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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丰登(小说)

2022-03-12 07:00 作者:东方晨曦园 围观:
五谷丰登(小说)

宗利华

1

小树在跟一条鱼搏斗​‍‌‍​‍‌‍‌‍​‍​‍‌‍​‍‌‍​‍​‍‌‍​‍‌​‍​‍​‍‌‍​‍​‍​‍‌‍‌‍‌‍‌‍​‍‌‍​‍​​‍​‍​‍​‍​‍​‍​‍‌‍​‍‌‍​‍‌‍‌‍‌‍​。 鱼太滑,他没抓住,一不小心掉地上,蹦跳不止​‍‌‍​‍‌‍‌‍​‍​‍‌‍​‍‌‍​‍​‍‌‍​‍‌​‍​‍​‍‌‍​‍​‍​‍‌‍‌‍‌‍‌‍​‍‌‍​‍​​‍​‍​‍​‍​‍​‍​‍‌‍​‍‌‍​‍‌‍‌‍‌‍​。 小树弓下身子,探开双手,好不容易才摁住,小心翼翼捧着站起身,却莫名其妙端详起那鱼的眼睛​‍‌‍​‍‌‍‌‍​‍​‍‌‍​‍‌‍​‍​‍‌‍​‍‌​‍​‍​‍‌‍​‍​‍​‍‌‍‌‍‌‍‌‍​‍‌‍​‍​​‍​‍​‍​‍​‍​‍​‍‌‍​‍‌‍​‍‌‍‌‍‌‍​。 鱼在跟他对视。

突然间,小树感觉到鱼是悲伤的。

你盯着条鱼看啥? 有什么看头? 树人快步跑进厨房,赶紧杀掉它! 客人还等着。 小树没吭声。 树人拿了点儿什么,扭头走出去。 一个愣神儿的工夫,鱼又一次脱手。 这下子,它跳到一张矮桌子下面。 地面到处是水,混着血迹,以及鱼鳞、鱼肠等乱物。 小树张着手站在那里时,胖嫂又进来催,还没剁好? 小树扭过头,眨巴着眼睛看她。 胖嫂问,连鱼都还没抓住呀? 小树指指桌子底下。 胖嫂哈哈大笑,儿啊,你可真能,你让鱼钻到桌子底下。 胖嫂走来,一条腿跪下,伸一只手进去,准确无比,一把拿住那鱼。 小树嘟囔说,我怎么不行呢?

你手多嫩啊,没看你老娘的手,跟砂纸一样。 胖嫂说着,啪一声,把那鱼摔地面上,抄过一根短棍,冲鱼头啪哧啪哧敲几下,弯下腰去,左手抓鱼,右手扯来剪刀,刷刷刷,拿刀刃和刀背刮来刮去,鱼鳞纷纷坠地。 随后,手一挑,拉开鱼腹,手指探进去,抓出五脏六腑,嗖一下扔进垃圾桶,身子一转,捏着那鱼就水管子下哗哗冲洗一番,扔到案板上,摸过菜刀,哐哐几声,一条大鱼就被大卸八块。

小树站在那里,突然想哭。 他说,我想回家。

胖嫂问,回去干啥? 小树说,想奶奶啦。 胖嫂叹口气,要不,你就回一趟吧。 树人不知啥时又进来,突然嚷起来,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一家子亲戚等着喝你喜酒,你倒好,连个大学门儿都没摸着。 你这时候回去,灰头灰脸的,算怎么着? 胖嫂笑眯眯的,不作声。 小树问,那你让我在这里干啥? 帮你们杀一辈子鱼啊? 树人反问,你想干啥? 当县长挺好,你能行吗? 小树分辩说,现在城里人都琢磨到农村去找事儿做。 树人指着他,我跟你说小树,两条路,你自己挑。 一条,继续上学,明年再考。 实在不行,你去读个职业学校呀,先学上门手艺。 再一条路,你不愿意杀鱼对吧? 那现在你就去找活干,端盘子,当服务员,看大门,当保安,怎么都行。 小树说,打死我,我也不再上学。 树人说,那只能第二条。 听说,你大舅那厂子最近缺人。 小树哼一声,那也叫个厂? 总共五六个人,说白了就是收破烂儿的。 树人嘴一撇,你一个农民,还想当公务员啊? 空调吹着,茶水报纸伺候着。 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

我都快憋死啦! 小树皱起眉头,在这街上,我直接喘不动气。 胖嫂看一眼树人,哈哈一声,我和你爹在这里快十年啦,喘得都很欢实。 小树说,反正我就要回去。 树人说,你回去上山看看,咱家地里的草,比你个头还高。 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回去种地? 还是种菜,养猪,养鸡? 小树微笑,我养蝎子,行不行? 树人冲他后脑勺就一巴掌,我还不知道你咋想的? 你爹你娘在城里挣钱,你在农村花着痛快,对吧? 小树说,你严重忽视我的智商。 好歹,我也是个高中生。 胖嫂又一阵大笑,三门课加起来不够一百分,儿啊,以后咱千万别提这茬。 小树说,这也不能怨我。 我在镇上念书就挺好的,是你们非把我转这里,又跟不上趟儿。 树人说,你个没良心的,还怨起你爹你娘啦? 小树说,你们能不能别老是拿我当小孩儿? 我有自己的理想。

理想就是个屁! 树人冷笑,我还想当村长呢。

胖嫂叫一声,哎呀,光顾着说话,客人早等急啦。 端起盆往外走,又说,要不,小树你出去转转吧,省得我看见你也难受。

鱼腥味儿变成火锅汤料味儿,混杂着酒味儿、烟味儿。 小树在浓郁的味道中穿行,经过大厅,走到门口,总算有一股子稍新鲜点儿的空气迎来​‍‌‍​‍‌‍‌‍​‍​‍‌‍​‍‌‍​‍​‍‌‍​‍‌​‍​‍​‍‌‍​‍​‍​‍‌‍‌‍‌‍‌‍​‍‌‍​‍​​‍​‍​‍​‍​‍​‍​‍‌‍​‍‌‍​‍‌‍‌‍‌‍​。 街上热闹无比,火锅鱼店门口左边儿卖烤地瓜的女人,小树一直喊她兰姨,跟小树一个村儿。 右边儿是她男人,面前三轮车上摆满几种水果。

吃地瓜不? 小树,兰姨招呼道,刚烤出个黄瓤的。 小树摇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 兰姨男人跟着问,上哪儿啊小树? 小树答,我转转。 男人说,瞎转悠啥? 你爹你娘这么忙。 小树不吭声。 男人开始絮叨,不上学啦? 回来跟着你爹干对吧? 依我说,不上也罢,上学什么用处? 考上个大学,回来照样找不着工作,还得跟你爹你娘忙活火锅。 看他俩人忙得,数钱都累得手疼。 小树咧嘴一笑,还是不作声。 绕过三轮车,男人还说个不止,小树,你没必要找别的事儿干,累死累活的,那点儿死工资,不够花的。

街上人来人往,两边小摊儿密不透风。 小树身子异常灵活,从卖袜子、手套、帽子的小衣服摊儿后面穿过,脚下躲过卖菜的滚到地上的一个西红柿,来到街中心。 他两手插进裤兜,脑袋缩着,低头向前走,耳朵里硬硬地灌满嘈杂声响。 卖豆腐的梆子声、瞎子的二胡声、象棋敲落棋盘声、妇女对骂声、孩子哭喊声,以及,不知哪儿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女声在唱,“为什么鸟儿没有了翅膀? ”小树耳朵一动,捕捉到另一丝声音。 他闭上眼睛,恍然感觉自己飞到半空,俯身向下。 于是,看到了街上的芸芸众生,看到站在街中心的自己,看到自己转身走向一条小胡同。 胡同口被四根木棍顶起的一面篷布堵住半边儿。 篷布下面,站个细腰姑娘,一脸的麻子。 姑娘身前摆一堆牛仔裤。 绕过那堆衣服进胡同,两边儿墙上密密麻麻贴满小广告,男科妇科、不孕不育、出租房屋、增开发票、洗脚按摩。 顺小广告过去不远,有一道小门儿,门口摆个灯箱,上写洗头泡脚按摩等字样。 灯箱靠上位置,挑一盏艳红的灯笼。 门是闭的,站在门口,那声音顿时清晰起来。

