是打杂而已。 ”小赵自嘲地笑笑。

“其他同学情况怎么样? ”汪建宏关切地问。

“张晓娟是区委副书记,李毅在市教育局任教研员,老钱是市政府文化局副局长。 我们班上只有王强发了财。 刚开始,他做手机业务,赚了第一桶金。 以后又做电脑业务,越做越大。 现在,他投资办了一家五星级宾馆,据说年收入不菲。 我们这次聚会,所有的资金都是由王强一人承担的。 ”

“大家都干得不错。 ”汪建宏听了,满是欣慰。

“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是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 拼命奋斗几十年,也该功成名就了。 ”小赵颇有豪气地说,随后,他脸上又黯然神伤,语气低沉了下来,“就是周燕死了,她也是我们班上唯一不在世的人。 ”

“真的? ”汪建宏非常吃惊,“周燕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大,怎么去世会那么早? ”

“她属于非正常死亡。 ”小赵叹了一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大学毕业后,周燕分回了老家,在一所中学任教,一年后她就与本校的一位老师结了婚。 那位老师是周燕的中学同学,大专毕业,以前就追求过周燕。 开始,两人生活得很幸福,还生了一个儿子。 以后,她丈夫竞聘做了乡镇干部,干了几年就提拔为副县长。 男人啊,有了权,有了钱后,心思就坏了。 开始,她男人从找情人发展到包二奶,家庭矛盾逐渐激化,两人经常吵架,甚至闹到要离婚。 那男人也算是报应,因为经济犯罪、生活作风糜烂,被送进了监狱。 最终,周燕离了婚。 但她的头脑遭受长期的折磨,心情经常焦虑、烦躁,患上了忧郁症,正常的教学无法进行。 终于有一天,她从医院的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 ”

小赵说得很简略,但汪建宏听得却很压抑。 此类事,如今在社会上也属常见,可怎么偏偏老同学会遇上呢? 周燕是多么好的女孩,朴实、纯净、踏实,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贤妻良母型。 以前在大学时,汪建宏对周燕动过心思,尽管不是很强烈。 如今阴阳两隔,恍惚就是一瞬间的事。 汪建宏禁不住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周燕命真苦,好人没好报,这一悖论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道理。 ”

“嗨,不谈,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 ”小赵摆了摆手,又关切地说,“汪建宏,我们班还有一个人,情况不明。 ”

“谁? ”

“郑云飞。 ”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小赵起身,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小赵。 ”

“王强。 ”

听说是王强,汪建宏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王强右手拉住汪建宏的手,左手使劲地拍打汪建宏的肩头,大声地说:“老同学,见到你太高兴了。 ”

眼前的王强,身子板还是那么挺拔,短短的平头,挺括而轮廓有致的脸庞,两道浓眉微微上翘,眼神里透现出自信。 他身着紫色T恤,手腕上戴着一块劳力士红宝石金表,浑身上下显得很精干。 汪建宏说:“王强,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 ”

汪建宏说得并不夸张。 在大学期间,王强长相就很出众,如今又增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

“哪里,哪里,老了,老了​‍‌‍​‍‌‍‌‍​‍​‍‌‍​‍‌‍​‍​‍‌‍​‍‌​‍​‍​‍‌‍​‍​‍​‍‌‍‌‍‌‍‌‍​‍‌‍​‍​​‍​‍​‍​‍​‍​‍​‍‌‍​‍‌‍​‍‌‍‌‍‌‍​。 ”王强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

“怎么样,房间还可以吗? ”王强说,“本来我想安排在市内的五星级宾馆,但黄老师认为还是安排在母校宾馆比较好,活动方便,也便于在故地畅叙友情。 ”

“已经挺好了。 ”汪建宏十分感激地说,“组织一次活动不容易,你们费心了。 我们不劳而获,不好意思。 ”

“老同学之间,没必要客气。 我们在省城,尽地主之谊,这是应该的。 ”王强豪爽地说。

“怎么没见到黄老师的身影? ”小赵问。

“他呀,现在是个大忙人。 前不久,刚提拔为校长助理,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处理的事太多。 ”听得出,王强与黄老师的联系挺多,关系也不错,“他还是很惦念大家的,要我跟同学们打个招呼,今天他有个重要会议,一散会,立即赶来看大家。 ”

