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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缆车(小说)

2022-02-24 21:19 作者:东方晨曦园 围观:
空中缆车(小说)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持续了13分钟,她乘坐的缆车也在空中停留了13分钟​‍‌‍​‍‌‍‌‍​‍​‍‌‍​‍‌‍​‍​‍‌‍​‍‌​‍​‍​‍‌‍​‍​‍​‍‌‍‌‍‌‍‌‍​‍‌‍​‍​​‍​‍​‍​‍​‍​‍​‍‌‍​‍‌‍​‍‌‍‌‍‌‍​。缆车是封闭式的,绿色的铁皮包裹着四扇透明的玻璃,也包裹着瘦得皮包骨的她​‍‌‍​‍‌‍‌‍​‍​‍‌‍​‍‌‍​‍​‍‌‍​‍‌​‍​‍​‍‌‍​‍​‍​‍‌‍‌‍‌‍‌‍​‍‌‍​‍​​‍​‍​‍​‍​‍​‍​‍‌‍​‍‌‍​‍‌‍‌‍‌‍​。她注意到,前后的缆车都是完好无损的,唯独她坐的这辆车破了一扇窗户,窗外的风和雨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刀子般割在她脸上,身上​‍‌‍​‍‌‍‌‍​‍​‍‌‍​‍‌‍​‍​‍‌‍​‍‌​‍​‍​‍‌‍​‍​‍​‍‌‍‌‍‌‍‌‍​‍‌‍​‍​​‍​‍​‍​‍​‍​‍​‍‌‍​‍‌‍​‍‌‍‌‍‌‍​。

这辈子不会就这么交待了吧?活了近40个春秋,无端将这条命扔进外省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大山,或许还会跌入一条落满枯枝败叶的山沟里,面目狰狞,死无全尸。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她实在不甘心。

又过了十分钟,缆车依旧纹丝不动。一阵风刮来,她随缆车—起摇晃。她闭上双眼。半晌,睁开眼时,发觉自己仍悬在半空。天空是惨白的,她的大脑亦是一片空白。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竟然不痛。身旁—个男人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她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缆车也和她一起哆嗦。

你干嘛掐我?她恍然,原来掐的是别人。原来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帽沿压得极低,她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想看清。她全然沉浸在缆车的摇晃中,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

她在晃荡中既期待,又害怕。她的双眼一片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自己生铁似的手有了些许温度,她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水,才看清左手上竟多了一只生了老茧的手!

你是谁!她质问老茧的主人,同时迅速将手抽回。

我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谁。“鸭舌帽”低沉地答道,奇怪地笑着,那笑比哭还难看。

她别过脸,将身子偏向另一侧。“鸭舌帽”却将一只手递到她面前:喏,刚才被你掐的。

她看到,他的手上出现两道醒目的伤痕,皮抓破了,几滴血凝在上面。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像是跟他有深仇大恨一般。她苦笑着,这段时间,她确实想掐死—个人。

十年前,她被那个男人用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哄进围城里,被迫以妻子之名行保姆之实,每天过的日子就像受刑,上班下班、做饭洗碗、买菜洗衣,逛逛超市、还还房贷,忙碌了一整天,然后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偶尔做爱,做到两个人昏昏欲睡。每天早晨,她都能从疲惫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味同嚼蜡漫长的后半生。再同他多过一天,就多捱一天暗无天日的日子;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心中的那根针、那枚刺都多扎她一天。而他若无其事,他觉得过日子就是这么回事,不痛不痒,不必无病呻吟。久而久之,她连呻吟也不会了,她此前呐喊得声嘶力竭,而他充耳不闻,她只得噤声,后来竞无奈失声了。她想要的是波涛汹涌惊涛骇浪,而他给的永远是水波不兴死水一潭。她想将这一潭死水撕裂,她想踹开那道厚重的围墙,冲出去、跳出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她早已忍无可忍,于是她选择不告而别——哪怕门外是悬崖,是深渊,她也要跳一次,不跳,也终将被憋死。

她出走前,将一张薄薄的“离婚协议书”放在床上。这张床他们一起睡了十年,天长日久,床上的一床被子被他们睡成了两床,双人枕睡成了两个单人枕,床上的两个人从打情骂俏睡成了大打出手,从两座如火如荼的火山睡成了水火不容的冰山。