小树,再来一注吧? 彩票站的女人在喊他。

小树回过神来,见自己仍在大街上行走。 扭过头去,果然看到那条胡同,那篷布下的细腰姑娘,以及那盏红灯笼。 小树摇摇头,女人呻吟声消失,或者原本就没有。

我身上没钱啦。 小树回应。 自从一年前买彩票以来,小树中的最高奖是五块钱。 在这个午后,小树对彩票不感兴趣。 女人说,没带不要紧,我怕你不成? 跑了和尚,跑不了你娘。 我免费过去吃鱼。 小树站住,犹豫片刻,那就再来一注。 女人问,还是那串号码? 小树说,换一组吧,随机选。 女人噼噼啪啪摁键盘,一张彩票吐出来。

要是我能中一千万,怎么花呢? 向前走着,小树又开始琢磨这让人头疼的问题。 嗯,买辆大越野,车身喷上自己设计的图案,英文字母,骷髅头,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红嘴唇。 然后,去新疆,西藏,戈壁滩上,沙漠里,扬起一路尘土。 车里放着低音炮,轰鸣震天。 宽檐帽,墨镜,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一边驾车,一边伸着脑袋嗷嗷直叫。 当然,身边儿还得有个女人,最好是王亚男。

王亚男是公认的班花。 上高一时,小树鼓足勇气,给她写过一张纸条,被她当众在班上读了一遍,用的还是地道的方言。 她喜欢上隔壁班一个学画画的。 那孩子要么长发飘飘,要么光成葫芦壳儿,夏天穿靴子,冬天趿拉着拖鞋,体育老师都拿他没招儿。 他有什么好? 小树绞尽脑汁,弄明白其中道理,简而言之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不一个层次。 你一个借读生,从农村来,从山旮旯来​‍‌‍​‍‌‍‌‍​‍​‍‌‍​‍‌‍​‍​‍‌‍​‍‌​‍​‍​‍‌‍​‍​‍​‍‌‍‌‍‌‍‌‍​‍‌‍​‍​​‍​‍​‍​‍​‍​‍​‍‌‍​‍‌‍​‍‌‍‌‍‌‍​。 尽管你爹娘来县城十多年,可本质上仍是农民。 你穿得再花里胡哨,吃得再细皮嫩肉,骨子里还是农民。 艺术生不同,他是纯种城里人。 而王亚男她爸,还是什么局长。 据说,班上好几次活动,都是局长打发人张罗的,社会实践啦,亲子游戏啦等等。 小树见过王局长,胖得哟,惨不忍睹! 那次,老师要同学们背着家长跑,王亚男是让她爸背她的。 而小树呢,根本没让胖嫂和树人去。

唉! 小树叹息一声,脑袋一晃,不对呀,我现在是有钱人,刚中一千万! 车上坐的,正是王亚男。 我还要买栋别墅,带个大院子,院儿里有游泳池,旁边摆个巨大的遮阳伞,伞下桌子上堆满葡萄酒,法国原装的。 必须雇保姆,雇俩! 我跟亚男穿着泳衣,在躺椅上晒太阳时,俩保姆负责倒酒,嗯,一边儿一个小保姆,皮肤白,水灵,会讲段子,还懂按摩。

一股浓重又熟悉的鱼腥味儿,突然钻进鼻孔。 小树顿时意识到自己走到什么地方。 香树街上,只有这个叫秋红的女人卖活鱼。 原本还有一家,主人是个中年男子,腿脚不太好,被秋红硬生生给打跑了。 刚才在店里,小树抓不住的那条鱼,就是秋红一大早送去的。 秋红问他,小树,店里的鱼没啦? 小树咕哝说,好多呢。 秋红说,我寻思也没那么快。 你怎么不在店里帮忙? 小树笑,我妈不让。 秋红也笑,胖嫂不舍得啊,她是拿你当美国总统养。 小树不再接话,继续前行。 刚走没几步,突听身后响起鞭炮般的女人骂声! 回身一瞅,见秋红手里抓一把剖鱼刀子,腾腾腾追赶着一个男人。 男人窜得极快,三蹦两跳,秋红便撵不上了。 女人一弯腰,脱下一只鞋,嗖一声冲那男人背影扔过去! 一边跳着脚高声骂,你要敢再来,我一刀子攮死你!

男人是秋红的前夫。

我的天! 小树暗发感慨,转眼间这女人判若两人,一点儿都不可爱,就是个屠夫嘛! 转回身,却问自己,小树,你要去哪儿? 突然鼻子一酸,想哭一场。 又问自己,我为什么来这儿呢? 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呀。 他真的很想奶奶。 奶奶在乡下,住在老房子里。 他就是从那间老房子里出生的。 院子很大。 东南角是一棵老杏树,西南角是一棵樱桃,东北角有盘老磨。

小树真想坐到那磨盘上,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2

西方天空浮现一抹残云,像是哗地一笔刷出来的。

小树站在楼顶,双手食指和拇指扣成取景框,一段一段,往下面街上瞧。 杀羊的男人蹲在那里对付一颗羊脑袋。 他嘴里叼支烟,歪着头,手中的烙铁在羊眼窝周围穿行。 小树鼻孔里似乎也钻进一股焦糊味儿。 母亲站在门口,正和兰姨说笑。 老姑娘邱红尘捏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抬头端详那挂紫藤。 她专为死人修脸,在街上硬是活成一个传奇。 小树的视线像摄像机镜头一样,继续摇,这次落点是不远处楼顶边沿儿,有些逆光,当一个女孩儿出现在取景框里的时候,小树被吓一跳。 居然还有个人!

女孩儿在抽烟。 她没看小树,正看远方,长发随风而动。 小树拿不准应不应该走过去。 她的出现,纯属意外。 女孩儿扭过头,看小树一眼,又扭回去。 小树觉得最好别惹她。 于是,慢慢走向另一边儿。

喂,你来这里干吗? 女孩儿却突然喊他。 小树看着她,没回答,心说,这楼顶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吗? 没想到,女孩离开楼边沿靠后一点儿,一下子竟躺下去,双手捂脸,哇哇大哭起来! 小树看看四周,楼顶确实没别人。 女孩儿又喊,你就不能过来和我说说话? 小树又想,我有责任和义务陪你说话吗? 鬼使神差,却慢慢向女孩儿走去​‍‌‍​‍‌‍‌‍​‍​‍‌‍​‍‌‍​‍​‍‌‍​‍‌​‍​‍​‍‌‍​‍​‍​‍‌‍‌‍‌‍‌‍​‍‌‍​‍​​‍​‍​‍​‍​‍​‍​‍‌‍​‍‌‍​‍‌‍‌‍‌‍​。 女孩儿歪头瞧着小树,身子一动不动。 走近后,小树慢慢发现,女孩儿皮肤白嫩,身材细长。 何况,一个女孩儿躺在那里,很容易让一个男孩儿产生某种怪异感觉。

小树甚至听到自己身体里有哗啦哗啦的淌水声。

来,一起躺下,这样子看天真是挺好。

曾有几次,小树也是躺在楼顶看天的。 偶尔,会有鸽群飞过。 可跟一个女孩子并排躺着,以前没经历过,当然也没考虑过有没有这胆量。 怎么啦,你害怕啊? 女孩说,放心,我绝对不会敲诈你! 小树小心翼翼,坐到女孩儿身旁,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睛。 一下子,又升上半空,看着楼顶上并排躺着的自己和一个女孩儿,像是看电影里的镜头。 突然,小树听到有细微的声响。 睁开眼一瞧,却见女孩儿闭着眼睛,眼角却有道泪水淌下来。 小树撑起身,刚伸出一只手,又慢慢缩回去。

当你真正站到这里,你却发现,其实你并不想死。 女孩的声音甜腻,像是配乐诗朗诵,我站在那儿,好半天,看着这条叫人绝望的破街,就想,你呀,到底是什么命啊,怎么偏偏出生在这么个地方? 女孩儿竖起双手,冲天空挥舞一下,声音突然高涨,老天爷啊,为什么所有不公平的事儿,都让我摊上?