“还有谁没来? ”小赵问。

“只有老钱与李梅没来。 李梅在国外,来不了。 老钱说出差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

“老钱以前比谁都积极。 同学聚会,他大概怕做贡献,就当缩头乌龟了。 ”小赵愤愤地说。

“咳,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 老钱留在了省城,就将老家的对象蹬了,找了个副市长的女儿。 有了靠山,仕途便平坦多了。 ”王强说完,鼻腔里粗粗地哼了一声。

汪建宏寻思,老钱真是进退自如啊。 假如分回去,已经有了着落; 不分回去,留在省城则更好。 老钱究竟年纪大,社会经验丰富,城府要深得多。 不过,同学三十年聚会,怎么地也不该缺席呀? 对王强,汪建宏也听说了一些情况。 在大学期间,王强曾追求过外语系的林倩倩,但林倩倩不知出于何因,一直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以后,林倩倩出了国,王强结了婚。 前几年,林倩倩回国,还是孑然一身。 王强立马离了婚,与林倩倩走到了一起,两人似乎过得还幸福。

“噢,对了,有一人也没来,郑云飞。 ”王强又说。

听到这,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三十年前郑云飞的突然失踪,留给人们诸多难解之谜。 至今提起,每人心头还是充满了疑惑。 尤其是小赵还清楚地记起,在郑云飞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在一起交谈的情景。

那天晚上,小赵与郑云飞坐在了大操场边的观礼台上。 这儿地势较高,可以俯瞰到远处城市的景致。 两人默默地坐着,一时谁也没开口说话。 从侧面望去,郑云飞的脸部轮廓很清晰,他双唇紧抿,鼻尖微翘,眼里闪着幽幽的亮光。 毕业生分配方案已经公布,小赵与郑云飞均被分回老家。 小赵还好些,在县城中学,郑云飞则被分到乡镇中学。 此时,小赵估计郑云飞心里肯定不好受,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赵,”还是郑云飞先开口说话,“你觉得这城市的夜景美丽吗? ”

“美丽! 再美丽也与我们不相干。 ”小赵回答的语气很冲,他没想到郑云飞会问这一问题。 眼前的夜景,并不陌生,景致再美,也即将要远离而去,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 小赵原先一直梦想留在这个城市,可现在梦幻破灭,心潮难平。 他问,“郑云飞,这次分配如此不公,你难道就没有怨言? ”

“怨言? 分配又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已成定局,有怨言又有何用? ”郑云飞语气平静地说,“苏轼有词云,‘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在世,潮起潮落,悲欢交集,乃为常态。 吾辈既然生悬于命,或许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

郑云飞态度淡定,这是小赵没想到的。 如此对生命的感发,小赵也有所悟。 他不明白,郑云飞所言究竟何意,是否是一时的诗兴激发。 面对人生的重大抉择,郑云飞竟然像置身于外,漠不关心。 小赵抑制不住内心的不满,愤愤地说:“郑云飞,你的锐气,你的斗志到哪儿去了? 我分得不好就算了,你那么奋斗,那么努力,作品多次发表,同学中没人能比,凭什么将你像流放似的放逐到乡镇中学? ”

平时脾气温和的小赵如此激愤,也夹带着个人的怨气。 在他看来,分配计划实为不公,有些人平时表现不怎样,成绩一般,却被分到了好单位。 像王强,油里油气,吊儿郎当,考试成绩至多中游,报到单位却是区教研室。 而从乡下来的,除了老钱这个特例,其他人成绩好也没用,没一人留在省城,这不是身份歧视吗? 分配方案宣布后,分回原籍的大都黯然神伤。 分配最为满意的是班长老钱,他被分到省城市政府办公室。 听了小赵的抱怨,郑云飞仍是那般平静。 他坐着一动没动,只是嘴里轻声说道:“人间事,忍则通,只要以平常心对待,没有过不去的坎。 ”