一道闪电晃过,将她从回忆带到现实,她方才再次意识到身旁坐着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男人冲她呲牙咧嘴地笑着,带点谄媚。她愠怒着,第一次仔细打量埋在鸭舌帽下的他。他长得实在太平庸了,整张脸毫无特色,五官无论怎么组合都觉得差强人意,她想,即使见他一百次,自己也记不住他的模样。自家的那个男人,虽是中人之姿,但也比面前这个人强一百倍。更令她生气的是,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像一个阴森森的黑洞,随时可能将她残存的一点力量吸走。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堕入这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中。

她痴痴地望着缆车外,脚底是万丈深渊,天空被缆车的破窗割裂成几块,呈现出许多团颜色暖昧的云彩,白的掺着黑,黑的裹着灰,雨任性地停停走走,雷毫无章法地咆哮,电诡异地说闪就闪。她本想冲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却还是被雷电困进了这个笼子里。她像一只无脚鸟,试图逃离婚姻这个牢笼,四顾茫然地飘着,不知将去向何方,不知能去向何方。当她排在火车站冗长的队列里,售票员问她去哪儿时,她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束缚得太久了,重获自由时,她竟然忘了宽广的天空。

最近的一趟车到哪?她问售票员。

宜春。售票员不耐烦地答道​‍‌‍​‍‌‍‌‍​‍​‍‌‍​‍‌‍​‍​‍‌‍​‍‌​‍​‍​‍‌‍​‍​‍​‍‌‍‌‍‌‍‌‍​‍‌‍​‍​​‍​‍​‍​‍​‍​‍​‍‌‍​‍‌‍​‍‌‍‌‍‌‍​。

她极不想看售票员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只希望尽快躲开这个女人。

那,就宜春吧。

买完车票后,她刚一转身,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男人撞了一下,又被一个男人拍了一下,她白了他们一眼,匆匆赶往候车厅。刚走几步,又停住脚步,她自问:你如此匆忙究竟为了什么?你已经向那个长着死鱼眼的老板递交了辞职报告,从此不用起早贪黑地上班不必看老板的脸色不会为年终奖比同事少几百元而争得头破血流;你也向那个共同生活了十年的男人递交了离婚协议,不用给他们全家人做保姆无需害怕因怀孕而面临生与升的艰难抉择不必为高额房贷发愁今天的袜子放到明天洗也没关系…一她匆忙了半生,想停歇下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活成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车轱辘。

她揣着一颗沉重而自由的心踏上了那趟列车。她多希望列车带着她,穿越到童年时期,变成一个穿着花裙子和红皮鞋的小女孩,逆着光在儿时的田野上奔跑,遇见田埂上的蛇也毫不畏惧。小时候,她畏惧蛇、蚯蚓、毛毛虫等一切软体动物,长大了,才知道,自己最恐惧的还是人类,人类可以当面—套背后一套,可以黑白混淆是非颠倒。当年田野中的那条草花蛇没有咬碎她的童年,成年后的她被那些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动物们咬得支离破碎,被围城里永无尽头的琐事和日渐淡漠的感情咬得体无完肤。

她本想在列车上美美地睡一觉,却睡不着。她有些饿了,准备掏钱买包方便面,左找右寻,却一无所获。她的钱包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她。这个钱包是丈夫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他送了她一只钱包,她却穷得一无所有。所幸她贴身的背包里还藏着两千多元钱,这是她瞒着他存下的全部家当。她想不起当初存私房钱的动机。她掏出五块钱,买了一桶方便面。据说吃一包方便面,里面的添加剂得30多天才能消化,可她这30多年来经历的苦痛一辈子消化得完吗?她纷乱的生活还将掺杂进多少莫名其妙的添加剂呢?

来块巧克力吧。缆车里的男人说。

男人的话将她从回忆拽回现实。男人递过一坨黑漆漆的东西,她挤出一个微笑准备接过,笑容却骤然僵在脸上。她死死地盯着鸭舌帽,忽然想起买火车票时那个拍她的男人。她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厉声道:我认得你。男人说:在火车站对吗?她说,就在火车站,我认得你的帽子。男人道,我以为在上辈子呢。她说,你把我的钱包还给我。男人反问,凭什么说是我拿的?她喝道,不还就把你推下去!

男人笑了:好吧,要不你试试?推我下去你还能活吗?再说了,还不知道谁推谁呢。

她懊恼地欲收回手,又不甘心地掐了男人一下,掐完,问他:我的钱包呢?

男人撇嘴道:不是我拿的。

那是谁?