小树不知说什么好。

上学那会儿,我成绩还不算很烂,那又怎样? 考上个破大学,又怎样? 毕业以后,我爸求爷爷告奶奶,把我送进个稀巴烂的厂子,工资都发不出来! 一个香树街上的女人,要是没个像样的工作,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要做啃老族,吃老爹老娘的。 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会毁在这条烂街上。 意味着,你要像个农民似的,琢磨着去卖菜、卖鱼、卖袜子、卖男人裤头女人胸罩。 女孩儿忽地坐起来,你说,我去歌厅怎么啦? 下面这一大街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活下去在奔波,在拼命? 老娘也得活呀,想活下去,活得有脸面,身上的钱连买方便面都困难,能行吗? 我不过就陪客人唱唱歌,跳跳舞,老娘卖的是艺,又不卖身。 为什么街上这些鸟人,没一个拿正眼瞧我? 连我爸我妈都骂我,他们也不想想,俩大药罐子,那点儿工资够花吗? 我不去赚外快,一家人喝西北风呀? ——咦,小屁孩儿,你是个哑巴啊?

大姐,你让我说话了吗?

女孩儿破涕为笑,算啦,你说不说无所谓,我得先发泄出来,要不我得憋死! 我跟你说,反正我就这样,破罐子破摔! 我干嘛要跳楼? 很疼很疼的。 小树哼一声,都摔死啦还疼? 女孩儿皱起眉头,别说啦,肯定很惨,样子肯定会很难看。 说着,她站起身,拍拍屁股,来,帮帮忙,看我后背上有脏东西没有。

小树慢慢站起来,轻轻拍打她后背。 你比我可强多啦,好歹,你还有份工作,还能赚点儿钱。 你出生在香树街,这可是县城啊! 我呢,出生在山旮旯里,走出家门口,四下一瞧,整个人就像是在一个大缸里。 我爹我娘觉着,能在香树街过日子,就阳光灿烂。 我转学来的,连个大学都没考上,现在就瞎混。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女孩儿哈一声,瞅你这架势,不会也来跳楼的吧? 还没容小树反应,她一把扯住他的手,既然你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现,我认为,我必须感谢你! 你拦住我的不理智行为,挽救了一个貌美如花一时想不开的好女孩儿! 走,下楼喝羊汤去! 他家几个小菜也还不错,拌羊脸,手撕羊肉,很给力。 对啦,你身上有钱吗? 小树顿时哭笑不得,要不,吃火锅鱼吧? 那不用花钱。

有这等好事儿? 女孩儿瞪大好看的眼睛。

俩人一前一后进店,胖嫂脸上的表情,顿时无比复杂。 她悄声问小树,你俩咋就弄一块儿啦? 小树高喊,老板娘,来条鱼,我要请客。 胖嫂问,请什么客? 小树压低声音,那是我同学。 胖嫂嘿嘿冷笑,小树,想骗***,你还得再修炼好几年。 小树一摆手,三句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 娘俩这边儿说话工夫,女孩儿已旁若无人,找空位子坐下。 小树说,她一时想不开,要跳楼! 被我硬拉下来。 你说,这是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 胖嫂挤眉弄眼的,跳呗! 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她这种人,啥事儿做不出来? 小树奇怪,你认得她啊? 胖嫂说,儿啊,你出门去打听下,这街上有几个人不认得她? 小树两手一张,我就不认识。 胖嫂咬牙切齿,你才来街上住几天?

那咋办? 客人我都请来啦。 要不我亲自下厨房去杀鱼?

胖嫂扭头,冲树人招手。 树人走来问,什么情况? 胖嫂说,你儿要请客。 树人笑,同学聚会? 好呀,约到店里来! 胖嫂呶嘴,请她。 树人扭头去看,小宁啊? 小树,你俩咋弄一块儿的? 小树有点不耐烦,她要自杀,我给救下来啦,就这么简单。 树人半信半疑,那,她应该请你呀? 小树说,人家刚缓过劲儿来,咱不得开导开导? 树人点点头,那请吧,不就一条鱼嘛,多大点事儿。

胖嫂慢悠悠走去问小宁,来条什么鱼呀? 小宁抬头,黑鱼,大点儿的。 胖嫂建议,还有几条草鱼,活蹦乱跳的,新鲜着呐。 小宁语气坚定,我今天就想吃黑鱼。

胖嫂扭身走到门口,扯起嗓子喊,秋红! 秋红! 远远的斜对面,秋红回过一声,胖嫂啊,要什么鱼? 胖嫂问,还有黑鱼没? 送一条来! 秋红应一声,等着哈,我剁好给你端过去!

不一会儿,秋红端着一盘黑鱼块进来,哗哗啦啦,倒进小树和小宁面前的鸳鸯锅里。 她却不走,笑嘻嘻问,哟,小树啊,出去这会儿,领个媳妇儿回来啦? 小树脸上稍稍发烫,不是,她不是。 秋红拿盘子挡着嘴笑,知道,小宁她不是你媳妇儿​‍‌‍​‍‌‍‌‍​‍​‍‌‍​‍‌‍​‍​‍‌‍​‍‌​‍​‍​‍‌‍​‍​‍​‍‌‍‌‍‌‍‌‍​‍‌‍​‍​​‍​‍​‍​‍​‍​‍​‍‌‍​‍‌‍​‍‌‍‌‍‌‍​。 小宁却探着头,笑嘻嘻问,红姐儿,那我是谁媳妇儿? 秋红说,小宁你要还没有对象,我给你俩当个红娘,行不? 小宁一摆手,不用,我俩谈个恋爱,还用得着红娘? 你自己都一身鸡毛扯不干净,还顾得上我俩?

秋红干笑几声,走出去。

小宁嘁一声,就这卖鱼的,不是刚离婚吗? 听说,最近跟一个老同学搞上啦。 小树拿勺子翻着鱼块,多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宁笑,咦,你这小哥会聊天。 小树点头,我心情好。 小宁顺口说,好个屁! 我不是说你,说那男人。 他是一个公司的工程师,家里有老婆的,南方女人,细皮嫩肉,听说腰就这么细,比秋红漂亮好几里路去! 小树问,这卖鱼的,腰粗得跟个水桶似的,那工程师图什么呀? 小宁伏下身子,图刺激呗! 家花哪有野花香? 再说,秋红皮肤白呀。 一白抵三俏! 你懂不懂? 她突然细声细语,双手又比划起来,还有啊,她的奶子,得有这么大,你没看出来? 小树满脸通红,一声不吭。 小宁哈哈大笑,吓着你啦? 好吧,不调戏你。 对啦,小伙子,你该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小树脸色通红,仍不语。 小宁瞅他一眼,举起倒满二锅头的杯子,哎哟,真脸红啦? 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呢。 看来,你也是这家店里的常客,莫非,也是街上子弟? 小树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喝掉小半杯。 酒像刀子一样划过他咽喉,眼泪顿时涌出来。 小宁一笑,来,赶紧的,吃块鱼压压。 小树探探脑袋,竖起拇指,向身后一晃,知道那个是谁吗? 小宁歪头看一眼,胖嫂嘛,一个特大号的乌鸦嘴! 这街上的闲言碎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她散布的。

小树连续咳嗽好几声,方说,她是俺娘,亲娘!

