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小说)
小 岸
1
除夕中午,尚雪梅乘坐高铁顺利到达青城。 火车站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路,需转乘大巴。 弟弟之前打过电话,说开车来接她,被她制止了。 弟弟在电话里说,青城今年一冬无雪,没想到快过年了,却下雪了。 她想,自己行李不多,雪天路滑,没必要让他专门跑一趟。 他似乎也不那么急切想接她,客气几句,便没再坚持。 出了站,她才发现,因为下雪的缘故,大巴停发,停车场只有出租车和小巴。 小巴不去市区,中途还得换乘车。 她嫌换车麻烦,叫了辆出租车。 司机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不打表,一百元。 没别的选择,只好这样吧。
青城是尚雪梅娘家,但并不是她的故乡。 她读高二时才从老家林县来到青城,高中毕业就离开了。 严格说起来,她在青城只生活过短短两年。 她从未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青城在她眼里就是一座陌生的城池。 它的方言、气候、饮食、环境,都令她有生疏之感。 她从未真心喜欢过这个地方。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说一口地道的青城方言。 头发差不多掉没了,敞露着油光光的头皮。 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然而,却长了一双陷在眼窝深处的,西域人的大眼睛。 如果缠上阿拉伯头巾,长一把乱蓬蓬的大胡子,活脱脱像本·拉登。 “本·拉登”没话找话,问她是哪里人。 她一时犹豫了,在武汉生活多年,她的普通话里带着明显的湖北口音。 她不知怎么回答,是啊,她是哪里人? 她不是武汉人,可她是青城人吗? 也不是。 她应该怎么回答? 她想起故乡林县,她甚至也不觉得自己是林县人。 她家在两省交界处,名义上归林县管辖,方言习惯更接近毗邻的另一个县。 她姥姥家就是另一个县的,离得不远,却跨了省。
对她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只是大山深处的那座小村庄——跑马村。 她是跑马村的人,出生在跑马村,成长在跑马村。 除了那儿,她哪儿人也算不上。 跑马村,她始终不明白它为何叫跑马村? 倒是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见过“跑马”习俗。 元宵节,跑马的汉子身披红绸策马飞奔。 她曾暗忖,也许跑马村与这里的“跑马”有些牵连。 谁知道呢,她没有兴致细究其来历,她只知道,跑马村的尚家是清末从安徽逃荒迁徙到这里的,也就是说,她的祖上是安徽人。 司机以为她没听清自己的话,再次问道,嗨,你是哪里人? 她终于迟疑地说,我,我是武汉的。 相比之下,她似乎愿意承认自己是武汉人,也不愿称自己是青城人。 青城这个地方与她皮不沾,肉不连,它没有容纳过她的童年、少年,没有记录过她的成长。 她高二后半学期从老家转学到这里时,已经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 考上大学后,寒暑假经常参加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回家待的时间很短。 它对于她的意义,就像漫长人生的一个停靠点,短促的一个点。 可是,这座城市又是与她生命紧密相连的地方,因为父母生活在这里,这里是她的娘家。 娘家是一个女人终生无法抛却的地方,代表她的出处和来历。 没有了娘家,她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她必须隔几年回来一趟,以表孝心,以尽孝道。 她与父母相处,越来越像客人,说话谨慎,礼貌周全。 无论她送他们礼物,还是他们给她东西,彼此都要客气推让。 每次回娘家,她都觉得疲累交加,不止是体力上的消耗,还有精神上的损耗。
司机问她,大过年的,来青城做什么? 她只好说,我父母在这儿。 司机侧转头惊讶地扫了她一眼,你这是回娘家? 那你就是我们青城人嘛。 她“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算是吧。 司机说,什么算是? 明明就是嘛,难道你嫁到武汉就是武汉人了? 司机替这座城市叫起屈来,喋喋不休。 女人,就算嫁到国外,嫁到天边,她的根在哪里,就是哪里人。 她不语,不想接他的话茬。 司机又问,怎么一个人回来? 回娘家应该把老公和孩子都带上嘛。 用你管? 她心想,她讨厌话多的男人。 然而,嘴上还得敷衍,他们很忙。 老公做什么的? 又来了,有完没完? 她很不耐烦,想装听不到,又碍于情面。 他是军人。 军人? 军官吧,什么级别? 我也当过兵,我当的是武警兵。 路不好走,司机开得慢,前面还有一大段路程呢。 尚雪梅苦恼地想,这家伙若是问起来没完没了,她就只得装睡了。 她歪着头,闭上眼。 司机不甘心地扭头看了她一眼,睡了? 她不答。 这么快就睡了?
司机嘟囔。 她继续闭着眼,仿佛真的睡着了。 司机悻悻“哼”了一声,也许意识到她是装睡。 尚雪梅四年没回娘家了,再不回来就不像话了。 逢年过节,她总是在网上给父母买件礼物,网络便利,看上哪样商品,下了单,付了款,卖家就按收货地址寄去商品。 隔上一段时间,她给父亲打个电话,问个安。 担心时间长忘记打电话,她特意在手机日期添加备注,到了时间,手机会很贴心地自动响铃,提醒她该打电话了。 一切都像既定的程序,无论打电话,还是节日买礼物。 她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不常回去看他们的心理亏欠。 何况,她想,他们也未必想她。 父亲还好,至于母亲——她不由撇了一下嘴,她笃定母亲并不想念她,就像她也从不想念她一样。 母亲甚至不想见到她,就像她也不想见到母亲一样。 她和母亲之间,隐藏着太多的,欲说还休的过往。 如果不是因为家里还有父亲,别说四年,她可能十年都不回来。 但是,无论怎样,牵挂父亲的同时,她依然会牵挂母亲。 她想,她是爱母亲的,这个无法否定。
既然她是爱母亲的,母亲就一定也是爱她的。 她迷信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如果你讨厌一个人,对方就能感觉得到。 反之,你喜欢一个人,对方也能感觉得到。 她爱母亲,母亲就一定也爱她,这是母女间的天然纽带。 但是,她不想见母亲,由此及彼,母亲肯定也不想见她。 她们的关系,就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复杂、深奥,没有答案。
以前,尚雪梅回娘家,总会带着女儿豆豆。 今年,本来也预备这样。 可是,这丫头,先斩后奏,年前报名参加了新马泰旅游团。 时间冲突,没办法,对不起,妈妈。 豆豆在电话里道歉。
豆豆是个小海归,大学毕业去国外读了两年研究生,今年刚回国,在上海谋了份不错的工作,还交了新男朋友。 这次旅游就是和男友一起去。 据说,旧男友留在国外不回来了。 尚雪梅不太懂女儿这一代人,一段恋情说抛就抛了,旧爱与新欢之间,一点时间差都没有。 旧的还未去,新的就来了。 女儿大了不由娘,不把她这个当妈的话放在心上。 虽然她早早就告诉过她,春节一起回青城,豆豆还是自作主张报名参加了旅游团。 豆豆不喜欢青城,说她的皮肤不适应那里的气候。 她同外公外婆也没多少感情,自小不在一处,聚少离多,他们在她眼里几乎和陌生人差不多。 尚雪梅只得对父母谎称豆豆刚参加工作,春节期间加班,不好请假。 父亲在电话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让她心里揪了一下。 她知道父亲失望了,父亲还是希望见到这个唯一的外孙女的。
出租车终于驶进市区,尚香梅伸了个懒腰,佯作刚刚醒来。 司机说,睡得香了啊,困了吧。 她含糊地答,嗯,困了。 司机倒是没再多话,而是说,一百元只负责从火车站送进市区,如果再到目的地,需加十元。 青城出租车起步价只有七元,父母居住的小区离这儿很近了。 她很恼火,隔窗看着外面,雪还在下,路面积了厚厚一层。 她只好说,加就加吧。 下车时,付了车钱,她狠狠关上车门,像是朝那个本·拉登似的家伙抡了一拳。 楼前几个小孩子欢天喜地打雪仗,单元对讲门大开着,有人在搬东西。 尚家住四层,尚雪梅直接上楼,敲门。 母亲给她开了门,母亲说,正给你热饭呢,约摸你快到了。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们吃过了。 母亲态度淡淡的,一点不像面对四年未见的女儿。 尚雪梅同样淡淡地说,我不饿,车上吃了泡面。 母亲说,光吃那个怎么行。
放下行李,脱掉大衣,尚雪梅才发现,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与外面相比,整个家似乎陷在一个沉闷的漩涡里,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父亲躺在客厅沙发的躺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玫红色珊瑚绒毛毯。 这明丽的颜色没能改善屋子里的氛围,反而印衬着周遭的黯淡。 父亲起身,招呼她坐,问她路上好走不好走。 她说,还好,出租车很多。 她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凉津津的,温度竟然不如她这个刚从室外进来的人。 再看父亲的脸,像缩成一团的核桃,蜡黄、干枯。 四年不见,父亲愈加苍老了。 她有些心疼,更紧地握了握父亲的手。
母亲端出热好的饭菜。 父亲说,你赶紧吃饭吧。 她窥到母亲脸色不对,有气无力,转身时还偷偷抹眼泪。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不对劲,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她的脑子像被重物击中了,一阵空洞的肿痛。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转回头,这才看到沙发后面,竖着一根输液的架子,角落排列着许多输完液的空瓶子。 再看眼前的父亲,全然是沉疴缠身之相。 她伸进毯子,拉出父亲另一只手,手背贴着胶布,显然刚打过吊针。 她脱口问道,爸,你生病了? 什么病? 父亲摇摇头,冲她笑,没事,没事,你快吃饭吧。 到底怎么了?