当时我好心提醒你,却被你当成贼。

她审视着他,几欲看穿他脸上的每一个痦子。她努力回忆着,缓缓从浑浑噩噩的意识中清醒过来。几小时前,她在火车站被男人撞了以后,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并向撞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指了指。彼时她神情恍惚,除了看到一顶破烂的鸭舌帽之外,并未在意自己的钱包,而是继续奔向进站口。

她习惯低着头赶路,这样不必去费心揣测别人的心思,不必迎接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鄙夷的眼神,更不用害怕踩到自己的影子。尽管她小心翼翼的,还是踩到了一个胖高个黑衣女人的脚。女人不厌其烦地将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她面色苍白,不知所措。职场与婚姻早已将她的棱角磨砺殆尽。又是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将黑衣女人劝走了,她没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只用手抹了抹溅在脸上的口水,便携着古怪的笑和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列火车。

一下火车,她便被一个脸上长着星星点点雀斑的中年妇女拉到一辆面包车上,说是去一个叫作“明月山”的旅游景点。这山名令她的心一动。瞬时,“明月松间照”“海上生明月”“举头望明月”“举杯邀明月”“秋空明月悬”“明月几时有”“我本将心向明月”等诗句涌到眼前,勾起了她的诗意,漾起了她的少女情怀,她来不及细想,便半推半就地随雀斑女人上了一辆面包车。随后,她和另几位游客一起,像被卖猪仔一样,拼到了—个旅行团。

导游点名时,她听到许多陌生的名字,其中—个名字叫“王流芳”。竟然有想流芳百世的人,谁也保不准他们遗臭万年。她露出诡异的笑容,好奇地循声望去,又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她无心辨别这个鸭舌帽与火车站的那个鸭舌帽有什么差别。她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这一眼又对上了,她迅速将头往高领大衣里一埋。

灰不溜秋的面包车行驶进山里。途中,雀斑女人用蹩脚的普通话介绍明月山,她努力凑近,却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索性关闭耳朵,用眼和心感受沿途的风景。奇峰险壑、飞瀑流泉扑面而来,竹海松涛、天池梯田有如仙境。若非“出走”而来,她真希望在此长久隐居,遗世独立。

给导游交了300元钱后,她领到了一张明月山的门票​‍‌‍​‍‌‍‌‍​‍​‍‌‍​‍‌‍​‍​‍‌‍​‍‌​‍​‍​‍‌‍​‍​‍​‍‌‍‌‍‌‍‌‍​‍‌‍​‍​​‍​‍​‍​‍​‍​‍​‍‌‍​‍‌‍​‍‌‍‌‍‌‍​。那张门票上的“明”字写成了“囧月”,她好奇地百度了一下,原来此字源于大书法家颜真卿。日即为囧,难怪她的日子过得如此囿迫。

这座山海拔1700多米,需乘缆车上山。她被一群人推搡着塞进长长的队伍里,前排的人二人一组,依次坐进缆车内。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看到鸭舌帽站在她的前排,同她隔了好几个人。

一辆接一辆红的绿的蓝的缆车从高空驶过,陆续有人上车,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自由组合钻进一辆辆缆车里。

她漫不经心地等候着,只等一轮到自己,就将自己塞进车内,吊在半空,行到高处,又从山巅回到原点。她已心如止水,纵使是从巅峰跌到低谷,也不会在她的生活中激起一丝涟漪,坐过山车不会,乘空中缆车更不会。所以,无论和谁乘坐同一辆缆车,她都毫不在意。

她前排只剩不到十个人了。她只想安静地独自旅行,安静地登上明月山,安静地开始和结束这场旅行,然后安静地去一处他找不到的地方。最好安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然而,前排的人一直吵吵嚷嚷,进而升级为大打出手。原来,前面的几个年轻男女希望同心仪的人组合到同一辆缆车上,但意见不合,便拳脚相向。后来,几名肇事者被景区保安清除出队伍,鸭舌帽鬼使神差地排到了她前面。

前排的几个人相继登上了缆车,眼看就要轮到他俩了。她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逼仄感,她狠狠地深呼吸几大口,山里的负氧离子很充沛,她仍感觉呼吸艰难。

一辆绿色的缆车缓缓向他们驶来,近了,越来越近了。鸭舌帽回头看了看她,恰好同她目光交会,她立即躲闪开。她仿佛看到一个绿色的鸟笼子向她飞来,她想逃。

缆车驶到跟前时,鸭舌帽敏捷地跳上车,见她迟疑着,伸出手将她拉上了车。她的手被刺了一般,很快缩了回来,将被他拉过的手猛搓了几下,又向空气中甩出—个无形的东西,方才坐定,又向旁边挪了挪。她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她试着调整自己的坐姿,没等她调整好,缆车就晃晃悠悠地前进了。

她之前问过,工作人员称五分钟后就能到达山顶。五分钟,忍。

缆车缓缓前行,她往下探了一眼,脚下是万丈深渊,密密丛丛的树黑压压的,一股寒气袭来,阴森森地沁人她全身,她大脑一阵眩晕,她紧闭双眼,再不敢向下看。她先前设想的“漫步云端”,此刻变成了如坐针毡!