3

小宁抽一支烟点上,却递给小树。 小树接去,刚吸一口,引出一串咳嗽来。

真是个嫩瓜蛋子! 小宁瞧他一眼,嘴一撇。 小树不作声。 小宁叹息一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哪是你能来的地方? 小树仍然一声不吭。 来这里的人,几百块上千块的洋酒,哗啦摆一大桌子。 小宁伸手一指,你再瞅那边儿停的车,咱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买不起。

俩人坐台阶上,目光幽幽,看着城市的夜空。

能不能不在这儿? 好半天后小树试探着问。 小宁扭头看他,然后呢? 回那破厂子,三班倒? 凌晨三四点钟,依然挥汗如雨? 小树低下头,这也不是个正事儿。 小宁伸手拨拉小树后脑勺一下,你从六十年代穿越来的吧? 啥叫正事儿? 挣钱才是硬道理。 小树摇着头说,可这钱挣得,太不容易。 小宁向半空吐一口烟,你是想说不干净吧? 兄弟,你刚出校门口,满世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你爹娘开鱼馆儿,给你攒下大把银子。 你哪知道,穷人过什么日子呀。 小树一笑,你比我能大几天? 小宁站起身,大一天,我也是你姐。 行啦小孩儿,回去吧。 小树没挪窝,我在这里等你。 小宁很惊讶的样子,你还真把我当你媳妇儿? 小树点头,我愿意。 小宁说,愿意等,还是愿意我是你媳妇儿? 小树反问,有区别吗? 小宁说,可我不愿意呀。 你等我干什么? 骑那辆破自行车驮着我,大晚上的,体验一把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有人送,都是宝马、奔驰! 赶紧走吧。

两个小时后,小宁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两人一起走出来。 一眼看到小树还坐那里,小宁顿时把脚步停住。 男人意识到了,转身问她,那,那,谁呀? 小宁没回答。 小树慢慢起身,仰头瞧着两人。 男人盯看小树半天,是,你弟弟吧? 小宁点点头。 又问,还,上学吗? 小宁又点头。 男人看看天空,沉默好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宁。 然后一摆手,从旁边刷一下驶过一辆黑色轿车。 男人目不斜视,冲那辆车走去,司机跑过来打开车门。

小宁和小树对视好半天。

小宁慢慢走近,伸手挽住小树的胳膊。 走吧,傻瓜!

小树骑的那辆自行车已伴随他整整三年,高一的时候,树人给买的。 即便崭新的时候,跟同学的车子摆一起,也稍显寒碜。 别的孩子,好多都骑山地车​‍‌‍​‍‌‍‌‍​‍​‍‌‍​‍‌‍​‍​‍‌‍​‍‌​‍​‍​‍‌‍​‍​‍​‍‌‍‌‍‌‍‌‍​‍‌‍​‍​​‍​‍​‍​‍​‍​‍​‍‌‍​‍‌‍​‍‌‍‌‍‌‍​。 小树也想要一辆,树人不肯。 他说得语重心长,儿啊,你以为,你爹你娘在城里容易吗? 扣除水电、房租、成本、日常开销,剩不下多少。 为了让你来县城读书,花掉好多钱。 小树当时能理解,没觉着不好。 但此刻,后面坐着小宁,就有点儿自卑。 小宁坐上自行车后,一言不发,手倒是紧紧搂着小树的腰,还把头靠在他后背上,小树顿时感觉快乐无比! 他骑得飞快,到香树街口不远处,小宁突然说,从另一边儿绕吧,别让你爹你娘看见。 小树问,看见咋啦? 小宁赌气似的,大声反问,你说咋啦? 小树乖乖掉头,向另一条胡同骑去。

穿过那条南北向的小胡同,便是东西向的香树街。 在胡同口,速度减慢时,小宁跳下车子,小树也下来。 两人并排着往前走。 胡同细小如肠,街灯隔得老远,脚下有些暗。 走一会儿,小宁突然说,小树,这回你可真是救了我。 小树停住,啥意思? 小宁也站住,望着幽深处的灯光,一声不发。 小树问她,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啦? 小宁说,我就没一秒钟是没难处的。 她擦一下眼睛,却又伸手去挽住小树胳膊,唉,及时行乐吧! 我现在心情好。 真的,一看到你坐在那里,我高兴得突然想哭。 尤其,坐在你自行车上,在大街上飞奔。 这感觉,很久没有啦。 小树很高兴,真那么想啊? 那我以后天天去接你。 小宁掏出那张名片,拦腰撕成两半,向半空一抛。 傻瓜! 我不去那地方啦。 我要换个活法。 我就不信,老天爷这么不开眼,不给我一条活路。 小树问,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啥也不做,你养着我! 瞧你今晚这架势,就像猴子搬来的救兵。

小树有点儿兴奋,你跟我回农村去做点事儿吧? 小宁打量小树半天,这小脑袋瓜里有点儿内容啊,什么路子? 小树说,我们那地方,很适合搞养殖。 小宁拍拍他肩膀,听起来不错,但我走不成,我家有俩病号呢。 小树说,等咱俩安稳下,把他们一块接过去。 山里空气新鲜,适合老人疗养。 小宁愣住,一动不动。 你不相信我啊? 小树问,我可是认真的。

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话的男人。 小宁突然抽泣起来,知道为什么我说,你真救了我吗? 今晚上,你要不在那儿坐着,我肯定跟那结巴走。 小树急了,你想干吗? 小宁一跺脚,大哥,我需要钱,一大笔钱! 小树咬咬嘴唇,我想办法。 小宁一挥手,跟你有屁关系? 小树把自行车靠一棵树上,慢慢靠近小宁。 小宁问,你要干嘛? 打劫啊? 我身上可没多少钱。 小树不说话,一下子把小宁抱住。

小宁的身子僵硬片刻,遂慢慢放松,也紧紧抱住小树。

快出胡同口的时候,小树一抬头,瞧见那个红灯笼和发出幽幽暗光的灯箱。 低声说,上车。 小宁扑哧一声,香树街上有好多东西,绕是绕不过去的。 你要接受。 小树说,接受不了。 小宁坐上车子,好吧,你是张白纸。 但你要清楚,我这张纸上可是乱七八糟的颜料。 天色已晚,胖嫂火锅鱼店那一片儿还稍微热闹,伸向城外的另一头,则略显空寂。 经过小网吧时,小宁问,在这里玩过吗? 小树笑,没有。 小宁点头,也是,在老爹老娘眼皮子底下上网打游戏,纯粹找死? 小树说,我不会打游戏。 小宁说,那你该是好孩子啊,咋学习那么差? 小树反驳,谁说我学习差? 小宁呵呵笑,街上有秘密吗? 人家都说,你高考三门课加起来不到一百分。 小树一本正经,打人不打脸。 小宁抱紧小树的腰,那以后谁也不许揭别人的短​‍‌‍​‍‌‍‌‍​‍​‍‌‍​‍‌‍​‍​‍‌‍​‍‌​‍​‍​‍‌‍​‍​‍​‍‌‍‌‍‌‍‌‍​‍‌‍​‍​​‍​‍​‍​‍​‍​‍​‍‌‍​‍‌‍​‍‌‍‌‍‌‍​。 停车,我到家啦。 小树向前一瞧,你跟那给死人修面的女人住邻居?

别说那么瘆人好不好? 人家那叫遗体美容师。 小宁突然咦一声,不如,明天我干脆拜她当师傅? 小树急忙说,别,你千万别! 我求你。 小宁说,这个真得好好学才能行呢。 红尘姐的爹,一辈子干这,都成大师啦! 红尘姐现在青出于蓝,门下弟子好多个呢。 小树说得斩钉截铁,绝对不能学这个! 小宁问,我为什么听你的? 又不是你媳妇儿。 小树说,都这样啦,还不是? 小宁逼问,咋样? 咋样啦? 小树悄声说,我那可是,初吻。

小宁歪着脑袋,看小树半天,你不是从六十年代来的,是从宋朝吧?