听到这,小赵感到郑云飞变得陌生起来。 细细回想,他突然察觉,近些时候,郑云飞的言行举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只是由于忙着写毕业论文、毕业实习、困于分配,而未多加关注。 郑云飞的话语少了,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慷慨陈词。 他也不常与人交流,经常抿紧嘴唇,一脸沉静,黑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深思的神态。 郑云飞学习更用功了,经常看见他在图书馆、教室,一坐就是半天。 可奇怪的是,郑云飞诗歌作品的发表反而少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地询问小赵有无杂志社的来信。 郑云飞内敛多了,他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是生活中的挫折教育了他,还是什么人找他谈话的结果,小赵百思不得其解。

“郑云飞,”小赵心中仍有所不甘,扯着嗓门说,“还是汪建宏好,他凭自己的实力考取研究生,不受别人摆布。 早知如此,我们也该走这条路。 ”

“是啊,人各有志,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是最大的幸福。 ”郑云飞略有感触地说。

“我这几年荒废了。 ”小赵懊恼地说,“进了大学,原以为很满足了,毕竟户口从农村户转为供应户,身份成了国家干部。 平时除了应付考试,就没想到有更大的追求。 汪建宏考虑问题却成熟许多,他怎么就明白考研的重要性的呢? ”

“汪建宏有思想,有抱负,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他看的书,思想性很强,涉及社会的政治、历史、文化、伦理等各个方面,而这也帮助他加深了对人类社会的理解,这要比一些人死读书强许多。 照这势头,不出意外,汪建宏今后的学术前景不可限量。 ”说到汪建宏,郑云飞的话多了起来。

对郑云飞的见解,小赵表示赞同。 全班有七八人考研,只有汪建宏一人被录取,连李毅也名落孙山,可见考研并不容易。

停了一会儿,小赵又说:“你知道吗,大家对班长意见挺大的。 ”

“怎么啦? ”

“分配方案一公布,他就不见了人影。 这几天,同学们都在忙着离校事宜,班干部帮大家解决遇到的困难,老钱却始终未露面。 同学们都说,老钱有了好的归宿,班级的事就甩手不问了,此人太差劲。 ”

“人与人不一样。 ”郑云飞并没有表现出很激愤的样子,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岁月如一把手术刀,能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解剖开。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也不要奢望得到别人的恩赐,想办法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

那晚的谈话,小赵颇为扫兴,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郑云飞似乎没什么反应。 不过,郑云飞这种心态,小赵既新奇又欣赏。 确实,有些事必须要想开,否则钻进牛角尖出不来,对自己也不利。 同窗四年,小赵感觉郑云飞身上有太多的故事,他不像自己或大部分同学,过得十分平庸,郑云飞有想法,有行动,曾经是校园内的风云人物,只是所有的努力,最终并未换来一个好的结局,小赵为郑云飞甚感惋惜。 此时,他无语相慰,知道所有的安抚都无济于事,于是,又问:“你今后有何打算,还继续写诗吗? ”

“怎么说呢。 ”郑云飞颇有些感慨地说,“对未来,我还真没想清楚。 应该说,人生的道路才刚刚开始,以后前进的方向应该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诗歌可能不会轻易放弃,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或许五年、十年以后,不同的追求会导致不同的人生,而结局会出乎人们所料。 ”

最后郑云飞模棱两可的表达,让小赵疑惑不解。 也就是翌日,郑云飞从清晨出门,就再没有回来​‍‌‍​‍‌‍‌‍​‍​‍‌‍​‍‌‍​‍​‍‌‍​‍‌​‍​‍​‍‌‍​‍​‍​‍‌‍‌‍‌‍‌‍​‍‌‍​‍​​‍​‍​‍​‍​‍​‍​‍‌‍​‍‌‍​‍‌‍‌‍‌‍​。 同学们四处寻找,校方打电话去郑云飞老家询问,但都未有明确的消息。 郑云飞留在宿舍内的东西未带走,看不出他事先有所准备。 只有小赵,从前一天晚上的谈话中明白了一些征兆。 可郑云飞能去哪里呢? 此次同学三十年后重逢,郑云飞又缺席,他会身在何处呢?