更离谱的是,明月山的天,在缆车滑行几分钟时还风和日暖,转眼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来不及做。

伴随着一阵轰鸣声,此前正常行进的空中缆车慢悠悠地滑行一段时间后,骤然向前疾冲,随后猛地倒退几米,最终颤颤巍巍地停在了半空。她惊叫出来,眼泪差点随叫声一起涌出。她随即听到缆车附近的尖叫声,还夹杂着哭喊声。

这惊心动魄的—幕,令她和鸭舌帽都惊呆了。二人呆呆地望着外面模糊的一片,默默地等待雨过天晴。

雨一直下。气氛渐渐变得怪异。她坐成一口钟,他不时左顾右盼,唉声叹气。

她始终盯着手机,数上面缓慢行走的时间。他们已经在空中停留了23分钟。她不断地掐自己,以为这样就能将时间掐短一点,这一次,却掐到了鸭舌帽的手。他激动地回应着,想握住她冰凉的手,却再次被她狠掐了一下。

二人呆呆地坐了几分钟。空气比死还沉寂。

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那是她设定的闹钟。她每天都要给自己设十几次闹钟,六点起床,六点一刻早餐,七点上班,十二点下班……她被闹钟钳进了一个圆型的轮廓里,同长的短的指针一起,同冰冷的钟摆一起,周而复始地运行着,稍一懈怠,便会有刺耳的铃声来敲打她。她被时间肢解成—个僵死的机器人。

她注意到,手机上的电量只剩一格了。她的心一凛。手机通讯录里存了几百个号码,先打给谁呢?第一个跳进她脑海的竟然是丈夫!她很快否定了这个荒诞的念头。她狠劲将丈夫从她脑海里揪出来,用母亲来替代他。她很想给久别的母亲打个电话,几次按下号码,却最终掐断了​‍‌‍​‍‌‍‌‍​‍​‍‌‍​‍‌‍​‍​‍‌‍​‍‌​‍​‍​‍‌‍​‍​‍​‍‌‍‌‍‌‍‌‍​‍‌‍​‍​​‍​‍​‍​‍​‍​‍​‍‌‍​‍‌‍​‍‌‍‌‍‌‍​。她害怕这是一通生离死别的电话。

她还是将电话打给了丈夫。她想知道此刻他在干嘛。或许他已经看到了床上的“离婚协议书”,他会不会将它撕得粉碎,继而猛抽烟、喝闷酒;他会不会根本就不在乎,反倒搂着小情人温柔缱绻、彻夜狂欢呢?但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情人。他会不会根本就没回家,没看到离婚协议,不然为何一个电话都不打?她若真的消失了,他会不会满世界疯狂寻她?若她不幸横尸郊外,他会不会抱着她未寒的尸骨痛哭流涕?

她刚一拨出就后悔了,正想挂断,电话却接通了。

一个女人用比林志玲还嗲的声音说:喂?

她猜测,那个女人一定很会撒娇,遇事都会哭鼻子,一哭鼻子男人就心软,心一软就会心疼,心疼了就爱上了,一爱上哭鼻子的就是她了。偏偏她生来就不会撒娇。

她迟疑地问:你是谁?

撒娇女人反问道:你是谁!

她心说:我是谁?我是他的准前妻。没想到我尚未让位,他却这么快就有了替补,确切地说是备胎。我这个千疮百孔的前任该下课了,给这些年轻漂亮又会撒娇的女孩挪地儿。我这样说话做事甚至做爱都一板一眼的女人,是不会讨男人的欢心的,只配化成一座贞节牌坊、扔进历史博物馆供人景仰或唾弃。

她原本想同他作最后的道别,她甚至有些伤感。只是,她怎么也不明白,他的电话为什么会在—个女人手上?是他真有情人了?是他没有把手机带在身边?还是自己拨错了电话?