4

好多人都亲眼目睹那一幕大戏。

树人右手高举一只鞋子,紧跟儿子身后,呼一下窜出鱼馆儿。 小树跑得飞快,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 树人一只脚穿鞋子,另一只亮着花袜子。 袜子前端有个洞,露出两根脚趾头。 这样子哪能跑得过他儿子? 没几步就停下来,一瘸一拐,嘴里呼哧呼哧喘。 有本事,你跑! 他指着小树背影,吼道,你要回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正从炉子里往外掏地瓜的兰姨笑得前仰后倒,这爷俩儿,是拍武打片啊! 兰姨男人凑过来,怎么啦这是? 亲爷俩,干嘛说这么狠? 树人不回答,穿上鞋子往回走。 兰姨跟着钻进鱼馆儿,见胖嫂坐在吧台后面,脸孔黑着。 兰姨说,两口子跟个孩子生啥气? 胖嫂两手一张,造反啦简直! 一下子拿走两万! 都不知道干啥。 兰姨惊呼一声,两万块? 树人指着胖嫂,你还好意思说,钱是怎么管的? 胖嫂冷笑,难道,我还成天地把存折揣在身上? 家贼难防! 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树人一瞪眼,信不信我抽你! 胖嫂说,你抽啊! 又不是抽一回两回了。 树人扭头钻进里屋。 兰姨眨巴好半天眼睛,见苗头不好,便说,我得去看看我的瓜,烤糊啦该!

兰姨出门没多会儿,却见小宁从街的另一头走来,径直走进鱼馆儿。

她忍不住,跟在小宁身后,凑到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胖嫂还坐在那里不动,抬头看见小宁,也没作声。 小宁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柜台上,胖嫂,这是两万块钱借条! 一码归一码,钱呢,是我借的。 我妈这两天动手术,急需要钱! 胖嫂刷一下站起身,瞪大眼睛,看小宁半天,那小兔崽子,他把钱给了你?

你放心,我以后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你们。

胖嫂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树人走出里屋,小宁转脸向他,叔,你别打小树,好吗? 树人沉默半天,抓抓头皮,你俩现在,是什么情况? 胖嫂尖叫一声,还用问? 都拿这么多钱去贴补人家! 小宁没吭声。 树人搓起双手,小宁啊,都一条街上的邻居,你家这情况我知道,两万块钱是救急,我们也不好说啥,可你跟小树——,他在斟酌措辞。 小宁微笑,你们不愿意我和小树交往,对吧? 胖嫂站起身,我家小树还小,还要念书的,求求你,别缠着他,好吧? 小宁眼里顿时有了泪水。 她点点头,我明白啦! 树人说,那钱你先不急着还,不急啊。 胖嫂瞪他一眼。 小宁冲他俩鞠一个躬,转身出门,差点儿和一脸惊讶的兰姨撞一起。

走在熙熙攘攘的香树街上,走在一路哗哗作响的目光里,小宁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杀伤力。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昂起头,发现自己站在街中央。 斜上方的楼顶上,树桩子一样站着小树。

四周一派寂静。

突然,小宁攥攥拳头,弓下身,发出一声嚎叫!

接下来好一段时光,整个街上的人们都在津津乐道小宁这一嗓子。 好多人起初听到这一声,还以为***死在医院里。

爬到楼顶,小树已经在出口处等她。 小树问,我爹和我娘怎么你啦? 小宁不说话,直接朝楼的边沿儿走去。 小树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小宁突然转身,咱俩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小树脸上出现孩子般的笑,这话说得,真是生猛! 小宁说,放心吧,我给你爹你娘打了欠条。 钱是我借的,我一定还! 小树说,咱俩一起来想办法。 小宁咬咬嘴唇,不说话。 好半天,才长叹一声,你呀,从家里拿钱,应该跟他们商量下的。

半天后,小宁在前,小树在后,两人下楼。

没一会儿,穿过个小铁门,进了一个垃圾场一般的小院儿。 再往前走,又是道小铁门,钻过去,却是另一番天地,活脱脱一个小型南方园林。 小树有点儿惊讶,没想到,这街后面还藏着这样的好地方! 小宁嘘一声,这是红尘姐的家。 后门却在那时打开,身穿旗袍的邱红尘举一支细细的烟,笑眯眯地望着他俩。 小宁满脸笑容,姐,你在家呀! 邱红尘抿嘴儿一笑,小宁,***这几天咋样? 我正想着去医院瞧她。 小宁说,这两天就要手术​‍‌‍​‍‌‍‌‍​‍​‍‌‍​‍‌‍​‍​‍‌‍​‍‌​‍​‍​‍‌‍​‍​‍​‍‌‍‌‍‌‍‌‍​‍‌‍​‍​​‍​‍​‍​‍​‍​‍​‍‌‍​‍‌‍​‍‌‍‌‍‌‍​。 邱红尘哦一声,那得需要好些钱吧? 我去给你拿点儿。 小宁说,姐,不能再给您添麻烦啦。 邱红尘嗔一声,什么话呀? 远亲不如近邻嘛! 小宁和小树走进另一个套盒样的小院儿时,身后突然传来歌声,“一对对那个鸳鸯,水呀水上飘,人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 ”小宁捂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红尘姐挺好玩儿的,对不对?

小树的鼻孔里飘进一股草药味儿,比鱼腥味儿强出许多,于是狠吸一口。 小宁扯扯他胳膊,从小后门儿进屋。 小树说,这药味儿很香。 小宁吐出俩字儿,放屁! 小树一皱眉,女孩儿不该这么说话。 小宁哼道,你愿意闻,就使劲闻吧。 反正,我家多少年就不缺这味儿。 小树四下里看着。 屋子里,除了草药味儿更重,看上去还蛮有书香气。 他注意到墙上的字画和窗台上摆放的石头、根雕。 身后传来小宁的声音,喝水吗? 小树慢慢回身,却见小宁突然把头低下。 小树的心怦怦直跳。 小宁说,我去倒水。 手忙脚乱的,却踢倒一只马扎,啪啦一响。 小树忙说,我不喝水。 小宁哦一声,双手拧在一起。 俩人干站着,沉默好一阵儿。 在小树眼里,小宁竟变成另一个人,慌乱,不知所措。

我爸,在医院里,今天,他不回来。

小树哦一声,转眼又去看墙上的画。 突然,他感到小宁的呼吸声有点儿急促,没等他转身,小宁已在他身边儿。 小宁一把抓住他的手。 在被小宁牵着手走进一个房间的时候,小树整个身子像气球一样四处飘。 空气里迷人的草药味儿更加浓郁,更加撩人。 有那么一瞬,小树脑子里闪过乡下院子里曾种过的一棵罂粟,绽放出一片艳红的花。 小宁房间里有另一种香,使劲嗅,也猜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后来,小树才发现,那香来自小宁的身体。 小宁的身体是热的。 小宁脸上蒙着一层红色的薄纱。 过程很短。 小树和小宁都感到慌乱、艰难、疼痛,却又迷人、美好。 两人仿佛在那短短的一节时间内,互相搀扶,跌跌撞撞,走过一生。

浓郁的药香味儿里,又飘来红绸子般的歌声,“谁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好,谁没有那良心,就叫鸦雀雀掏。 ”

5

小树提着一袋苹果,再次出现在医院。 这次总算逮住小宁。 可小宁一见他进病房,立马背起包,对躺在床上的母亲说,我上班啦! 低头与小树擦身而过。 小树放下苹果,转身追出。 小宁走得越来越快,已到楼梯口。 小树奔上去问,你怎么啦?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小宁两只脚各踩两节阶梯,突然停住,你别再烦我。 咱俩之间,没关系啦! 小树有点儿蒙,为什么呀? 小宁说,我不想理你。 小树使劲抓头皮,撒谎! 小宁说,我干嘛撒谎? 小树脱口而出,那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 小宁恶狠狠逼问,哪天? 哪样啦? 小树无语。 小宁又疾步下楼,小树紧跟其后。 俩人走出门厅,到院子里。 小宁回头说,我警告你,别跟着我! 小树带着哭腔,跺着脚,这到底为什么呀? 小宁嘴唇抖动,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回去问***!