她声音大起来,想问母亲。 母亲不看她,径直去了厨房。 她追在后面,跟进厨房。 母亲靠在炉灶前,头也不回地说,你爸病了,很严重。 什么? 她不由喊道,什么病?
母亲苦着脸说,不好的病,医生说,剩下时间不多了。 什么? 尚雪梅再次喊出声。 她吃惊地张大嘴,呆立着,像根直挺挺的棍子。 这个意外的消息把她打懵了,她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语。 母亲继续说,本来想做手术,问了个知根底的医生,人家不建议做,说做了也没什么效果。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忍不住发作了,气势汹汹质问母亲,语气激动,仿佛母亲蓄意隐瞒她。 母亲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有什么用?
告诉你就不病了? 你又不是医生,就算你是医生,你能治好他的病?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仍旧追问,语气弱下来,眼泪慢慢涌上来,脑子渐渐清晰了。 你爸不让告诉你,再说,告诉你有什么用? 你要真孝顺,还会嫁那么远吗? 母亲对她的远嫁耿耿于怀,她认为她是故意的,故意跑那么远。 母亲至少猜对了一半。 她双手掩面,哭出声来。 母亲说,别这样,你爸看到会更难受,让他舒坦点吧。
尚雪梅吃不下饭,哪里还有胃口? 热好的饭菜原封不动端回厨房。 她拉着父亲的手,不住地问,哪里不舒服? 哪里难受? 手这么凉,回卧室躺着吧。 父亲说他白天不想待在卧室,就想躺在客厅,客厅宽敞。 父亲反过来劝她,别难过,不就是个病嘛,谁不得病呀。 她埋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父亲说,上个月才查出来,那阵你就说要回来,反正你也要回来,告诉你也是干着急。 想着你回来,有个盼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呢。 父亲夸张地笑了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客厅,像舞台剧中的表演。
2
门铃响的时候,尚雪梅正在削一只鸭梨。 她削得很慢,水果刀钝了,不太好使。 父亲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母亲在厨房准备年夜饭,烹饪食物的香味不时飘到客厅。 父亲虽然病了,年夜饭还是要吃的。
透过门镜,尚雪梅看到弟弟的眼睛。 那双熟悉的,淡黄色眼睛,像透明的琥珀。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握着门把的手微微颤抖。 门开了,弟弟进来,裹挟进一股寒气。 她探出头,疑惑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棋棋和***妈呢? 棋棋是弟弟儿子。 弟弟说,我从单位直接过来的,他们从家里出发,可能晚一点儿。
尚雪梅望着弟弟,弟弟也在看着她。 他的鬓角有隐约白发,可不是嘛,曾经年少的弟弟,如今也是四十几岁的男人了。 她叹口气,弟弟都这般年纪了,自己更老了,她比弟弟年长九岁呢。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似柳絮飞舞。 尚雪梅不由想起一句诗: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 明天就是春节,这场雪等于是一场春雪。 她熟谙不少雪的诗句,许是因为自己名字带了个“雪”字。 父亲也酷爱古典诗词,记得有一年春节,父亲还乡,牵着她的手,去村里学校给老师拜年。 跑马村只有一个老师,姓史,史老师既是校长也是先生,家就在学校。 校园墙角种着一株腊梅,那年梅花开得早。 父亲抱起她,吟诵两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那株梅花开得妖娆,鹅黄色花朵密匝匝缀在枝头,白雪覆盖着花瓣,像是要把花枝压弯了。 父亲问她,梅花香不香? 她使劲嗅嗅鼻子,大声说,香,真香。 父亲笑道,记住,这就是你的名字,雪梅,雪中之梅。 那时,她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而父亲,挺拔结实,风华正茂。 她黯然,回不去了,四十多年就这样悄没声息不见了,像阳光融化了的雪一样不见了。 往事如同一摞厚厚的黑白相片,一张一张散落在她眼前。 她的眼睛湿润了,鼻子发酸,眼泪再度涌上来。
弟弟解释,本想去接你,偏赶上这种天气。 她打断他的话,接什么接,我又不是找不到路。 她不由自主盯着弟弟的眼睛,曾经清澈的琥珀色眼睛,也显混沌了。
父亲仍旧半睡半醒,她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块,用牙签叉了递到父亲嘴边。 爸? 她叫道。 父亲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张开,而是把头歪到另一侧。 她呆呆举着梨,难道父亲连一块梨也吃不下了? 悲伤再次像水一样袭来,吞没她的情绪。
弟弟过来坐下,顺手捏起梨吃,“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清脆有力。 这声响令尚雪梅不悦,她正陷在悲伤的情绪中呢。 弟弟吃完梨,又从茶几上拿起报纸看,报纸翻动发出“嚓啦嚓啦”声,格外刺耳。 她再次感到厌烦,瞥了他一眼。 他似乎觉察到了,稍顷,放下报纸,起身去了厨房。 她听到弟弟问母亲,对联放哪儿了? 母亲说,茶几下面。 她弯腰从茶几下面找出对联,讨好地递给弟弟,她想弥补刚才对他的——冷眼。 没想到,弟弟不看她,目光只落在对联上。 她哑然,他究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弟弟从小就怕她,她对他的态度,不太像姐姐,简直比父母还严厉。 她对弟弟的感情掺杂着很多东西,爱和憎如影相随。 每次当她对他产生姐姐的温情和怜爱时,另一种憎和厌就呼啦涌上来,遮盖了她对他的爱。 她刁难他,欺负他,无视他可怜巴巴跟在身后唤姐姐。 平静下来后,她又对自己的行为满怀内疚,她总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才对他好。 他睡着的时候,真漂亮,眼睫毛密密垂下来。
她摸他脸蛋,吻他面颊,把白天从他手里抢夺的零食玩具放回他的枕边。 她恼恨地想,他若是永远睡着该多好,她就不会看到他的眼睛了。 谁让他长着那样一双眼睛呢? 淡黄色眼睛,令她惧怕与嫌恶的眼睛。 有一次,趁他睡着的时候,她无法控制地伸手掐他脖颈。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就是不想让他醒过来,想让他永远沉睡下去,永远不要睁开眼睛。 然而,很快,她就害怕了。 他小小的身体开始蠕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松开手,逃也似地跑出家门,跑到屋后面的桃树林。 她独自爬到树上,坐在树杈,直到天黑。 那年,她十岁,弟弟一岁,还是个肉乎乎的婴儿。
尚雪梅的童年、少年都是在跑马村度过的。 村里没有水,吃水是一件艰难的事,挑水要走几里山路。 父亲在青城当工人,每年只在春节或农忙时才回来。 母亲一个人挣工分,妇女是半劳力,工分挣不够,年底分粮,总是欠村里钱。 然而,好多女人羡慕母亲,羡慕她嫁的是工人,有工资。 挣不够工分怕什么,手里有活钱。 这倒是真的,母亲用的雪花膏,母亲穿的衣裤,总比别的妇人强些。 就连尚雪梅的尼龙袜,在跑马村都引起过轰动,村里人纷纷涌到她家看尼龙袜。 尼龙袜是父亲在城里买的,传说中的尼龙袜穿不破。 村里人只是听说过,没见过。
尚家人丁不旺,在村里是单薄的一支。 尚雪梅爷爷很早就过世了,奶奶在她出生不久也离开人世。 父亲有一位兄长,十几岁时与娘亲怄气,据说端午节偷吃了预备包粽子的几枚红枣,挨了顿打,一时气不过,偷偷跟着路过这里的队伍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奶奶一口咬定儿子是跟解放军走的,可拿不出证据,连军属也排不上。 尚雪梅揣测大伯参加的是国军,内战时,附近打过几场恶仗。 不过,那只是尚雪梅一厢情愿的揣测,大伯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她曾经幻想,没准哪天大伯就衣锦还乡了,像电视里演的台湾老兵一样。 然而,没有,黄鹤一去杳无音,大伯肯定不在人世了。
父亲还有一个姐姐,嫁在别村。 不幸的是,也死了,婚后难产。 孩子倒是活了下来,尚雪梅称他表兄。 表兄比她大几岁,逢过年,就会挎着几个杂面馍馍上门拜年。 母亲不太喜欢他,因为要留他吃饭,还要给他压岁钱。 他饭量实在大,一盆饺子都不够吃。 压岁钱也不能给少,谁让他舅舅在城里当工人呢。
给少了,外面人说闲话。 那位早逝的姑姑,据说是个美人,村里人夸她皮肤白得就像棉花一样。 母亲说,好看的女人命孬,都说侄女像姑,幸亏你不像她。 她听了很生气,她的脸也白,没棉花那么白,可比村里其他小姑娘都白。 母亲打击她,光白有什么用,你没人家好看,你眼睛小。 这倒是真的,她眼睛细得如同两条线,被人称做老鼠眼。 说也奇怪,读中学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像割了一道口似的变大了。 换到现在,一定有人疑心她做了双眼皮手术。 天地良心,她自己也不清楚,眼睛怎么好端端变大了? 村里人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去的姑姑。