她用啃得参差不齐的指甲狠掐着手机,似乎这样就能把手机里的那个女人掐碎。她更想掐他,但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她曾经对他唠叨过许多话。当她开着玩笑说时,他毫不在意,甚至连头也懒得抬一下;当她哭着说时,他忙着打游戏,顾不得递上一张纸巾或是一个拥抱;当她咆哮着说时,他像躲避瘟疫—般逃开,逃到公司或父母家,而她却无路可逃。他以为她像一个植物人,不需要温暖、关爱,每日只需吃饭睡觉逛街,现世安稳,活着就好。终于有一天她累了,她什么也不说了,她的愤懑郁积成一座火山,炸裂不到他,却烫伤了自己。

一个巨雷打来,她手一抖,掐断了电话,旋即关机。她又怀疑自己恍惚间是不是拨错了号码,她想重新开机验证自己的错误,但已经懒得碰手机了。

顷刻间,她在缆车上泪飞如雨。大雨开始一注注地从破损的窗户弹射到她身上,她的衣裳湿了大半。雨水和着泪水,在她脸上、身上滚淌。冷风一次次割到她身体上,她冻得直哆嗦。

缆车依旧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她只听得到风声、雨声,她全身麻木,有如僵尸。不知何时,她这具木乃伊逐渐有了温度。她茫然四顾,惊觉肩上竟多了只手!

她被鸭舌帽揽进怀里,双手被他抠得紧紧的。她试图挣脱,却又渴求这最后一丝温暖。她犹疑着,用冰凉的手牢牢地抓住他,抓住这最后—线希望。似乎有他在,缆车就不会下坠;即使缆车坠落,也有一个人共生死。没想到同年同月死的人竟是他,一个被怀疑成小偷的、几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男人。鸭舌帽试探着向她靠拢,她想退缩,最终没有动。他缓缓地挪向她,将她箍得更紧。她累了,从每一根头发至每—个脚趾,伤筋动骨地累。他将肩膀送了过来,她也顺其自然地靠了上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像一场事先排练好的无声话剧。他偷眼望着她,几次想吻她,她只木然地盯着缆车外的暴雨,暴雨在她脸上留下一串串水珠,模糊了她的面庞。小小的缆车仅有不到两平米的空间,风雨雷电被隔阻在空间之外,惟有他们急促的呼吸声随缆车一起微微颤抖。他因激动而颤动,她因恐惧而战栗。鸭舌帽怜惜地将她搂紧,又用他的冲锋衣包裹住她,她躲在他的羽翼里,一次次地掐着自己。她将大腿掐得青紫,却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他淋成了一个雨人,她哭成了一个泪人。

雨渐渐小了,越来越小。

她听到滴答的雨声,掐了他一下,然后挣脱他,从他怀里逃了出来,又紧张地向前后探了探。这场雨将天空渲染得雾气弥漫,她只隐约看到前后有两辆颜色不明的缆车,看不清车上的人。她不觉释然。

鸭舌帽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抬眼陌生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王流芳。

为什么来这里?

王流芳长叹了口气,说:在单位受人排挤,准备辞职,又迟迟下不了决心,一咬牙出来旅游,没想到遇上这样倒霉的事。

王流芳反问:你呢?

她机械般地摇摇头,不想回答,不愿回答,也无从说起。

王流芳将手搭在她肩上,她却像触电般,敏感地弹开,还将身体移向另—侧,几乎贴到了车壁。缆车晃了晃​‍‌‍​‍‌‍‌‍​‍​‍‌‍​‍‌‍​‍​‍‌‍​‍‌​‍​‍​‍‌‍​‍​‍​‍‌‍‌‍‌‍‌‍​‍‌‍​‍​​‍​‍​‍​‍​‍​‍​‍‌‍​‍‌‍​‍‌‍‌‍‌‍​。王流芳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最后将两只粗糙的手交叠在一起,干搓了几下。

二人长久无语。

明月山的广播开始响起,二人屏息细听,唯恐漏掉—个字。

“各位游客,缆车因天气原因,暂时停止运行,工作人员正加紧维修,请大家不要惊慌,稍安勿躁。”

广播—遍遍重复着“不要惊慌稍安勿躁”。

狗屁理由!分明是年久失修!王流芳怒道,一拳捶在车身上,缆车剧烈晃荡着,二人吓坏了,慌忙合力使缆车恢复平衡。

她叹了口气,这世上谁不是在推卸责任呢?她的婚姻不也是年久失修,和这趟缆车一样风雨飘摇吗?谁又该对她的婚姻事故负责呢?

叹气像瘟疫一样传染。王流芳也叹着气,幽幽地说:我不想死。我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要死不活的单位,拿旱涝保收的工资,被领导辱骂,受同事欺负。前年找了个病秧子女人结婚,刚生了个女儿,每月的工资还不够她们的医药费。

她说:我连孩子都没有。

王流芳自言自语道:我天天生活在一个严严实实、黑黢黢的模具里,常年见不到光。和她本来就没多少感情,有了孩子后,更别提爱情了。***的爱情不就是文人骚客们用来骗人的吗?