小树骑着自行车飞速奔回香树街。

树人正和胖嫂在厨房里忙着,小树走进去问,你俩对小宁说什么啦? 两口子面面相觑。 树人说,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跟你爹***说话啦? 小树大吼一声,我问你们,到底对小宁说了啥? 胖嫂说得干脆,我和你爹,不喜欢她! 那一号的小妖精,咱家养不起。 小树反问,她怎么成妖精啦? 胖嫂说,瞧她身上穿的,脸上抹的,不是妖精是啥? 小树说,你们这叫代沟。 胖嫂想出门,是啊,我和你爹差一点儿让你带到沟里​‍‌‍​‍‌‍‌‍​‍​‍‌‍​‍‌‍​‍​‍‌‍​‍‌​‍​‍​‍‌‍​‍​‍​‍‌‍‌‍‌‍‌‍​‍‌‍​‍​​‍​‍​‍​‍​‍​‍​‍‌‍​‍‌‍​‍‌‍‌‍‌‍​。 小树紧追不舍,我告诉你们,甭想拆散我俩。 树人堵在门口,你敢! 小树梗着脖子,看我敢不敢! 胖嫂说,小树啊,你是不是魔怔啦? 那小宁都多大啦? 再说,那是个啥样的女人啊,你也敢往家领? 小树反问,啥样的女人? 胖嫂说,小宁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啊? 小树说,你说干什么的? 胖嫂嘴唇哆嗦,反正,你要敢娶她,我没你这儿! 小树往外就走,胖嫂在身后追问,我的话你听见没? 小树扭回头,我很稀罕当你儿子啊! 他在门口站住,沉默片刻,又转身对树人说,爹,你来,我跟你说几句。 父子俩进里屋。 小树说,你和我妈对小宁明显有偏见。 树人摸着后脑勺,儿啊,说老实话,那小丫头长得不丑。 好歹,人家也是城里人。 年龄呢,也不是大问题。 女大三,抱金砖嘛。 可那家庭,咱实在负担不起呀。 小树说,你就是嫌她爹妈有病。 树人说,小宁的爹虽说当老师的,文化人,可他犯痨病,常年咳嗽。 ***更别说,长那种病,刚做完手术,以后化疗啊,吃药啊,得花多少钱? 小宁呢,又没个正经工作。 小树说,我们还年轻,想办法挣啊。 树人说,钱不是俩嘴唇上下一碰,就钻你兜里去的。

小树沉默半晌。 现在说这,晚啦。 我俩,都住一起啦。

树人半天不响,突然哧的一笑,怀上啦? 小树皱眉,你想什么呐! 树人悄声说,没怀上就好。 哪怕怀上,能确定是你的? 小树浑身哆嗦起来,怪不得,小宁让你们气成那样。 卑鄙,龌龊,下流! 树人拨拉他脑袋一下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呐? 小树半天说不出话。 树人又说,现如今这时代,睡一起,也不叫个事儿。 我和***那会儿,我才十六呢。 再说,这证明小树你是个男人啦! 小树终于说出口,我警告你,包括我妈! 以后,最好再也别说这种话! 说完,扭头就走。 树人说,好,不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小树一下子扭回身,当然有数! 我和小宁都是第一次。 我俩又不是傻子!

一连数日,小树跟小宁联系,都毫无回应。 有天上午,小树打过电话去,被告知已停机。 小宁去过几次医院,也没碰到小宁。 小宁的爸妈对他也越来越冷淡。 夜晚,小树一脸绝望,站在香树街上,看着小宁的家,里面好几天没亮灯。

一天晚上,小树决定从后院儿绕过去瞧瞧。

经过邱红尘家小院儿时,却发现女人搭一件硕大的披风,正半躺在竹椅上抽烟。 看到小树,邱红尘直起腰身,哈一声,来找小宁吧? 不知为何,小树觉得浑身一冷,不由得在灯光下打量邱红尘的双手。 邱红尘呵呵一笑,竟站起身,伸出右手,就灯下挽个花儿,开口唱,“海岛冰轮初转腾。 ”小树站在那里,走又不是,瞧着却无端心惊肉跳。 他很少见这个女人,传说倒听过不少。 邱红尘突然停住唱,看来,这小伙子被我吓傻啦。 小树摇头,没有,没有。 邱红尘问,我被街上人传得跟个神经病一样,是吧? 小树继续摇头,不是,不是。 女人突然问,你好久都没找到小宁了吧? 小树点头。 邱红尘抿嘴一笑,摆个身形,竟又唱起来,“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你就能瞧见她。 ”

她唱的时候,小树就做出随时要逃的架势,等她停下后,忙说,我先走啦。 邱红尘站住,脸上似笑非笑。 小树转身就走,却听女人一声叹,小哥儿,你听不懂我唱什么呀? 小树回头,很好听。 邱红尘再问,你就没听出点儿,别的内容来? 小树实话实说,大姐,一句也没听懂。 邱红尘笑得浑身发抖,伸出一只手,冲自己家一指,有胆量进我家吗? 小树转头看去,却不发一语。 邱红尘又说,有些人,不在自己的家,说不定会在别人家呢?

她在你家? 小树恍然顿悟。

邱红尘回躺椅上坐下,哼一声,你这个娃,笨呀,着实笨! 跟你聊个天儿,太费劲啦。 小树抓着头皮笑,真是在你家?

邱红尘手一指,悄声说,院子东南角那小屋里。

小树转身就往屋里走​‍‌‍​‍‌‍‌‍​‍​‍‌‍​‍‌‍​‍​‍‌‍​‍‌​‍​‍​‍‌‍​‍​‍​‍‌‍‌‍‌‍‌‍​‍‌‍​‍​​‍​‍​‍​‍​‍​‍​‍‌‍​‍‌‍​‍‌‍‌‍‌‍​。 穿越客厅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又与药香味儿不同,却是一尊老树桩上的香炉上,正缠缠绕绕散着烟雾。 小树没仔细瞧屋里陈设,直接穿客厅,推开前门,踏进小院儿。 小树在楼顶曾看见这个院子。 院子东南角,有间小平房。 房子背后,便是香树街。 屋子门开着,透出亮光,小树走到门口,突然停住! 却见小宁坐一张小桌子旁边儿,伏着身子,正端详面前摆的一具头骨! 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抬头,却说,红尘姐,真是很好玩儿呀。 半天没回应,她才抬起头。 于是,看到小树。

怎么是你?

小树却浑身颤抖,小宁,你手里抓的是什么呀? 小宁看看小树,再看那头骨,笑着说,瞧把你吓得! 竟然抓起头骨,朝小树比划一下。 小树啊呀一声,扭身逃回院子里。 小宁笑得弯了腰,这是石膏做的模型,害什么怕呀! 小树再也不想进那间屋子,在墙角那边儿,他还看见一具骨骼模型! 等小宁在院子里站到跟前,他还是觉得浑身发抖。

小宁在紫藤架下的石凳上坐下,问,红尘姐告诉你的? 小树点头。 小宁叹息,飞蛾投火啊? 小树仍心有余悸,哪有那么严重。 小宁正了脸色,咱俩在一起,根本不可能。 小树问,因为我爹和我妈? 小宁一摆手,我爹和我妈也不同意。 小树问,为什么? 小宁说,他们觉得,你还太小。 小树说,我都是成年人啦。 小宁扭头看别处,说白了吧,就是你根本没能力来支撑我们这一家。 小树着急地说,有没有能力,得慢慢证明啊。

可我家等不及啦。 小宁站起来,靠近小树,听姐一句劝,回学校读书去吧。 小树突然眼里有了泪水,现在,你还跟我说这个。 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 小宁点头,我就是明白,才不能害你呀。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也没办法。 小树说,我不管。 小宁微笑,好吧,哪怕咱俩都不管,索性豁出去。 可小树你真的不明白,过日子是怎么回事儿。 就咱俩,拼死拼活挣一个月,还不够跑一趟医院的。 我家就是个无底洞,你干嘛非往下跳啊?