幼时,尚雪梅和父亲有点隔,这种隔不是情感上的隔,而是间隔太远,见面次数太少造成的“隔”。 譬如,更小的时候,她记不清父亲长相,每次见到父亲,她都感觉和上一次见到的那个人不一样。
有一年父亲回来,她正在村口玩耍。 父亲戴着一顶草帽,远远走过来,冲她笑,伸出双手要抱她。 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以为是坏人。 天黑了,玩够了,回到家,惊讶地发现戴草帽的男人端坐在家里。 母亲责怪她,疯闺女,你爸回来了,也不知道早点回家。 她犹疑地看着父亲,父亲再次伸出手,来,雪梅,我是爸爸,不认得爸爸了? 怎么见了我就跑呢? 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呢,快过来。 她扭扭捏捏走过去,父亲把她揽到怀里,另一只手拉开手提包,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还有花生、核桃、烧饼,齐刷刷冒出来。 她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嘴角浸出口水。
父亲抱她到膝上,拿起一块糖,剥掉糖纸,塞到她嘴里。 父亲亲她的脸蛋,胡茬扎得她生疼。 她心里却甜滋滋的,比嘴里的糖还甜。 等到和父亲混熟了,父亲就把她扛在肩上,抛在空中,架起她的胳膊转圆圈。 她感觉自己就像鸟一样飞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每次当她和父亲建立起融洽的父女关系时,父亲就要走了。 得知父亲又要离开,她便费尽心机藏他的手提包,藏他的外衣,藏他的手表,她以为这样他就走不了了。 最过分的一次是她把他的皮鞋扔到茅厕,虽然只扔了一只。 母亲动手打了她,父亲竟然也不劝阻,还在一旁帮腔,这孩子确实不像话。 父亲狼狈地用竹竿把臭气熏天的皮鞋捞上来,用清水冲洗了好几遍。 母亲一边骂她,一边埋怨父亲,都是你惯的,你不在的时候她哪里敢这样? 不要再洗你那只臭皮鞋了,水缸里的水都被你用光了。 是啊,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父亲听了母亲的抱怨,操起墙角扁担,拎起两只水桶,挑水去了。 她紧走几步想跟着父亲去挑水,父亲在家挑水时总是带着她。
到了井边,打上一桶水奢侈地给她洗脸洗手洗脚丫。 井水是山里淌出来的温泉,冷天也冒着腾腾热气。 这一次,父亲动怒了,不带她了。 父亲呵斥她,别跟着我。 父亲独自挑着水桶走远了,她站在院中号啕大哭。 母亲也不睬她,母亲要做的事太多了,院里堆满自留地里收割回来的庄稼,她要搓玉米、剥豆子、晒蓖麻。 母亲晚上临睡前经常唠叨一句话,哎哟,我的腰累得快断了。 小小年纪的她听了很恐惧,腰断了会怎样? 变成两截吗? 母亲故意吓唬她,是啊,变成两截。
母亲被她的哭声激怒了,失去耐心,把她推进堆放杂物的柴房。 昏暗的柴房内,一束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灰尘在光线里飞舞。 她扑过去把它们打散,它们很快又聚拢在一起。 她同它们玩起了游戏,渐渐忘记哭泣。
次日一早,父亲便走了。 她佯装熟睡,没睁眼。 父亲贴着她的脸蛋亲了几口,胡茬再次扎得她生疼。 她强忍着,不出声。 父亲又掀开被子摸了摸她的胳膊,不是摸,是捏。 母亲在一旁催促,不早了,快走吧,小心赶不上车。 父亲终于走了,拎着手提包,戴着草帽,如同回来时一样。 他还要徒步走很长的路,才能到镇上,长途车在那儿停靠一站。
跑马村妇人们的肚皮就像比赛似的,这个刚刚鼓起来,那个又鼓起来了,家家都有一堆小孩子。 尚雪梅的玩伴儿都有弟弟或妹妹,那些肉乎乎的小家伙长着绵软的屁股,摸上去舒服极了。 母亲为何不给自己生个弟弟或妹妹呢? 每到吃饭时,她便劝母亲,多吃点多吃点,多吃点肚子就大了,就能生个娃娃让我耍了。 母亲说,再生一个你就得看孩子。 我愿意。 她乐呵呵保证。 母亲说,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嫌麻烦。 她说,才不会呢。 没多久,母亲就说她的肚子里有了娃娃,再过一阵就鼓起来了。 真的吗? 她眼巴巴盼着母亲肚子鼓起来,生个绵软的娃娃让她玩。 然而,还没等肚子鼓起来呢,挑水的路上滑了一跤,娃娃没了。
长大后,尚雪梅才知道,在她和弟弟之间,母亲怀孕过两次,两个都不幸流产了。 更早的那个发生在她两岁时。 如果那两个孩子活下来,兴许就不会有弟弟了。 她不止一次这样猜想,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一切假设都是虚妄。
3
尚雪梅嫁的是个军人,姓郝,名叫郝东升。 她的婚姻说起来挺浪漫。 那年代,女学生流行给部队军人写信,她写的一封信正好落在郝东升手里。 郝东升来信说他刚考上军校,正要去报到,再迟几天,这封信就到不了他手里。 两个人把这看作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结为笔友,互诉衷肠。 八十年代的笔友有点像现在的网恋,但又不完全一样,他们更看重精神层面的东西。 网友会见光死,他们不会。 尚雪梅考上大学后,两人明确了恋爱关系。 赫东升不止一次去学校看她,每次去都穿着笔挺的军装,惹得女同学羡慕不已。 郝东升后来去了武汉军区,尚雪梅大学毕业便跟着去了武汉。 婚后,郝东升陪她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是军人,越到年节越忙碌。 有了孩子以后,连她自己也很少回去,隔山隔水,南北两地,只有春节偶尔回去一趟。
女儿考上大学第一年,尚雪梅与郝东升就离婚了。 郝东升从部队转业后,停薪留职开了家小公司,没多久就和女职员发展婚外情。 对方是大龄剩女,年过三十五而未婚。 要命的是,那女人怀孕了。 高龄孕妇嘛,担心以后不容易怀孕,执意生下孩子。 思想还很新潮,扬言做单身妈妈。 郝东升本不想离婚,男人嘛,偷情归偷情,没想真的另起炉灶。 他请求尚雪梅原谅。 孩子怎么办? 尚雪梅问。 郝东升说,她非要生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每月给她抚养费。 哪有这样的事? 一夫二妻,家外有家? 她愤怒极了,难道我就这么好欺负吗? 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照直泼到郝东升脸上。 她很遗憾,咖啡不够热,没把那个厚脸皮的家伙烫伤。
尚雪梅没把离婚的事告诉父母,隔这么远,他们知道不了,没必要给他们添烦恼。 她和郝东升约定,逢年过节,要他亲自给青城的父母打电话。 郝东升自觉有愧,在这方面表现卖力,有时还超出她的预期。 譬如,有一次,他竟然网购羊绒衫给前岳母,不清楚收货地址,打电话问尚雪梅。 尚雪梅很意外,问他为何想起买羊绒衫? 他倒坦白,说过几天是母亲节,他的现任妻子给双方母亲各买了羊绒衫,他觉得不错,就让她多拍一件。 尚雪梅诧异,这女人也忒贤惠了吧? 后来又想,难不成商家优惠,买二送一?
客厅电话忽然响了,尚雪梅感觉这个电话是郝东升打来的拜年电话。 他大概不知道前妻今年回娘家过年,她没告过他。 她担心郝东升说漏嘴,急忙起身去接,没想到,弟弟抢先接了。 果然是郝东升,弟弟张口叫姐夫。 咳,他哪里知道,这个人早就不是他姐夫了。 她奔过去抢话筒,我来接,我来接。 弟弟把话筒给她。 郝东升问她,路上顺利吗? 她顿了一下,回头看弟弟不知忙什么去了,父亲还在昏睡。 她小声责备,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郝东升说,豆豆告诉我的呀。 哦,她恍然。 她忘记女儿了,女儿和郝东升的关系,比和她这个母亲更亲密。 小时候,女儿是她的跟屁虫,晚上睡觉都腻着她。 没想到长大了,更依赖父亲。 也许是因为——郝东升比她有钱,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都是郝东升付的。 这么想未免寒心,可这是事实。
郝东升现在的婚姻也烦恼重重,听豆豆说,继母一心想出国,还想把孩子也带到国外。 郝东升不想出去,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哪里还有重新开始的可塑性? 去一个陌生国度,等于自戴镣铐。 两人因为这个经常争吵,她听了幸灾乐祸,活该。
豆豆试探过她,如果我爸自由了,你能原谅他吗? 她冷笑,别人不要他了,我再当宝贝捡回来,我是收破烂的吗? 算了,她可不是大度的人。 她最讨厌的成语就是“破镜重圆”。 破镜怎会重圆? 小时候,家里一面镜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碎成两块。 母亲舍不得丢掉,就用胶布粘合起来。 白色胶布沿着裂缝粘了一道,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放下电话,尚雪梅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父亲。 蜷缩在沙发上的父亲如同一张皱皱巴巴的枯干叶片,仿佛一捏就碎了。 那个曾把她扛在肩头,抛到空中,引逗得她咯咯大笑的父亲,如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联想到自己破碎虚假的婚姻,孤家寡人的境遇,尚雪梅情绪低落。 幸好父亲蒙在鼓里,她暗自庆幸。 弟弟过来问她,姐夫知道咱爸的病吗?