“咳! ”王强脸上微显懊恼,说,“大学期间,我对郑云飞多有不恭,确实有愧。 ”

“你小子,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干部子女,高人一等,盛气凌人。 ”汪建宏调侃地说。

“那倒不完全是。 ”王强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只是看不惯出风头。 那时,郑云飞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大,却表现出一种争强好胜的劲头,我就想杀杀他的威风。 ”

“郑云飞就像唐·吉诃德,以一己之力对抗社会的束缚,他的作为,可笑是可笑,但精神可嘉。 我们那时懵懂无知,无所追求。 你王强更是整天打球,不学无术,你哪有资格看不惯。 ”小赵说。

“是的。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 郑云飞是有抱负,有才气,有个性,我承认。 ”王强连连点头。

时隔多年,人们的心境已经平和了许多,对同学的思念已经消泯了当年的恩怨。 汪建宏又说:“我们那个时代,尽管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人的精神世界却很充实。 大学期间,我们想做学问,想当作家,喜欢参与社会活动,对民主、自由、人权极为敏感,不像如今的大学生目的性很明确,就是为了今后的职场、创业而努力,物质的希求大于精神层面的探求……”

汪建宏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了张晓娟的呼喊声:“吃饭了。 ”

下午,七九级学生在大草坪拍合影照。 照完了相,人群散开,汪建宏刚走到草坪边,迎面来了一个人。 那人问:“请问你是七九级四班的吗? ”

“是的。 ”

“我叫马力,七七级的。 ”

“哦,你是作家。 ”汪建宏听说过马力这个名字。 近几年,马力出版了几部知青长篇小说,在国内小有影响。 “有什么事吗? ”

“我想打听一个人。 ”

“谁? ”

“郑云飞。 ”

汪建宏听了,心里一动。 在中午吃饭时,人们也曾议论到郑云飞。 有位在公安局的同学说,他查过档案,没有发现有关郑云飞的信息。 现在面对马力的提问,汪建宏十分纠结,此一谜底要不要揭开? 几十年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汪建宏明白,有些事既然已成事实,或许不说要比说更好些。 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或曰世界观都是不一样的,面对的人生抉择也会有所不同,与其招致众口铄金,不如保持沉默为好。 现在遇到了马力,汪建宏迟疑不决。 在上大学时,汪建宏知道郑云飞与其他年级、其他系的学生交往颇多,其中也包括这个叫马力的。 汪建宏明白,七七、七八级有些年纪大的,社会阅历丰富,遭遇过“文革”时期的人生磨难,有思想,有能力,比六十年代出生的要成熟许多。 汪建宏对大龄校友颇有好感,再说对方的作品也是自己喜爱的,他在犹豫要不要松口。

“这位同学,”马力见汪建宏没回答,心情更为迫切,“可以说,我找郑云飞有好多年了。 毕业后,我就留意他的行踪,但一直未有确切的消息,难道他已遇难不在人世了吗? 否则,依他的个性,他不应该一直保持沉默。 另外,我的前妻徐艳也很关注,一再叮嘱我,要打听到郑云飞的下落。 ”

马力与徐艳已于前几年离婚,徐艳现在是省广电局局长。 汪建宏听马力说到了这个份上,觉得没必要隐瞒,再说,他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否则憋在心里十分郁闷。 他说:“马力,这样吧,我们到一边去谈谈。 ”

两人来到大草坪的一角,找了块阴凉处坐了下来。 周围坐了不少人,有好些相互偎依、窃窃私语的大学生情侣,这是三十年前不可能见到的场景。 望着马力,五年前发生的一幕,渐渐地浮现在汪建宏的眼前。

那次是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讨论的主题是宗教与中国文化,地点在台湾的高雄市。 在会议的第二天,当地的普济寺住持弘云法师有一发言,题目是“佛法与人生”。 近几年,弘云法师的著作在国内也有出版,汪建宏买了,但未及细细阅读​‍‌‍​‍‌‍‌‍​‍​‍‌‍​‍‌‍​‍​‍‌‍​‍‌​‍​‍​‍‌‍​‍​‍​‍‌‍‌‍‌‍‌‍​‍‌‍​‍​​‍​‍​‍​‍​‍​‍​‍‌‍​‍‌‍​‍‌‍‌‍‌‍​。 当弘云法师出现在主席台上时,汪建宏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他发现弘云法师似曾相识。 随后弘云法师开口说法,汪建宏立刻明白,他就是大学同学郑云飞。 二十多年没见了,郑云飞脸型微胖,面色发白,神态显得十分沉稳,他的讲话,还夹带着家乡口音。 汪建宏静静地坐在台下,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个个问题:郑云飞怎么做了和尚? 他又是怎么到了台湾……这一结局太超出想象了。 郑云飞的报告相当精彩。 他的语调平缓而带有磁性,内容解说得有条有理,深入浅出,语言文字的表述生动、优美。 到底是学文学的,将枯燥的佛理阐释得充满了诗意色彩。 他在发言的结尾处,朗读了他的一首禅诗:“高台何处觅幽人? 寺在云峰深闭门。 多谢清风来又去,相邀坐待月黄昏。 ”郑云飞的发言,博得场下听众雷鸣般的掌声。