就是个火坑,我也跳啦! 小树一梗脖子。

小宁突然哭了,一会又笑,小树,你让我怎么办?

小树一把将小宁搂在怀里,明天,我就去打工,去挣钱。 只是,求你别做这个,好吧? 小宁侧身瞧着小树,是不是我非要学这个,你就离开我? 小树不知如何回答。 小宁点头,正好,我还就喜欢做这个。 小树急了,你怎么这样啊?

邱红尘站在门口,看他俩好半天,轻叹一声,这俩孩儿呀,真是让人着急。 小宁挣开身子,悄悄抹眼泪。 小树也站在那里无语。 邱红尘双手一张,明明你情我愿,黏糊个什么劲儿啊? 你俩都这么年轻,做个事儿,还不如我这老姑娘干脆。 小树,要不要我继续当红娘,我去跟胖嫂说说? 小树摆手,不用,我能摆平。

嗯,这话说的嘛,像是个男人。

6

小树,听说你要找工作? 经过香树街警务室,小树被王大头喊住。 大头是火锅鱼店常客,跟小树倒熟。 小树停住自行车,笑问,王叔,这街上,还有什么事儿是你不知道的? 王大头右手食指竖起,往面前一勾,示意小树进去。 小树支起车子,走进警务室。 王大头眯着眼笑,我还知道,你个小屁孩儿,最近走桃花运。 小树也笑,怕是满大街人都知道。 王大头突然严肃起来,所以,要当心。

什么意思? 小树问。 王大头悄声说,小宁那一家子,真是大麻烦。 你要不赶紧刹车,噗通一声掉进漩涡里,信不信? 小树点头,信! 王大头问,真信吗? 小树悄声说,真信,因为,我已经噗通一声啦! 王大头说,刚掉进去嘛,赶紧撤,还来得及。 小树微笑,来不及啦。 王大头的眼睛顿时瞪大,莫非,你俩已经,那样啦? 小树摇头,王叔您想哪里去啦?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完全不能自拔​‍‌‍​‍‌‍‌‍​‍​‍‌‍​‍‌‍​‍​‍‌‍​‍‌​‍​‍​‍‌‍​‍​‍​‍‌‍‌‍‌‍‌‍​‍‌‍​‍​​‍​‍​‍​‍​‍​‍​‍‌‍​‍‌‍​‍‌‍‌‍‌‍​。 您有过那种状态吗? 失魂落魄,食不甘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王大头一摆手,打住! 小树,我还真是跟你爹你娘一样,完全小瞧了你。 本以为你还是个娃娃,没想到,老司机啦!

那天,小树在本子上记下十几家单位。 对应的工种,分别是保安、洗碗工、快递员、园林工、建筑工地小工等。 但最终,没一家录用小树的,到处人满为患。 做小工那家,总算让他上了辆拖斗车。 拉到地头,小树刚想问要干点啥,却被一个带头大哥一通训斥,就此结束。 那人倒没训他,训那个招工的,这小屁孩儿,毛都没长全,一看就是个学生,咱们是开幼儿园的吗?

小树手里捏着个火烧,坐在马路边儿上啃。 街灯已亮。 他狼吞虎咽几口,却被噎住,抓过身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灌几口。 抬眼望去,街上灯光变得虚幻迷离。 小树站起来,看着远处,突然觉着两面腮上热乎乎的两道泪水淌下来。 他抬头望天空,有一股泪水拐个弯儿,钻进嘴里。 小树抿抿嘴唇。 果然没错,眼泪是咸的,苦的。 距离香树街口不远,他不再骑自行车,而是推着。 那过程中,他无数次想,干脆,蹬上自行车,远离这城市,回老家那个小山村儿,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可每次,眼前都会出现小宁那张脸。 我回去无所谓,顶多种地,不想种地,就弄一群羊去山上放。 可小宁咋办? 快到香树街路口,小树又一次站住。 他实在不想回店里。 不用猜他都知道,店里面此刻是什么光景。 树人和胖嫂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兰姨的男人说的没错,你还找什么工作? 在店里帮忙就行。 可那一屋子鱼味儿,想想就头疼。

经过警务室,王大头正锁门儿,回身瞧见小树,慈眉善目一乐,老司机回来啦? 小树没搭腔。 王大头走近,突然问,你不是想找点事儿干吗? 这警务室,原来跟我干的那小马,回农村结婚了,你愿意来不? 小树顿时兴奋起来,王叔,您真是救星啊! 王大头一脸严肃,咱丑话说前头。 这是协勤,临时工,工资很低的,要养家糊口,尤其要养小宁那一家子,比登天还难。

次日上午,小树一身新行头,跟在王大头身后,走在香树街上。

别看这是条小街道,在整个县城内,也不起眼儿。 王大头开始上课,可我跟你说小树,麻雀虽小,五毒俱全! 小树小心提醒,师傅,应该是,五脏俱全。 王大头回身,扫他一眼,这叫幽默,懂不懂? 小树抿着嘴笑。 王大头继续说,为什么叫五毒俱全呢? 且听我说。 活跃在这街上的暂住人口,占百分之六十还多,几乎全是进城的农民。 都干什么呢? 像你爹你娘这样,租下沿街房,做正儿八经生意,已比较高端。 这说明,他们在城里有过打拼史,经验丰富,半只脚已踏入城市。 两边摆摊儿的这些,那些有固定摊位的,也还算好。 有的摊位不固定,为屁股大一点小地方,会打得不可开交。 王大头压低声音,比如那秋红,为争地盘,举着把刀子,撵着人家一个瘸子满街跑,简直就是个泼妇! 反正,我也不敢惹她。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散兵游勇。 打一枪,换个地方。 比如,你家鱼馆儿门口那烤地瓜的,城管一来,她就得推着三轮车,赶紧往胡同里躲。 还有一些,是我们的菜。 这些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完全摆不到桌面上。 他们就在胡同旮旯里,相面算卦啦,淘卖黄碟啦,洗头按摩啦,打麻将赌博啦,等等,有一年我还救过一名被绑架的女学生。

小树抬眼望去,突然意识到这条街还真是复杂无比。

小宁母亲手术后经过第一次化疗,重又回到香树街。 偶尔,会见她脸色蜡黄,坐在门口马扎上,呆呆地看街上风景。 小宁告诉小树,暂不要公开亲密接触,等她慢慢儿做工作​‍‌‍​‍‌‍‌‍​‍​‍‌‍​‍‌‍​‍​‍‌‍​‍‌​‍​‍​‍‌‍​‍​‍​‍‌‍‌‍‌‍‌‍​‍‌‍​‍​​‍​‍​‍​‍​‍​‍​‍‌‍​‍‌‍​‍‌‍‌‍‌‍​。 于是,两人由地上转为地下,转移到邱红尘家,转移到电影院儿,烧烤摊儿。 只是,小宁已决意跟随邱红尘,小树虽心里别扭,却无计可施。

一时,相安无事。 可一个事件的突如其来,将这段平静期骤然打破。

有天晚上,小树刚要锁警务室的门儿,突然身后冒出俩黄毛男孩儿。 其中一个嚼着口香糖,说,我大哥找你有点儿事。 小树不解,你大哥谁呀? 男孩儿说,刚子,听说没? 小树思考片刻,我不认得他呀。 另一个嘴里叼一支烟,嘿地一笑,见面儿就认识啦,走吧! 小树问,去哪儿? 先前那个一拍小树胳膊,像是哄小孩儿,听话,跟着我俩走就行。

为啥跟你们走?

一个黄毛说,大哥想见你,你就得去! 这是规矩。 小树突然一阵紧张,告诉你们,我可是警察! 俩孩子对视一眼,突然一起哈哈笑。 一个黄毛弓着腰,上帝啊,佛祖啊,一个小联防队员,他说自己是警察? 另一个也笑,知道我叔是谁吗? 就你们派出所长。 你一个从山沟里窜出来的毛孩子,还我是警察? 你咋不说,你是蜘蛛侠呢?