她蓦地回过神,刚才电话里忘说了。 父亲的病是个大事,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扛不住,她一个人演不了两个人的双簧。 得让郝东升来一趟青城,不能一个人来,要带豆豆一起来。 可是那丫头——那丫头初七才能结束旅游。 她忧虑地看着父亲,谁知道父亲还能捱多久? 这个念头令她心里一惊,呸,怎么会这么想? 她恼火地咬着嘴唇,她为自己这个不祥的念头惴惴不安。
弟弟忙前忙后,把一串彩灯绕成M 形挂在阳台,彩灯一闪一闪亮起来,屋子里顿时有了节日喜气。 接着,弟妹带着棋棋也到了。 父亲听到棋棋来,高兴地坐起来,满面笑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孙子。 父亲的举动令尚雪梅不舒服,孙子仿佛他的心头肉,他慈祥地看着棋棋,像看着一件百看不厌的珍宝。 久违的妒意涌上来,这种感觉好熟悉啊,尚雪梅的心沉了下去。
自从有了弟弟,父亲对她的宠爱就转移到弟弟身上。 每次从城里回来,无论带多少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弟弟。 他给他买漂亮的海军服、大檐帽、水枪、皮球。 他把他扛到肩膀上,夹在胳肢窝,吊在脖子上,引逗得他笑个不停。 他带他去镇上赶集,由着他的性子,给他买各种各样的吃食。 她被冷落了,当然,也不能说是冷落。 她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个头蹿得扁担一样高,父亲不能再像她小时候一样抱她、搂她、亲她了。 父亲待她其实还是好的,依旧给她买城里时兴的花布,裁剪成样式好看的衣裳。 十三岁那年,父亲还给她称了二斤毛线,托人织成漂亮毛衣,惹得同龄姑娘们分外眼红。 然而,究竟不同了。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相比之下,他们更溺爱弟弟。 乡里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重男轻女嘛,有儿子的总是疼儿子多过女儿,她没什么好抱怨。 真正让她如鲠在喉的,另有原因。
看到父亲给了棋棋压岁钱,尚雪梅也掏出红包给他。 棋棋接过道谢,她摸了摸棋棋的头发,棋棋头发软软的,黄黄的。 她盯着棋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棋棋眼睛和弟弟不一样,不是淡黄色,而是深褐色。 棋棋被她看得不自然,寻了个借口回屋玩电脑去了。
弟媳去厨房帮忙张罗晚饭,弟弟也回屋去了。 父亲又觉不舒服,吃了几片药,再度躺下。 尚雪梅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发呆。 她像个客人,是的,在这个家里,她就是客人。
手机收到几条短信,同事朋友祝贺新年,此外还有豆豆和郝东升的。 豆豆嘴甜,这点跟了她父亲,肉麻的话张口即来。 不像她,让她说一句肉麻话,简直像是杀了她。
豆豆短信说,亲爱的老妈,我永远爱你,代我向姥姥姥爷拜年,别忘了要红包哦。 死丫头,这么大了,还惦记压岁钱。 她哪里知道姥爷都病成这样了,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抹眼泪。 郝东升短信只有几个字,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大概群发的,把她也捎上了。
她给郝东升回短信,短短一行:我父病重,速带豆豆来青城,拜托! ! ! 她一连用了三个惊叹号,意欲引起他重视。 她给豆豆也回了短信:姥爷病重,速同你爸来青城! ! ! 同样用了三个惊叹号。
夜幕降临,鞭炮声愈加密集。 饭菜终于上桌,母亲别出心裁煮了一锅羊肉揪片汤,连汤带饭都有了,饭里撒了一层碧绿的香菜叶,绿盈盈的,看上去赏心悦目。 除夕应该吃饺子,因为父亲的病,母亲没心思,连饺子馅也没准备。 除了羊肉揪片汤,还烧煮了几个热菜,拌了凉菜,端到桌上,也是琳琅满目,很丰盛的样子。
父亲再度昏昏欲睡,尚雪梅征询母亲意见,叫爸一起吃吧? 母亲摇摇头,睡着了就让他睡吧,醒了也吃不了几口,你们快点吃,汤要趁热喝。 尚雪梅没听母亲的,她蹲下身子,柔声对父亲说,爸,吃饭了。 半睡半醒的父亲睁开眼,冲女儿笑了笑,你们先吃吧。 尚雪梅说,我喂你喝点热汤。 说着,自作主张舀了一碗揪片汤,端在手里,拿个小勺,像喂婴孩一样,舀一勺,凑到嘴边吹几口,再缓缓喂进父亲嘴巴。 母亲和弟弟一家围坐在桌边吃饭,尚雪梅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 父亲只吃了两口,便声称不吃了。 尚雪梅不高兴了,再吃点嘛。 口气里满含撒娇的味道。 父亲果然被她的撒娇打动了,接连吃了小半碗。
尚雪梅和母亲不像一般的母女关系,和弟弟也不像一般的姐弟关系,唯独和父亲在一起,会情不自禁露出小女儿姿态。 喂完父亲,尚雪梅坐回桌边吃饭。 羊肉揪片汤果然特别,热辣鲜香。 母亲不住给她搛菜,她客气地推让着。 父亲忽然呕吐起来,她慌地放下碗,赶紧跑过去。 刚才吃的小半碗全都吐了,里面夹杂着怵目惊心的鲜血。 她一边收拾,一边哭出声。 爸,爸,你这是怎么了呀。 弟弟和弟媳也跑来帮忙,屋里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尚雪梅跪在地上擦地板,父亲重新躺下,反过来安慰她。 这几天一直这样,你头回见,吓着你了。 尚雪梅手里拿着抹布,俯到父亲枕边,小声啜泣,边哭边自责。 都怨我,不该硬喂你吃饭,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说着,说着,索性放声大哭。 弟弟和弟媳在一旁不知所措。 棋棋早早吃罢饭,躲回房间。 母亲面对满桌饭菜,长吁短叹。
尚雪梅哭着说,爸,我对不起你,小时候我们不在一起住,长大了,好不容易搬到一起了,我又跑了那么远,把你丢在这里。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你骂我吧。 父亲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是漂染过的,麻黄色,微卷。 她的头发早白了,离婚那年就全白了。 父亲说,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得怪爸爸,爸爸没本事,迁不出你们户口,在厂里又一直住集体宿舍,没法把你们接来,让你和***妈在老家吃了那么多苦。 不,尚雪梅阻止道,办户口多难呢,怎么能怪你呢。 那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嘛。 父女俩相互致歉,抚慰,如暗夜里相遇的旅人,执手相握,谁也不丢开谁的手。
平静下来后,尚雪梅红着眼睛去洗碗。 弟媳推让了两下,见她执意要洗,就没再客气,还贴心地帮她系上围裙。 父母的厨房对她来说很陌生,这套房子是五年前旧公寓拆迁换购的新房,搬入新居后,她是第二次回来。 除了餐具似曾相识,比如那只乳黄色搪瓷盆,是她少年时家里就有的。 双耳小铁锅,也是她以前熟识的。 其他的,成套的骨瓷餐具、不锈钢炉灶、电水壶、电饭煲,皆是陌生的。 她与它们之间隔着距离,像是隔着薄薄的塑料膜。 看得见,也摸得着。 可是摸上去,不像真的。
水管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尽管戴了橡胶手套,凉气还是渗透进来。 母亲走进来,挽起袖子,帮忙整理。 母亲说,热水器坏了,因为你爸的病,没顾上修。 水太凉了,烧点热水洗吧。 嗯,她答应了一声。 母亲又说,你也看到了,你爸的病已经这样了,我呢,也不敢怠慢他,什么都听他的,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说到这儿,母亲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母亲,母女俩一时无话。 然而,更多的,未出口的话藏在她们的眼睛里,藏在她们的嘴巴里。 她不说,母亲也不说,她们像一对心照不宣的同谋。
从背影看,尚雪梅和母亲很像,肩背微驼,脖颈细长,而且都很瘦。 不是苗条,而是瘦。 瘦和苗条是两个概念,中年以后的女人再怎么瘦都和苗条挂不上钩,她们的瘦,是晒干的柴火一样的瘦。
4
母亲总是大清早去挑水,家里人少,两桶水能够用两三天。
早晨洗脸,只舀浅浅半瓢水,脸盆倾斜着竖在门槛,这样可以使双手浸进水中。 母亲先给尚雪梅洗脸,洗手。 剩下的水,她自己再洗。 两个人都洗过了,还要涮洗抹布。 抹布擦抹桌椅窗台,直到盆里的水变成一口漆黑的汤,才舍得泼到院子。 洗碗刷锅的水也差不多,洗碗通常洗两遍,第一遍用上一顿洗剩的潲水,第二遍才用干净水。 洗过第二遍的水存进一只容器,扣到灶台,留到下一顿再用。 面汤也绝不乱丢,无论多么浑浊,都要存着,既能解渴当水喝,也可以留到下一顿做饭用。 有一次,尚雪梅放学回到家,觉得渴。 灶台上放着一碗浑浊的水,她误以为面汤,端起来喝了半碗。 出了门,觉得哪里不对劲,嘴里一股奇怪的味。 她疑心自己把洗碗水喝了,告诉母亲,母亲大笑,你把晌午剩的洗碗水喝了。
有段时间,尚雪梅发现母亲不再起早挑水了,水缸里的水却总是满的。 她奇怪地问,妈,你什么时候挑的水? 母亲说,早上挑的,你还睡着呢。 她皱眉,不对,我比你醒得早,我醒的时候你还睡着呢。 母亲不高兴了,我挑水回来才睡的。 是吗? 她疑惑,但也没多想。 她洗了脸,梳了头,吃了早饭。 早饭永远是煮饼,有时是玉米面煮饼,有时是谷子面煮饼,除了春节,几乎不变。
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十来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有。 史老师先教一年级,教完一年级,一年级学生开始写作业,再教二年级,依此类推,一直教到四年级。 每天都是这样。 史老师待尚雪梅格外和气,给她吃偏饭,一年级时就教她二年级课程,还指导她学数学。 这得益于父亲,父亲只要春节回来,都要主动给史老师拜年。 拜年礼物丰盛,有红糖、挂面,还有槽子糕。 父亲说老师是传授知识的人,最值得尊敬。
学校一度上晚自习,晚饭后,学生提着煤油灯去学校。 说起来好笑,白天课堂上打打闹闹,虚度时间。 晚上,倒是点灯熬油做功课。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 史老师是想培养他们对学习的自觉性,把学习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对待。 那个没多少文化的乡村民办教师,用他质朴的方法传授对知识的敬重。 她很感谢他,离开故乡后,一直给他写信,直到他去世。 她最后能顺利考上大学——虽然只是一所不入流的大专,但对一个乡村出来的孩子,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那天晚上,当她拎着煤油灯去了学校,被告知,今天晚自习取消,史老师生病了。
她只好拎着煤油灯返回家。 七八岁的她跟在几个大孩子屁股后边,从村东头学校,回到村西头自己家。 进了小院,看到屋子里黑着灯。 那晚的月亮特别好,莹白的月光铺洒在院子里,照得院子通透敞亮。 通常这个时间母亲在灯下缠着麻绳纳鞋底。 母亲去哪里了?