等散了会,汪建宏走近郑云飞的身边。 开始时,汪建宏没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地望着郑云飞。 或许也是察觉到蹊跷,郑云飞留意地朝汪建宏多看了几眼。

“你是叫郑云飞吧? ”汪建宏觉得没必要再耽搁下去,便开口直接问道。

“我叫弘云。 ”和尚没有正面回答,但说话间,他的眼里闪现出一道亮光,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异的神态。

“我是汪建宏,是你的大学同学。 ”汪建宏知道佛门的规矩,也不多做解释,说道。

“汪建宏? 幸会,幸会。 ”郑云飞,不,弘云法师双手合十,颔首示意。

周围人多,太乱,马上又要吃中饭,深谈不易。 汪建宏说:“弘云法师,下午我到您房间去,是否可以? ”

“可以。 ”弘云报了宾馆的房间号。

下午三点,汪建宏如约来到了弘云的房间。 进了房门,见弘云已穿戴整齐,并沏了一杯茶等候着汪建宏。

汪建宏上前,握着弘云的手,兴奋地说:“弘云法师大名,早有所闻,没想到竟然是老同学。 ”

“相会有缘。 汪建宏,你是来开会的吗? ”弘云说,平和的目光里闪现出睿智的光芒。

“是的。 ”既然弘云如此称呼,想来他已默认了过去的身份,汪建宏立马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你现在在大学工作? ”弘云问。

“是的,我在大学主讲西方哲学,同时从事中外文化比较的研究。 ”汪建宏回答。

“老同学学有成就,敬佩,敬佩。 ”弘云虔诚地说。

“哪里,哪里。 ”汪建宏谦虚地说,“我只是舞文弄墨,做一些拿不上台面的小文而已。 哪像你声名远扬,成了佛学大师级的人物。 ”

“弘扬佛法,乃为僧徒的本分事,谈不上声名,也无大师的僭称。 ”

“弘云。 ”此一称呼,虽感别扭,但出于尊重,汪建宏仍是没改称,“当年大学毕业,你为啥突然不告而别,以后就没了音信。 这么多年来,我们很多同学都很挂念你,还时常提起。 ”汪建宏终于说出了心中沉积了多年的疑问。

弘云听了,脸上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然。 他没有马上回答这一问题,而是双眼微微闭拢,手里数着念珠,目光瞥向了窗外,眼神里透现出深邃的情思,似乎思绪又流转到昔日的岁月。 汪建宏安静地坐着,没有开口说话,他担心打乱了弘云的心绪。 他明白此事触及弘云内心深处,必定是十分的不平静。 此时,如果弘云能理清思绪,让思想流水般缓缓流出,这或许是最好的倾诉方式。

“建宏同学,既然谈及往事,那就开诚布公,如实道来。 ”弘云语气平和地说,“其实,学佛之心,我在大学四年级时即已渐生​‍‌‍​‍‌‍‌‍​‍​‍‌‍​‍‌‍​‍​‍‌‍​‍‌​‍​‍​‍‌‍​‍​‍​‍‌‍‌‍‌‍‌‍​‍‌‍​‍​​‍​‍​‍​‍​‍​‍​‍‌‍​‍‌‍​‍‌‍‌‍‌‍​。 在此期间,我与佛门法师有过几次交流,无不受益匪浅。 再加上浮世的不顺,尤其是母亲去世之事,对我的心灵触动尤甚。 我深感人的生命犹如草木,枯荣之命,似有定数,任何人都难以改变。 再说了,佛法义理许多都涉及生死、功过,而这些都是我那时头脑里十分困惑的问题。 或许毕业分配方案也是一针强心剂,促使我下决心皈依佛门,走上了与一般人不同的道路。 当我听说分回到老家时,顿时心凉如冰。 我知道,一回去,父亲肯定要催着我早日成家,而我将囿于那个小小的天地难以自拔。 那时,我还不甘心,内心里很渴望如佛家法师所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寻师访友,修炼个体的内心世界,塑造出一个完全独立的自我。 或许也是因为诸多因素的作用,我才离校出走。 起初,我靠打工谋生,游走四方。 生活煞是辛劳,但心灵也渐渐地越发澄明。 就这样,几年后我来到了普济寺。 ”