她苦笑了一下,点头,又摇头。

其实爱情最初是活过的。后来,一天天死在了婚姻里。爱情是被婚姻庸俗致死,被寻常琐事累死的。

王流芳道:没有激情的婚姻,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激情是短暂的,爱情也会猝死,也会无疾而终。她想。

王流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激动得手舞足蹈:我宁愿用短暂的生命,换取刹那的激情!

她笑了笑,旋即,笑容凝滞在脸上,她听到窗外开始打雷。

雷声丝毫没影响到王流芳,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贪婪地吮吸着。

她沉浸在关于激隋的思绪里。

雷声在耳畔轰隆。她感觉缆车在轻微摇晃。王流芳开始得寸进尺地亲她的额头、脸颊,最后落到她冷冰冰的双唇上。他的舌头像一条蛇一样钻进她嘴里。她看到天空闪过一道灿亮的光束,将白昼照得分外亮堂。

王流芳喘着粗气,在她的面部、颈部留下许多印记。她极力捕捉那道白光,她注意到他扭曲的脸上泛过一道光,她朝那道光咬了一口。他发出痛苦而满足的叹息。

他像一头野兽,散发着诱惑的气息,蛊惑着她奋不顾身地冲向欲望的沼泽。他的双手像一条草花蛇,逡巡于她的身体,从她的颈脖缓缓游向胸部,又从胸部慢慢下滑。她本能地抗拒,缆车微微一颤。她“啊”地喊了出来。他用热吻封住了她的双唇。他滚烫的手四下探索。

我这是在做什么?她掐着自己,痛,再掐,更痛。突然自高空坠落和在性爱的癫狂中消亡,哪种死法更文艺更壮烈?她没想到自己世俗地活了30多年,却即将面临—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死法。王流芳重新唤回了她的文艺因子,她想涤荡自己被生活熏蒸多年的世俗。

雷声噼里啪啦,声声传人她耳中,她打了个冷战。莫非,这是上天对她不忠的警示?如果此刻拉开车门跳下去,会怎么样?不会怎样。有她没她,他照样吃得好睡得香,她周围所有的人照样歌舞升平。如果她不幸从缆车上坠落,唯一的变化就是,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和网络上将会铺天盖地地出现“景点缆车突现故障,多名游客不幸罹难”的消息,她和其他游客的尸首将会面目全非地出现在公众眼中。她活了近40年,从未轰轰烈烈过,却以这种壮烈的死法同世人告别。告别过去,告别未来;告别亲人,告别朋友;告别工作,告别金钱;告别琐事,告别诱惑;告别生,告别死。

所有的告别,其实都是在同自己告别。

她甚至连告别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过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死后遗体供人瞻仰,也供无数只蚂蚁啃噬。而此刻,王流芳正啃噬着她的身体。他用了好几分钟的时间,颤抖着解开了她的内衣扣子,双手又沿着她清瘦的脊背向下摸索​‍‌‍​‍‌‍‌‍​‍​‍‌‍​‍‌‍​‍​‍‌‍​‍‌​‍​‍​‍‌‍​‍​‍​‍‌‍‌‍‌‍‌‍​‍‌‍​‍​​‍​‍​‍​‍​‍​‍​‍‌‍​‍‌‍​‍‌‍‌‍‌‍​。

她突然说:我准备离婚了。

王流芳的手倏地停了下来。

我要离婚了,是真的,我要跟他离婚。她祥林嫂般地一遍遍重复道:我一定要跟他离婚。一定要离。这婚我离定了。

为什么要离婚?王流芳好奇地问。

她解释道,我这次出来,是离家出走。我受不了天天生活在坟墓里,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王流芳说:还有我呢,你死了我怎么办?