她推门,外面没锁,却推不开,里面插上门闩了。 怎么回事? 她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动静,她举起拳头想敲门,却无师自通意识到了什么。 她把耳朵贴到门缝,继续探听里面的声音。 她听到两个人说话,除了母亲,还有一个男人。 他们一定不想被她发现,不然就不会闩门了。 她迈着小碎步挪到墙角,像只猫似的蹲在黑暗中,屏紧呼吸,一动不动。 过了很长时间,门终于开了,有个男人走出来。 他兀自去了厨房,隔一会儿,从厨房拎出两只水桶,很快闪出小院。 她认出了那个男人,跑马村的羊倌,一个说侉话的外乡人。 他就住在她家后面的坡上,跑马村的羊圈在上面。 他白天放羊,夜里把羊赶回圈里。 稍顷,屋子里的煤油灯亮了,母亲埋头纳鞋垫的身影印在窗户上。
那之后,尚雪梅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瓮里的水满满的,清亮亮的。 两只空水桶靠在水瓮边,扁担立在墙角。 母亲用水变得奢侈起来,洗脸水不再是半瓢,有时会豪迈地舀上满满一瓢。 尚雪梅也跟着恶作剧起来,趁母亲不在家,她故意挥霍水。 一瓢一瓢的水泼到院子里,日光下,它们很快晒干了,踪影全无。 她抿抿嘴唇,既厌恶自己,又厌恶水缸里的水。
在那之前,羊倌每次见了她,总会唤她名字,逗弄她。 她幼时口齿不清,羊倌学她说话,雪(喜)梅,你晌午吃(漆)什么了?
她生气,扬手打他,他一溜烟儿就跑了。 有时,他慷慨地塞给她几个红枣,或者山杏、柿饼、核桃。 有一次,他竟然掏给她满满一大把花生。 这个羊倌,真是不错呢。 她跑回家告诉母亲,满脸甜蜜的笑。 她以为羊倌喜欢她,因为她生得白,生得可爱。
在那之后,羊倌再和她打招呼,她就掉转头,假装没听见。 她还偷偷跑到羊倌住处,趁他外出放羊,在他居住的窑洞前拉了一泡屎。 没不久,尚雪梅被母亲送到了姥姥家,母亲要去青城。 记忆中,母亲去青城次数不多,隔两年才去一次。 每次去的时候,尚雪梅就被送到姥姥家。 在她更小的时候,三岁,或者四岁,母亲带她去过青城,她依稀记得青城有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 后来,十岁的时候,又去过一次。 那时,有了弟弟,一家四口,挤在借来的房子住了短短几天。 父母带着她和弟弟去照相馆拍全家福,父亲抱着弟弟,母亲搂着她。 她穿着裙子,手里捧着一束塑料花。 那张黑白照片至今还保存在家里的相册。
姥姥在尚雪梅眼里是个善变的老太婆,时而严厉凶狠,时而慈祥温和。 尚雪梅有时不听话,姥姥就会拿针锥扎她的手。 不是吓唬,是真扎,扎出血,扎得她哇哇大哭。 有时又待她极好,给她煎花椒叶煎饼、炒黄豆。 姥爷软弱可欺,时常被姥姥挑刺数落。 尚雪梅喜欢给姥爷点烟,抓一撮烟叶摁到烟斗,就着油灯点着,姥爷“噗儿噗儿”吸两口,再把烟灰磕出来。 姥爷偷偷教她抽旱烟,她叼着长烟袋,盘腿坐在炕头,模仿戏里的三仙姑抽烟,学得惟妙惟肖。 结果被姥姥发现了,把姥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不喜欢姥姥家,舅妈总是差使她干活。 晚上搓玉米,一家人围坐在玉米堆前,弯着腰,搓着永远搓不完的玉米。 她不敢溜走,因为比她小一岁的表妹也在打着哈欠搓玉米。 她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母亲来接她,常常孤独地坐到村口的大石头上眺望。 远远看到一个人,以为是母亲,走近了,原来不是……焦灼的等待中,母亲终于来了,她必要委屈地大哭一场,然后,欢天喜地离开姥姥家。 姥姥一边送她们,一边愤愤骂她。 外孙是狗,吃了就走。 姥姥和姥爷都没来得及等她长大就去世了,他们若是活到她能为他们买一包饼干、买一条纸烟、买一瓶烧酒的年纪,那该有多好。
母亲从青城回来后,肚里又有了娃娃。 羊倌仍旧给尚家挑水,不再偷偷摸摸晚上来,而是,大白天,大摇大摆就来了。 你为何给我家挑水? 尚雪梅斜着眼睛问。 羊倌擦把汗说,你娘肚里有了娃娃,不能去挑水,不过,我可不是白挑的,你爹给我钱哪。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父亲安排的。 尚雪梅无端高兴起来,她念起羊倌的种种好处。 她跟着他去放羊,手里举着羊鞭。 哪有小姑娘放羊的,丢死人了。 母亲骂她。 她才不管那么多,羊倌很宠她,走不动就背她。 有时,她还骑在羊馆脖子上,踩高跷似的,又惊险,又好玩。 羊倌头发软软的,黄黄的。 她骑在羊倌脖子上,摸着他的头发说,头发软的人心眼好,我妈说的。 羊倌说,雪梅头发也软,雪梅心眼也好。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黄色的? 她盯着羊倌的眼睛问。 羊倌也盯着她的眼睛,雪梅眼睛不是黄色的吗? 不是。 她说。 哦,羊倌说,雪梅眼睛是黑葡萄一样的颜色。
尚雪梅在村里读完小学,又去乡里念中学。 跑马村女孩读完小学大多就辍学了,她没有。 父亲坚持让她升学,老师也鼓励她继续读书。 只是,念中学很辛苦,每天步行一个多小时,翻山越岭才能到学校。 中午,吃自带的干粮。 下午放了学,继续翻山越岭,徒步回家。 同村有个念中学的男生,比她高一年级,母亲特意登门拜访,还带了半升新收的豇豆,嘱托他们结伴,一个村的,互相照应。 然而,母亲又是不放心的,旁敲侧击暗示她,和男学生保持距离。 母亲故作惊讶地说,雪梅,你记得姥姥村里比你大两岁的秀珍吗? 怎么了? 尚雪梅问。 母亲摇头叹息,她呀,有了肚了。 尚雪梅果然吃了一惊。 乡里人说“有了肚了”就是怀上娃娃了。 母亲说,她偷偷和男同学好,结果有了肚了,人家当兵走了,她挺着个肚子,神憎鬼厌的。 母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说,女娃娃一定要裤带紧,不然就遭罪了。 她生气了,瞪着母亲,你什么意思? 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母亲诡谲一笑,我又没有说你,我是说秀珍。
上学路上,偶尔会遇到野兽。 狐是常见的,出没在日暮时分的山林,拖着优雅的尾巴。 见了人,躲得远远的。 也遇到过狼,单独的一只或两只。 狼和狗一样,只要做出弯腰捡石的动作,它们就掉头离开了。 若是迟疑着,赖着不走,那也不怕,男学生吹一声嘹亮的口哨,它们就吓跑了。 从小在山里长大,她并不觉得害怕。 母亲在地里劳作也遇到过狼,还说狼两只前掌搭她肩膀,她一直不回头。 因为据说一回头,狼就会趁机咬喉。 同样的故事,她听姥姥也讲过。 她还遇到过横在路中央的长蛇,灰白色,她把它想像成传说中的白娘子,夸张地讲给母亲听。 母亲说,以后再遇到长蛇,跪下来拜一拜,许是神呢。
结伴的男学生似乎偷偷喜欢过她,因为有个城里工作的父亲,在乡里,她身份优越。 但是,她对他没那个意思。 她早早就预料到,自己会离开跑马村。 他很快识破了她的心思,转而恋上另一个姑娘。 那姑娘是另一个村的,和他们同路。 放学路上,他们并排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 他们最后也没成,她回乡时特意打听,他们各自和别的人成了亲。 遇上雨天和雪天,她会住到邻近女同学家。 不是白住,母亲早就提前打点过,送去钱粮。
条件这么艰苦,但她一直坚持上学。 母亲在家照看弟弟,还要出工务农,更加劳累。 那时候日子真是苦啊,星期天休息,她必帮母亲挑一担水。 她的背微微有些驼,看上去,总像直不起腰身。 她觉得,那一定是少女时代挑水压弯的。 初中毕业后继续读高中,高中要到县城,住校。 就是那一年,城里有了新政策,父亲有机会给家属办农转非户口。 除了配偶以外,子女只有一个名额。 他们没同她商量,只把弟弟户口迁到青城。 这种事情嘛,肯定先紧着儿子。 母亲带弟弟去了青城,名正言顺成了城里人,跑马村的妇人们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她一个人留在跑马村,周末回家,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泪流满面。 母亲给她留下了口粮,她生火做饭,蒸干粮,每个星期的伙食费就是交到食堂一袋干粮。 所幸那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父亲到处求人,送礼,掏空家底,终于把她也接到青城读高中。 高考时,她仍旧回老家参加考试。 她几乎拼着性命在考,考不上,解决不了户口,招工,婚嫁,都是难题。 父母头发在那一年全白了,他们自觉愧对她,可是没法子的事,办户口是要命的事,在儿子和女儿之间,他们只能选择儿子。 如果父亲知道是那样一个儿子,还会舍她而取弟弟吗? 她无数次这样猜想。