“噢,是这样。 ”时隔二十多年,如今回想所发生的一切,汪建宏也能理解郑云飞的举动。 如果放在当时,恐怕能理解的人不会多,这也能解释郑云飞为何不辞而别。 郑云飞出家的时间应该说是比较早的。 那时改革开放还没几年,原本毁灭殆尽的佛事活动才刚刚恢复,很多庙宇还是破败不堪,人才大量缺失。 像郑云飞如此学历的,恐怕全国找不到几个。 再说,郑云飞天资聪慧,接受能力强,又善于语言表达,他只要定下心来,刻苦钻研,必定有所成就。 事实也证明了此点。 汪建宏想,等回去以后,一定要收集全弘云的著作,认真地拜读,探究出弘云思想的精髓。 就这样,两人的交谈很融洽。 从谈话中,汪建宏知道郑云飞曾经拜师于著名的慧心法师,慧心据说接受过弘一法师的教诲。 在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内,郑云飞的足迹遍及祖国河山,曾做过好几个名寺的住持。

汪建宏说了事情的大概,话语中,饱含了无限的感慨。 听到这,马力慨然道:“是啊,郑云飞选择了常人不易投身于其中的事业。 我们与郑云飞,可以说生活于两种不同的世界,我们为名利耗尽了毕生的精力,虽然很多人拥有了不菲的物质财富,但内心世界却是贫乏而空虚的。 如今社会物欲横流,道德沦丧,许多人贪得无厌、苦心经营,却不懂得营造心灵家园的重要性。 郑云飞可以说舍弃了很多的人间享受,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是充实而丰富的。 相比较而言,他比我们纯粹,干净,也比我们执著,当然,也比我们坦荡得多。 尤其是,他有真正的信仰,而我们却没有,多数人的所谓信仰,都是迎合社会的伪信仰,奢求现实利益。 卢梭说过,没有信仰,就没有真正的美德。 没有信仰的人群、社会,必然导致金钱、权力成为人们追逐的主要目标。 此种异化的人生,其实是可悲的。 ”

“是的。 ”汪建宏赞同地说,“道路的选择是个体的行为,不同的道路造就不同的人生。 郑云飞尽管未能成为一位诗人,哦,不对,他的禅诗写得还是相当精彩的。 他弘扬佛教文化,普济天下,广施慈悲,也可谓厥功至伟,造福于人类啊。 ”

“你说得对。 ”马力点头说道,“一代人创造一段历史。 时过境迁,或许人们的价值观会发生变化。 就如大草坪上原先的那尊雕塑,前几年就折除了,这也是对昔日偶像迷信的反叛。 ”

汪建宏听了,方才恍然。 他先前觉得大草坪比过去有了一些变化,天地开阔了,氛围轻松了许多,原来如此,真是记忆力不灵光了。

马力起身向汪建宏告辞,并说以后去台湾,一定会去见见弘云法师。 汪建宏站立着,目送着马力的身影渐渐远去。 此时,他想起了宋代词人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是啊,前尘往事,若幻若真,岁月如水,生命如歌,漫漫人生路,梦醒时分,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多一份领悟,或许可以笑看流水落花​‍‌‍​‍‌‍‌‍​‍​‍‌‍​‍‌‍​‍​‍‌‍​‍‌​‍​‍​‍‌‍​‍​‍​‍‌‍‌‍‌‍‌‍​‍‌‍​‍​​‍​‍​‍​‍​‍​‍​‍‌‍​‍‌‍​‍‌‍‌‍‌‍​。 想到这,汪建宏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瞥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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