这话多么熟悉呵,从前也有一个男人说过。那些地老天荒的信誓旦旦多么好听呵。她说,有你?你是谁呀?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一声巨响,将缆车打得剧烈摇晃,破窗上的碎玻璃震落下来,掉在地板上,又反弹至他们身上。王流芳敏捷地躲过,她任由玻璃屑飞溅到她腿上、胳膊上,她幻想一场从天而降的完美的自杀。可惜,这场预谋的自杀失败了,玻璃屑只在她皮肤上划了一道轻浅的印记。

风、雨、雷、电一起向他们疯狂进攻,缆车在空中剧烈摇晃着。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掉下去了。不到下午四点,天却突然全黑了,看不到一丝亮光,脚底下影影绰绰的树木被风吹得瑟瑟作响,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哀号,划破缆车的宁静。她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和王流芳一起迎接世界末日。

我们会不会一起死?她的声音几乎被雷声淹没了。她掐自己,却感觉不到痛。

我不要死!我没有做亏心事!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死!王流芳吼道。

一个巨雷劈过来,王流芳颤抖了一下。他将头埋进双手合成的面罩里,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

她双手合十,开始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段心经她已经抄写了几百次,可以倒背如流。她起初念得很慢,后来越念越快,双唇咀嚼着雨水和眼泪,和牙齿一起哆嗦着,颤抖着,哭泣着……

王流芳猛地抬起头,迎着噼里啪啦的巨雷,放声高唱起了《国际歌》:不要说我们—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要到明天。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一他越唱越陕,几句歌词被他颠来倒去地唱,唱到最后,王流芳语无伦次,声嘶力竭。

王流芳的泪水滴落到她腿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能,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借,借一下?

她睁开眼,见天稍微有了几丝亮光,自己也还活着。她摸遍所有的口袋才找到手机,犹豫着递给了他。他抓过去,正准备拨打,忽然被她抢了回去。

她问:你自己的手机呢?王流芳说:没带。我希望当个隐形人,最好谁也找不到我。她悲哀地想,自己从不敢不带手机。公司老板要求她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她觉得自己在公司、在家中无足轻重,但手机令她误以为自己是中流砥柱。这个世界好像缺了她就会卡壳,但她早已在婚姻中掉了链子。

为什么不让我打?

她答道:我只剩一格电了,我想打给我母亲。

她还是想打给他,但是她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于是犹疑地打给了母亲。母亲那边占线,她一遍遍地打,好不容易接通了,她激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妈!她一听到母亲的声音,霎时泪如急雨。母亲问她是不是有事,她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打个电话。母亲说:乖啊,妈太了解你了,你一定是有心事,有不顺心的事快和妈说……

她刚想同母亲解释和掩饰,手机却自动关机了。

屏幕上一片漆黑,如同暗无天日的天幕。她握着听筒,流着泪,许多话电流一般闪过,却被风雨吹散了。她耳畔传来一阵啜泣声。王流芳先是强忍住眼泪轻声哭泣,随后泪顺着面颊滚涌,他的眼泪越来越多,双肩也抖动得越来越剧烈,最后,他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头一次见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伤心,她不知所措,眼泪也刹住了。她想递张纸巾给他,却发现自己手上只剩雨水,

王流芳哭了许久,才抽噎着说:我6岁那年就没有妈,我连打电话的人都没有啊。没有人疼我,没有人爱我,没有人要我!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从缆车上跳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可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她无言以对​‍‌‍​‍‌‍‌‍​‍​‍‌‍​‍‌‍​‍​‍‌‍​‍‌​‍​‍​‍‌‍​‍​‍​‍‌‍‌‍‌‍‌‍​‍‌‍​‍​​‍​‍​‍​‍​‍​‍​‍‌‍​‍‌‍​‍‌‍‌‍‌‍​。尽管她一直努力地活着,最终还是将自己活成了—个悲剧。此刻的她需要阳光,只有太阳才能让她的身心重新暖和起来。

她突然问:你哪儿的?

湖北的。

真巧,我也是湖北的。

湖北哪的?

武汉。

真的吗?我也是!我住首义路,你呢?王流芳忘形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缆车重新开始晃荡。她刚想说“我住在小东门”,话到嘴边又变了形:噢,我搬到广西了。

王流芳高涨的热情被重重地摔进了山谷里,他怏怏快地坐下,二人半晌无话。

天渐次由雨转阴。天空一片暗灰,偶尔飞过一两只长嘴鸟儿,栖息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上,缠绕不清的树权上挂着水珠,生冷的风一吹过,水珠纷纷跌落,坠人幽深的山谷。一只布谷鸟唱着歌子,悦耳的歌声透过破裂的窗户,声声传人她耳中。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呵。活着是多么幸福呵,可以风花雪月吟风弄月,可以鸟语花香红袖添香,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呢?家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她只是将他的小毛病滚成了—个大雪球,进而无限放大。只是,拟好的离婚协议怎能撕毁?她的婚姻如同这辆缆车一般,无限期截留在了半空,岌岌可危。

雷雨越来越小,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向后仰,又一个俯冲,缆车竟然开动了!她听到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她高悬着的心瞬间跌回了原位,又忐忑地剧烈跳动着。

王流芳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们生还了!