弟弟一岁的时候,尚雪梅背着他在屋后面的山坡溜弯,羊倌拿着一把芝麻糖走过来。 羊倌抱着弟弟逗弄他,教他学说话。 她乐得清闲,只顾着吃芝麻糖。 吃完了芝麻糖,她心满意足抹抹嘴巴。 这个时候,她讶异地发现弟弟长着一双羊倌一样的眼睛。 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抱着小的。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毛茸茸的,淡黄色眼睛。 她看看羊倌,再看看弟弟,心里陡然惊恐。 她从羊倌手里夺过弟弟,伏在背上,小跑回家。 她的嘴巴像是吞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张牙舞爪,几乎要把她的嘴撑破了。 没有人告诉她缘由,她无师自通洞悉了一切。 她不敢张口,生怕一不小心,这个秘密就呼之欲出。 她因此患了短暂的失语症,母亲没放在心上,以为她又发什么神经。 史老师着急了,找母亲询问情由。 母亲这才觉得不对劲,耐心开导她说话。 几次无果,母亲急得哭了。 难道你要哑巴了吗? 我有个远房表姐就是十几岁时忽然变成哑巴了。 她悲伤地想,母亲的那个远房表姐肯定也和她一样,肚子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母亲寻来偏方,残忍的偏方,半夜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照着她的嘴巴连续扇耳光。 她的嘴角渗出血,嘴唇肿得老高,仍旧一言不发。 热心的羊倌也寻来偏方,带着毛的猪尾巴煮水喝。 她不喝,他们扳开她的嘴强行灌她。 各种偏方都试过了,还是没有效果。 母亲气馁了,写信告诉父亲,预备带她到青城看病。 这时候,她的病奇迹般好了,她又开口说话了。 她口齿本来就不伶俐,经过这场病,愈加笨嘴拙舌了。
十二岁那年,笨嘴拙舌的尚雪梅和母亲暴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大清早,母亲不让她去学校,让她在家照看弟弟,她要去赶集。 赶集有那么重要吗? 她问。 母亲说,家里连吃的盐都没有了,你说要紧不要紧? 她拒绝,不行,不能说请假就请假,你以为上学是闹着玩吗? 母亲说,那你说怎么办? 你弟弟这么小,一个人在家出了事怎么办? 那段时日,村里刚刚有个娃娃掉到茅厕淹死了。 她脱口而出,那就让他也淹死好了。 母亲扬起手,一巴掌拍到她脸上。 那声巴掌清脆极了,像拍在熟透的西瓜上,不是“啪”的一声,而是“嘭”的一响。 她捂着被母亲打过的右脸,眼里喷出愤怒的火焰。 她咆哮着扑向无辜的,仍在炕上酣睡的弟弟,挥拳打在弟弟身上。 弟弟惊醒了,嚎哭起来。 母亲没料到她会这样,急着去拉扯,嘴里骂她是坏了良心的野闺女。 她尖锐地回击,谁是野闺女? 谁是野闺女?
他才是野种,让这个野种***吧,***吧。
她满脸狰狞,尖叫着,像是要吃了弟弟。 她冲母亲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丑事,我全都知道。 她指着弟弟,这个野种,这个野种的眼睛是黄色的,是黄色的。 母亲被她的话吓着了,满脸惊惧,跌坐在地。
那天,她没去上学,母亲也没去赶集。
母亲给弟弟蒸鸡蛋的时候,给她也蒸了一碗。
好大一碗鸡蛋羹,软软的,比豆腐还要软。 她知道母亲在讨好她,这种感觉让她难过。 她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说出来的。 她在心里呜咽。 她们母女,从那一天开始,就再也不是正常的母女关系了。
她向母亲承诺过,有一次,母亲正在做饭,她忽然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母亲的手哆嗦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一直忘不了母亲看她的眼神,仿佛暗藏一把凌厉的刀子。 那一刻,她知道母亲恨她,就像她也恨她一样。
那年秋天,羊倌离开了跑马村。 也许回老家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继续放羊。 村里人说,那些放羊汉嘛,都是四海为家的。
5
弟弟一家晚饭后早早告辞了,尚雪梅把父亲搀扶进卧室,照顾他躺下。 昏睡了一天的父亲再难入眠,吞下一大把止痛药片。 母亲让尚雪梅先去睡,说父亲身边离不开人,没准一会儿又叫人。 家里原本雇了一个看护陪伺,这几天过年,人家请假回家了。
尚雪梅让母亲先去睡,说自己习惯迟睡,零点以后才睡得着。 母亲没客气,到另一间房休息。 母亲可能累坏了,操持一大家子的年夜饭,加上照顾父亲。 隔壁很快传来鼾声,尚雪梅纳罕母亲清癯的身体怎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鼾声? 女人老了真可怕,连鼾声都震耳欲聋。 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完全有可能,她也开始打鼾了,虽然只是轻微的,时断时续。 可是,要知道从前,她睡觉的时候安静得像天使。 天使睡觉是安静的吗? 她不知道,这话是郝东升说的。 那时他们正相爱,他看她哪儿都好,她的缺点在他眼里都是优点。 他说过的那些肉麻话,加起来大概比一部长篇小说还长。 她一点也不想回忆过往,现实像一团擦抹桌子的破抹布,所有美好的过往,最终都要被这块破抹布捋一遍,发出衰败的气味。
父亲忽然问她,你和小郝还好吗? 尚雪梅心里一动。 当年的小郝早就变老郝了,父亲还是习惯叫他小郝。 她答道,当然好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过去了嘛。 那就好,那就好。 父亲伤感起来,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和他再下一盘棋。 早些年,女婿郝东升上门,父亲很喜欢和他下象棋。 两人水平都不怎么样,正因为都不怎么样,对垒起来才有意思。 要不怎么说“棋逢对手”呢。 父亲的话说到尚雪梅心上,她连声说,当然能见到他了,我已经给他发了短信,等豆豆从泰国旅游回来,就让他和豆豆一道来青城。 话一说口,她的脸就变了。 一个谎,要用多个谎来圆。 她不擅撒谎,她本来告诉父母豆豆是公司加班才没和她一起回来。 这下倒好,不小心把豆豆旅游的事说出来,原先的谎戳破了。 父亲没有追根问底,她侥幸地想,也许父亲根本疏忽了这句话。
我手机去哪了? 她绕开话题,四处找手机。 父亲说,刚才还见你拿着。 她去客厅找,手机在沙发上。 查看短信,豆豆回复了,言简意赅:知道了,回去直接到青城,我给姥爷买了根手杖,手柄镶着象牙,很漂亮。 这丫头,还算懂事。 郝东升还没回短信,或许正忙,一大家子一起过年呢。 上有老,下有小,那个小屁孩今年六岁,深得郝东升父母喜欢。
原本属于她的家,公公婆婆待她不薄,想到这儿,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她举着手机给父亲看,爸,你看,豆豆回短信了,说很快来看你,她给你买了一根手杖。 父亲很高兴,夸说豆豆真是个孝顺孩子,又说,要是能看到豆豆结婚就好了。
爸,当然能看到,棋棋结婚你也能看到。
父亲像是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 人总要走这一步的,没有谁能逃得过,左不过是个早晚区别。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说这些话我不爱听。 她赌气起身去阳台,这间卧室连着一间阳台。 阳台上放着不少植物,橡皮树、罗汉松、水竹、君子兰,长得最好的是发财树,茂盛如一棵树,高度快及屋顶了。 她说,这么好看的植物偏叫发财树,难听。
父亲笑道,别人就喜欢它的名字,你偏不喜欢,它好像也叫玉树。
玉树? 这名字好听。 可不是嘛,你看它翠绿如玉。
父亲说,植物也有灵性,就说那盆君子兰吧,每年春节都开花,今年就连花骨朵都没结。
眼看话题又往低暗处拐,尚雪梅指着一盆水仙说,你只看君子兰没开花,怎么不看水仙? 你看它开得多好,多漂亮,满屋子都是水仙花香。
父亲说,水仙每年都是新的嘛,花苞是去年埋在土里的。
尚雪梅不与他争辩,而是问,睡不着的话,想不想再看一会儿电视?
父亲欠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向往地说,很想出去看看雪。
这么晚了,别出去,外面气温低。 再说,哪有晚上赏雪的。
父亲很惆怅,恐怕以后想看也看不上了。 尚雪梅看了一眼表,九点半。 除夕之夜,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还热热闹闹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晚会呢,他们家,却冷冷清清。 走的走,睡的睡,只余她和父亲唠闲话。 父亲这个时候倒清醒了,吃了止痛药,病痛似乎减轻许多。 他既然有兴致出去赏雪,何不满足他的心愿呢? 想到这儿,她说,那我们多穿点衣服再出去。 父亲大约没想到女儿会痛快答应,不相信地问,真的? 我真能出去?
眼睛里满是孩童的期盼。 见他这个样子,尚雪梅反而犹豫了,显然母亲和弟弟不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一个身患重病的老人,冰天雪地大晚上出去,委实不妥。 可是,身体已然这样了,再怎样小心翼翼,又怎样? 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仅仅是呼吸那么简单,总还有别的欲求。 她打开衣柜,找出父亲的羽绒衣,连带帽子、围巾,全都寻齐全了。 父亲高兴地配合着,搓着双手,一个劲儿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外面空气了。 咱们动作利索点,趁***还睡着,她要是醒了,就麻烦了。 尚雪梅问,妈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父亲说,没事,你就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死皮赖脸缠着你的。
好吧。 尚雪梅说,我们就到楼下小区散散步,不要走太远。 父亲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一切听你的。 躺久了的身体站起来,一时难以支撑,差点栽倒在地。 尚雪梅赶紧上前搀扶,父亲大约担心她变卦,一把推开她,连声说,我没事,我没事。
从家里出来,尚雪梅才意识到,她低估了父亲的病情。 父女俩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往下走,哪里是“走”,根本是“挪”,每向下挪动一级台阶,父亲都显得异常吃力,身体摇摇欲坠。 尚雪梅懊悔自己自作主张了,她想打道回府,然而,已经下了一层,上楼恐怕更艰难,必须有人背着才行。 她弯腰让父亲伏在她背上,她反悔了,想背父亲上楼回家。 父亲恼了,答应的事怎么又变卦? 况且,你这身板,哪能背得动我? 他一再安慰她,没事,没事,我没事,就是慢点。 他努力做出精神十足的样子,抬头挺胸,唯恐给她添负累。 她不忍心了,心里一阵难受。 她不想违拗父亲心愿,耐心搀扶他下楼。
终于出了单元门,父亲浑身上下裹得很严实,帽子下面是围巾,围巾绕了两圈,护着嘴巴,只露出鼻子和眼睛部分。 雪停了,积雪足足有半尺厚。 路灯下,白雪被一层红色的鞭炮碎屑覆盖。 父亲摇头,瞧这些鞭炮,把白生生的雪都糟蹋了。 尚雪梅说,我倒觉得好看,红是红,白是白,另有一番味道。 父亲嗅嗅鼻子,雪的清冽气也没了,被鞭炮的硝烟味儿遮住了。 尚雪梅扶着父亲一只胳膊,缓慢走路,每走一步,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不想,父亲得寸进尺,提出去附近的小公园转转。 尚雪梅断然拒绝,不行,已经破例了,再走那么远,你身体哪能吃得消。 父亲说,不远,一点不远,出了小区右拐就到了。 尚雪梅说,那也不行,说好就在楼下走一走的。 父亲委屈地说,这里的雪有什么看头,小公园有梅花,不知开了没? 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尚雪梅说,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放炮,我们家很多年不放炮了。 父亲嘟囔,你们家? 尚雪梅自觉口误,纠正道,是我在武汉的家。 心里却想,我哪有家呀,武汉的家也没了,是我自己多年不放炮而已。 她又想到郝东升,不知那家伙回短信没,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 郝东升终于回复了,挺长的,有几百个字,密麻麻排在手机屏上。 他对岳父病情表示关注,说等豆豆旅游一结束就和她一起到青城。 他对前妻也很关心,劝她别太着急,老人们迟早有这天,自然规律,非人力能抗拒。 他还问治疗是否缺钱,让尚雪梅注意身体,别累着,北方天冷,多穿衣服。 乱七八糟的废话说了不少,尚雪梅忍不住多看了两遍。 此时此刻,天寒地冻,郝东升的啰唆,多多少少给她带来温暖。 这个男人,其实没那么坏。 除了有点好色——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好色是多情。 什么是多情? 还不就是好色嘛,说得冠冕堂皇。 女人多情是放浪,男人多情是好色。 这是尚雪梅的逻辑,她就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她警惕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在她心里,郝东升和母亲是同类人,她和父亲是被伤害和欺侮的一方。 母亲是她成长记忆里,羞耻的标杆。 因为这个,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更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她自己就那么清白吗? 她心虚了,但是,另一个声音冒出来,不,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他们怎么能和她比呢? 或者说,她怎么能和他们比呢?
离婚之前,尚雪梅有过一次出轨经历,郝东升不知道。 对方是她同事,一个单身汉,爱慕她多年,一直不结婚,在她面前表演过许多痴情的把戏。 偷过她的梳子、钥匙链、喝水杯。 偷走之后,再买新的还给她。 他好像患上了某种病,对她十分着迷,着迷到偏执,偏执到这种程度。 他给她写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他在信中告诉她,之所以偷她物品,是因为——他需要那些东西为他止痛。 他必须抚摸着那些东西入睡,因她而感到疼痛的心才能平息。 他的情书写得漂亮极了,像一段一段优美的散文。
尚雪梅是单位阅览室管理员,他总有借口找她借书,她躲不开,逃不掉,担心被同事发现,更担心被郝东升发现。 她和他谈判,你究竟想怎么样? 那个人说,我总是想着你,白天想,夜里想。 她赤裸裸地说,别说的那么好听,你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 那好的,我满足你,只要你以后别再烦我。 他被她的话吓着了,目瞪口呆,但很快两眼放光,信誓旦旦承诺,只要尚雪梅说话算数,他也说话算数。 好吧,尚雪梅决定破釜沉舟,某个周末下午,她偷偷去了一趟他家。
他家在广八路的老公寓,楼下就是喧闹的菜市场。 他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她才闻出是花露水和热烘烘的熟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令她不适。 他竟然买了一堆熟食,鸭脖、鸭脯,还有煮得烂烂的猪脚,似乎想与她共进晚餐。 看得出,他精心打扫过房间,地板很干净,床铺很整齐。 窗帘缝隙透进一束光,她能清晰地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羞怯、激动、兴奋。
她表现得像个偷情的老手,几乎没有犹豫,就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从头到尾,她都睁着眼睛,看着他。 大概是太紧张了,他的表现糟糕透了,几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完事后,他把头埋在被子里,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沮丧。 她很快穿好衣服,临走时面无表情地说,希望你说话算数。
他果然说话算数,再也没有骚扰过她。
他对她神经质的爱情戛然而止。 她反倒有些小小的失落,她自问心地坦荡,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阻碍事态恶化。 但真是这样吗? 她不敢深究。 她难道对那些文采斐然的情书没有心动和虚荣吗? 她难道对那个仿佛患了“爱情”疾病的男人没有怜悯和感动吗? 仰慕与激赏可以产生爱情,感动和怜悯同样催生爱情。 她选择用这种难堪的方式结束,难道不是害怕自己陷进去吗? 不久之后,那个男人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对象,很快结婚,组建了家庭。 他的“爱情”疾病奇迹般愈合了,她治好了他的病。 他们现在还是同事,关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难以启齿的往事成了虚无的幻象,她有时会觉得,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父亲问,雪梅,你在想什么?
尚雪梅回过神,没想什么,郝东升刚才回短信了,他说很快来看你。
父亲看着她,你们,你们真的没什么事?
尚雪梅摇头,能有什么事?
父亲神色凝重,尚雪梅不免忐忑,难道父亲看出什么了? 不会吧,她小心觑了一眼父亲,没想到父亲也正看着她。 她尴尬一笑,爸,我们真没什么事,你别多心了。
两个人继续朝前不紧不慢走了几步,父亲念念不忘小公园的梅花。 梅花一定开了,腊梅开花都在早春。 今年春节较迟,公历都二月中旬了。
尚雪梅敷衍他,大晚上,看也看不清楚,实在想看,咱们改日再去。
父亲说,你以为花会等着我们吗? 你以为雪会等着我们吗? 梅花是闻的,不是看的,我只是想闻一闻梅花的香气。 雪梅,雪中之梅,这是你的名字啊。 雪天赏梅,可遇不可求。
尚雪梅眼前浮现出父亲抱着她赏梅的情形,多少年了啊,多少年了,中间横亘着多少往事,多少欲说还休的往事。 她忽然想哭,她问,爸,你爱我吗? 父亲有些意外,你这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 尚雪梅委屈地说,我小时候,你那么疼我。 可是,后来,有了弟弟,你就不再疼我了。 父亲笑出声,你真这么想?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父亲说,那我告你一句真话,在我心里,你和你弟弟不一样。 尚雪梅说,怎么不一样? 父亲看了她一眼,反正不一样。 尚雪梅不高兴地说,重男轻女,你和我妈都这样。 父亲说,我不是重男轻女。 那是为什么? 父亲有些累了,停下脚步,说,我们找地方坐一会儿。
出门时,尚雪梅装了几张报纸,她拂去一条长椅表面的积雪,把报纸铺在椅子上,父女俩紧挨着坐下。 父亲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心里,你是掌上明珠,是我的骄傲。
弟弟呢? 尚雪梅问。 父亲回答很狡猾,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 尚雪梅不满意这个答案,可是,她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这么多年了,难道她这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还要同弟弟争父亲的宠吗?
有辆车驶过他们身边,车子停下来。 开车的是邻居的儿子,认识父亲,热心地问,尚叔叔,听说您生病了,怎么大晚上在外面?