她瞪了他一眼:怎么说话呢?

王流芳慌忙纠正道: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还没到呢。她给王流芳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王流芳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并用不大的双眼扫视她全身,最后落到她的手上。

你的手真美。

她开始仔细研究自己的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家庭琐事将她的第二张脸磨砺得粗糙、黯淡,还生了几处老茧,活像晒干的橘子皮,哪有美感可言?男人的嘴啊,都是抹了蜜的,甜腻死个人;男人的腿啊,都是擦了油的,关键时刻溜之大吉。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王流芳问。

有必要知道吗?

王流芳一笑。

她心说,谈恋爱时他叫我“亲爱的”“宝贝儿”“小甜甜”,结婚初期他喊我“老婆”,如今他根本懒得叫,干脆大大咧咧地直呼其名,有时连名字也省了,就叫“喂”!

喂。王流芳推了推她。

她反感地将身体扭到一侧,义正辞严地说:我不叫“喂”。

可你又不告诉我真名。

告诉你又能怎样?

我,我想,想和你做…..王流芳支支吾吾地说。

做什么?

做最快乐的事。

王流芳说完,饿狼一般向她扑来。

窗外雷声滚滚。缆车行到最高处,猛然向前一冲,又急刹住了。她和王流芳再次被困在了空中。缆车下,是陡峭的悬崖,一旦坠落,必定粉身碎骨。

王流芳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将自己扔进情欲的浪涛里。而此刻的她,像一个溺水的人,一个拥抱、一句话,都足以令她瞬间土崩瓦解。她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只握到一注雨水。

王流芳抓住她的肩,一把扯落她的肩带。缆车剧烈摇晃着,王流芳的举动稍微缓和下来,但是一只滚烫的手仍然在向她臀部游移,她将所有的气力集中在她双手上,死死地掐他,依然无法阻挡他的蛮横。眼看他的手即将抵达她,广播再一次响了起来,告诉大家“缆车已经维修好了,马上恢复正常”。

她一个激灵,倏地起身,狠狠地扇了王流芳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她和缆车一起,在做最后的挣扎。王流芳摸了摸红肿的脸,从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痰。王流芳瞪着血红的眼,不管不顾地向她逼近。她咬紧双唇,一字一顿道:你要是再敢动一下,我就拉开门,同归于尽!王流芳一个哆嗦,缩了回去,又仓惶地提上裤子,匆忙拉上拉链,那拉链夹到了他的裤子,他捣鼓半天,徒劳无功,只好任由坏掉的拉链耷拉在腰间,不上不下。

他正襟危坐,—声不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望着他猪肝色的脸,哈哈大笑,缆车同她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这场风暴接近尾声了,她想​‍‌‍​‍‌‍‌‍​‍​‍‌‍​‍‌‍​‍​‍‌‍​‍‌​‍​‍​‍‌‍​‍​‍​‍‌‍‌‍‌‍‌‍​‍‌‍​‍​​‍​‍​‍​‍​‍​‍​‍‌‍​‍‌‍​‍‌‍‌‍‌‍​。她即将重返现实,爸爸的房子该打扫了,马桶漏水了,上周就该去帮他修的,妈妈的生日快到了,她要给妈妈买一只大金镯子,周大福的好还是老凤祥的好呢?家里没有米了,五常大米比本地大米香,但贵很多,明天要交水电、物业费,否则要扣滞纳金,银行利息涨了,房贷又增加了三百多块,她向同事燕子借的三千元还没还,厨房里的碗没洗,卫生间堆着一大堆脏衣服,她的月事晚了六天……

明天要做的事很多,每一天都是忙碌的,没有哪一天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却把一天过成了好几天,又把许多天过得像一天,这真奇怪。 几分钟后,雨停了,天空划出一道斑斓的彩虹。缆车在他们苦苦等待了两个多小时后,终于重新启动,晃晃悠悠地将他们安全送达终点。

缆车停靠在了山顶,二人的心狂跳着,一起奔向车外,却被卡在狭窄的门口,王流芳顿了顿,身体向后退,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她目不斜视地下车,双腿一软,王流芳迅速扶住她,她却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他,随即开始拼命奔跑起来。不久,二人几乎同时回头,四目碰触的那一瞬间,像两个陌生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句再见。

不知跑了多远,她赫然发现头上多了一顶鸭舌帽,不知何时戴上的。她毫不犹豫地取下帽子,用力朝山下扔去。帽子在地上扑腾着,打了几个旋,随山间的石子一起,滚远了。

责任编辑,王利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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