父亲说,你要去哪儿? 对方说,回我自己家。 父亲没同尚雪梅商量就说,劳烦你载我一段路,这是我女儿,她想陪我去前面的小公园看一看,我腿脚不利索。 尚雪梅来不及反对,对方就已下车,打开车门,热情地说,这就是您在武汉工作的女儿啊,还是第一次见。 尚雪梅见此情形,只得硬着头皮,一边致谢,一边搀着父亲上车。 出了小区大门,右拐一百多米,一个露天小公园就到了。 尚雪梅和父亲下车,邻居儿子开车离去。
一会儿怎么回? 尚雪梅没好气地质问父亲。
父亲说,放心,爬也爬得回去。 或许是满足了心愿,父亲精神异常好,笑声爽朗,一点不像重病患者。 尚雪梅暗暗得意,看来她答应父亲赏雪的事情没做错。
小公园只是一爿露天花圃,中间有个四角木亭,四周散落着几丛灌木。 两株梅花藏在角落,耐心寻找才能找得到。 积雪静静地覆盖着花园,万家团聚的除夕之夜,这里除了尚雪梅和父亲,再无他人。
两株梅花都没开,连花苞都未结。 父亲失望地说,这是怎么了? 不会枯死了吧。 尚雪梅掰下一段枝条,嗅了嗅,隐约的植物清香。 她说,放心,好好的,没枯死,可能气温太低,天气转暖就开了。 父亲说,我怕是看不到了。 尚雪梅不悦,又乱说话,再乱说话,小心打嘴。 父亲宽容地笑了,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女儿,倒像个厉害的姐姐。 父亲又说,咱们小区本来也种着梅花,有几家住户心眼坏,硬是给砍掉了。 为什么? 尚雪梅问。 他们迷信,梅和“霉”同音,说是院里种梅花,就会走“霉”运。 我和他们理论,他们不听。
他们那些人呢,哪里懂得梅花的好。 尚雪梅说,犯不着和他们怄气。 父亲说,是啊,小区又不是咱家的。
既然梅花未开,尚雪梅说,爸,咱们回去吧。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这里的雪比小区的雪好,真白,真干净。 我一生最爱雪,也爱梅花,所以才给你取名雪梅。
是啊,人家听了我名字,都以为我生在冬天,哪知我生在夏天。
父亲说,生你那时,正数伏,天气别提多热了。 ***坐月子,身上出汗就像出水,衣服刚换上就湿透了。
尚雪梅眼前浮现的却是母亲生弟弟的情形,请来的产婆拎着个箱子急匆匆进了房内。 尚雪梅和父亲被赶到院子里。 姥姥焦虑不安,进进出出,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在门上挂红布。 父亲紧锁眉头,不时趴在窗台向里看。 姥姥看到了,就训他,大男人看什么看,快躲一边儿去。 男人不许进产房。 尚雪梅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母亲的喊叫声从屋里传出来,撕心裂肺。 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屋内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姥姥雀跃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生了,生了,是个长雀儿的小子。
前来观望的邻居妇女纷纷恭贺父亲得子,父亲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一把抱起她,高兴地说,你有弟弟了,雪梅,你有弟弟了。
满屋子血腥味儿,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儿。 她蹑手蹑脚掀开门帘,走进屋内。
母亲坐在炕头,额上缠着产妇的头巾。 她问,弟弟从哪儿生出来的? 母亲说,肚子里生出来的。 是从肚脐眼生出来的吗? 母亲点点头,是的,你真聪明。 肚脐眼是不是撑破了,流了很多血。 母亲说,是的,流了很多血。 我想看看,能让我看看吗? 母亲说,好的,让你看看。 母亲掀起被子让她看,昏暗的油灯下,她看到母亲的两条腿上沾满血迹,怪吓人。
肚脐眼的血流到腿上了? 母亲苦着脸说,是的。 很疼吧? 母亲点点头,非常疼。 生我的时候也这么疼吗? 是的,一样疼,比这个还疼,因为你是第一胎。 她心疼地看着母亲,龇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父亲给母亲端来一碗荷包鸡蛋面片汤,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你受苦了。 她爬到炕上,歪着头,打量那个小小的婴孩。 他的脸皱皱巴巴,像抟成一团的泥巴,一点也不好看。 她忍不住说,他真丑。 母亲瞪了她一眼,不许这么说你弟弟,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长几个月就好看了。
她想,生孩子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女人都要生孩子吗? 她问。 母亲说,是的,你长大了也要生孩子。 她掀起自己衣服,摸着肚脐说,原来这个地方长个窟窿,就是为了生孩子呀。 父亲和母亲同时笑了,他们慈爱地看着她。 父亲给她也端来一碗鸡蛋面片汤,她从炕上跳下来,捧着碗,吃得很香。
没出几个月,弟弟就变白了,变胖了,变好看了。 她的任务陡然加重了,经常被母亲差使看护弟弟。 她熟练掌握了换洗尿布,包裹小被子。 她像个蹩脚的小妈妈一样抱着弟弟,缓缓拍打他的小屁股,哄他入眠。 她一会儿叫他小宝宝,一会儿叫他小乖乖。 直到那一天,直到一年后的那一天,她惊奇地发现弟弟长着一双羊倌一样的黄色眼睛的那一天。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她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她常常在他的眼睛里窥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渐渐厌恶他,憎恨他,尤其是——当她看到母亲对他的宠爱远远超过对她的关心时,她就愈加嫌弃他。 母亲对弟弟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不同,变了腔调,像鸟的叫声一样“啾啾啾”,又像羊的叫声一样“咩咩咩”,她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很久以后,当她也做了母亲,她才发现,女人在面对幼小婴孩时,都会不由自主变着腔调说话。 )最让她感到愤慨的还是父亲的背叛,她把父亲对弟弟的偏心看作是对她的背叛。 父亲从城里回来就抱着弟弟到处跑,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他举着他、抱着他、扛着他,所有曾经给予过她的宠和爱全都一股脑儿转给了弟弟。 最可恨的是,父亲还带着母亲和襁褓中的弟弟一起去了趟青城,把她丢到姥姥家。 姥姥说,你爹这是向同事们炫耀他儿子去了。 儿子就要炫耀吗? 她问。 姥姥故意气她,当然了,丫头片子不值得炫耀。 她气得抹眼泪,姥姥却哈哈大笑。
6
父亲忽然弯腰,嘴里喷出一口血,身子随之摇晃着滑倒地下。 血溅在雪地上,像风吹落的花瓣。 尚雪梅慌乱如麻,一时没了主意。 她吃力地把父亲扶进亭子,垫了报纸坐下。 父亲像孩子似的偎在她怀里,她双手环抱父亲腰身,额头冒出一层汗。 这情形多么熟悉,幼时的她也曾这样坐在父亲膝头。 她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给弟弟打电话,她一个人招架不了,得让弟弟赶紧来。 弟弟手机竟然无法接通,这可怎么办? 父亲虚弱地说,唉呀,吓着你了。 尚雪梅说,都怪我,我就不该听你的,非把你黑天半夜带到这儿。 父亲说,你这明明是在怪我。 尚雪梅赶紧说,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弟弟电话打不通,怎么办? 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出去找辆出租车。 她刚要起身,父亲却扯着她胳膊,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手机响了,竟然是郝东升。 这时候他怎么打电话来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能帮得了什么。 她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我的短信你看到没? 看到了。 那怎么不给我回? 顾不上,我哪能顾得上,我爸,我爸他……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垂下手臂,不小心触动了扬声器。 郝东升急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爸怎么了? 他老人家怎么了? 要不我明天就去? 不等豆豆了,我明天就坐飞机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加了一句,你放心,咱俩离婚的事绝不会让他们看出来。 她慌忙挂断手机,然而,迟了,父亲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看着她。
她终于忍不住,抱着父亲,放声大哭。
父女俩抱在一起,她靠在父亲肩头,父亲靠在她肩头。 父亲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哭够了,尚雪梅抽抽噎噎止住眼泪。 父亲软软地靠在她肩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尚雪梅吓坏了,她掏出手机拨打120,电话打通了,她连忙说了地址。 父亲趴在她肩膀,靠在她耳边,忽然急促地说了一串话。 别恨***妈,我走以后,你要对***妈好一点,别让她伤心。 因为你,她偷偷哭过很多次。 父亲的话让尚雪梅一阵心惊,她揽紧父亲,我怎么会恨妈妈? 我为什么要恨她? 我不会恨她,你放心,我会对她好。 父亲继续喘息着说,我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早就知道。 尚雪梅听得糊涂,爸,你想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弟弟,我知道你弟弟不是我的孩子。
父亲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砸到尚雪梅头上。 她语无伦次,爸,你胡说什么呢,你糊涂了。
傻孩子,早有人告诉我了。 告诉我的就是史老师,他把我当朋友,写信告诉我。 可是,我嫌他多管闲事,嫌他多嘴。 为了堵上他的嘴,也为了堵上跑马村其他人的嘴。 我带你弟弟到了青城,我告诉史老师,我验了血,他就是我儿子,尚家的孩子,他们再不能乱嚼舌头。
她吃惊地张大嘴,她怎么从没想到过。
她都知道的事情,怎会瞒得了村里其他人?
她结结巴巴地问,我妈,我妈她知道你知道吗?
不,她不知道,她一直不知道我知道。 她从没怀疑过,因为我待你弟弟比待你更尽心。 你千万不能告诉她,我瞒了她一辈子。 这是她的心病,她要是知道了,我们这一世婚姻就成了一出戏,她会难过死。 原谅***妈,你知道她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你知道一个女人在跑马村,身边没男人帮衬,过得多艰难。 你都亲眼见过的,不是吗?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何况一个女人。
尚雪梅紧握着父亲的手,她的脸紧贴着父亲的脸。 父亲断断续续说,我……真心疼你弟弟,把他当亲生儿子看……不只是让***安心。 他叫我爸爸……他姓我的姓,我为什么不疼爱他? 而你,爸有多疼你弟弟,就有超过一百倍的心疼爱你……我不知道你和小郝怎么了,但是,这世上哪有完美的姻缘……好姻缘就像赶车的鞭子,两股牛皮硬生生绞成一股,你缠我我缠你,不然就散了……
爸。 尚雪梅眼泪滚滚而下。
救护车的声音远远传来,在这个寒寂的除夕之夜,听上去像是遥远的,陌生人的哭声。 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广场上放起了烟花。 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盛开,转瞬又如花瓣雨纷纷落下。 尚雪梅靠在父亲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弟弟,照顾好我们一家人,我会像你一样爱他们,永远爱他们。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