此前,小树从没意识到,沿香树街向东走的那段路,竟是如此漫长。 两个黄毛,一左一右,挟着小树,朝远离火锅鱼店的方向走。 期间,小树曾扭头回望。 他看到火锅鱼店里亮着灯光,里面客人正多,他母亲正手脚麻利地收拾一条鱼,他父亲系着围裙,穿梭在客人中间,点头哈腰。 而他自己,被两个黄毛控制着,沿香树街越走越远。

很不真实,像是个梦境。

香树街向前稍一延伸就出了城区,再向前蜿蜒爬向乡下。 离城不远的地方,有条南北向的铁路线,跟向前行走的香树街,形成一个十字交叉口。 那个叫刚子的正蹲一条铁轨上抽烟。 不远处的路灯很亮,映得他光脑壳儿更亮。 他面朝南方,一动不动,唯见烟头一明一暗。 走近后,他仍然没起身。 几个人一时间都没出声。 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火车鸣叫。

小树的腹部突然有点儿鼓胀,他想到路边儿去撒尿,却被左边黄毛一把摁住,干啥? 小树嘴唇动几下,我要尿尿。 那小子笑,憋一下。 小树一咧嘴,憋不住啦! 另一个突然大叫,憋不住,也得憋! 就在那时,光脑壳的刚子手一动,将手里的烟头弹向远处,慢悠悠站起身,靠近小树,直到小树能清晰地看到他嘴角一颗痣。 你,就是小树? 他问。 小树点头。 刚子伸手抓抓光脑袋,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小树摇头。 此时,尿意更狠! 刚子伸出右手,皱着眉头,抚摸小树的左脸,你和小宁,究竟是咋回事儿呀? 小树不作声。 当那只肉乎乎的手触到他脸上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顿时无依无靠,再次变成气球。 起初,气球是膨胀的,带有重量,带有疼痛。 顷刻之间,又松懈掉,变得轻若羽毛。

——小树没憋住,尿出来了!

一辆运煤的小火车缓缓逼近。 小树看着远方,双手被一边一个人架着。 火车越来越近,吭哧吭哧从四个人旁边儿驶过。 光头背对火车站着,目光紧盯小树,一动不动。 火车驶过,四周终于恢复平静。

明天是我生日。 没想到,先打破寂静的是小树。 另三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小树感觉到,自己脸上又流下泪水。 明天,我就十八岁啦! 他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咬牙切齿,像是对自己发狠。 刚子似乎还是不明白,两只手一张,问,十八岁咋啦? 他,还有他,还不到十八岁呢! 那又怎样? 你十八岁,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啊? 小树继续说,前几天,我爹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对。 他说,我是男人啦。 刚子扭头问一个黄毛,他到底几个意思? 黄毛哈哈大笑,哥,没啥意思,这孩子就是吓傻啦! 你看,尿裤子啦都!

小树发现自己再一次浮向半空。 他俯视着路灯下的三个人。 一个光头,两个黄毛,三个人,三个点,分别处于前、左、右三方​‍‌‍​‍‌‍‌‍​‍​‍‌‍​‍‌‍​‍​‍‌‍​‍‌​‍​‍​‍‌‍​‍​‍​‍‌‍‌‍‌‍‌‍​‍‌‍​‍​​‍​‍​‍​‍​‍​‍​‍‌‍​‍‌‍​‍‌‍‌‍‌‍​。 此刻,尿意过后,他的身体似乎不再哆嗦。 相反,开始发热,慢慢变得滚烫。 好吧,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战鼓已响,你必须策马奔腾! 你要为正义而战! 你在派出所训练场受过半个月培训,你学的那些擒敌战术,刚好还没忘。

王大头也曾亲授经验,要么你就装孙子,要么就仨字儿,稳,准,狠!

好吧,开始! 小树精确无比,将训练时的分解动作换成连贯动作。 右手一挽,五根手指搭住右侧黄毛左胳膊,狠劲儿一拧,黄毛探着脑袋撞向光头。 小树身体迅速回撤,重心随之转移,收左手,聚足力气,一个勾拳击打在这小子脸上! 顿时,他由前倾变成后倒,而且干脆利索! 这时候,自然不能停,得进攻! 师傅说得对,迅雷不及掩耳。 小树迅速收左拳,汇聚全身之力的右拳顺势出击,落点是左侧黄毛的下巴。 老天啊,简直顺利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这边一个也应声倒地。 小树甚至在那个间隙还看到他一脸慌张。 紧跟着,小树迅速蹲下身,抓起脚边一根短木棍——到现场不久,他便发现它的存在。 小树抡起短棍,紧咬牙关,面冲那个叫刚子的光脑袋。 只要光头向前冲,他肯定一棍子就抡过去!

可预想中的那个动作,无法完成。

光头张着嘴巴,呆愣片刻,突然扭头就窜!

7

怎么还像根木头一样站这里? 树人恶狠狠地训斥道,赶紧杀鱼! 小树手里抓着一条鱼,这次没看鱼眼睛,却看墙角一张蜘蛛网。 树人侧脸端详他一会儿,顺着他目光,又去看墙角,嘴里嘟囔道,好好一份工作,叫你几拳给打没啦! 你真行,把人家下巴都打下来! 这是谁教你的? 打谁不好啊,偏偏打人家派出所长的侄儿。 胖嫂走进来,炒豆子一般叫起来,仨孩子打咱儿一个,这什么世道? 派出所长的侄儿怎么啦?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他们先惹的事儿,为啥开除咱儿子? 树人一皱眉头,你懂个茄子? 这县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都互相攀着亲戚。 得罪了派出所长,以后怎么混?

小树把那条鱼高高举起,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树人和胖嫂齐齐闭嘴。

小树抓过木棍儿,狠狠地敲击鱼头几下,一把抓起来,扔进一个铁盆子里。 起身挽挽袖子,抓起一把剖鱼刀子,唰拉唰啦,开始刮鱼鳞。 鱼鳞刮干净,水管子上一冲,再拿过剪刀,剖开鱼肚子。 就在那一瞬,小树感觉手指骤然一疼! 剪刀尖儿滑出鱼肚子,划过了他的食指肚子! 小树举起手指,见一股子鲜血汹涌而出,顺着手指,流过掌心,流到手腕,形成一条线,流到地上!

儿啊! 你这是干啥? 胖嫂尖叫一声,快,赶紧去包一下!

从今以后,小树恶狠狠地说,你俩,谁也不要管我和小宁的事儿!

邱红尘这个怪女人,一直深居简出。 街上人很少见她面儿。 她家的前门,一般是闭着的。 这一状况,从小树跟小宁的事儿公开后,略有改变。

起初,街上人见小树站在那门口敲,满肚子困惑,个别不怀好意的人,甚至大胆推理,这里头住的,可是那老姑娘。 莫非,小树被他爹一通教训,换了心思,也换了口味,喜欢老的啦? 待门儿一开,一起出来的还有小宁,顿时一个好段子就此消失,另一个笑话,似乎也不再可笑。 瞅小宁挽着小树胳膊闪亮登场这架势,再瞧俩人对视那眼神儿,这不明摆着吗?

街上人向来如此,花好月圆的事儿,哪值得挂嘴上? 说到底,街上人大多心地良善,都愿意看情节一波三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戏。 慢慢便有人说,我瞅着这俩孩子,还是挺般配的。 论双方家庭,小宁家虽是城里人,可你瞧,都快揭不开锅啦。 小树家呢,至少还有个鱼馆儿。 至于小宁身上那些闲言碎语,谁也没亲眼见,没得到印证。 冲她伺候俩老人的孝顺劲儿,已算是好的。 现如今的娃娃,能做到这样的也不多嘛。 又听说,她一门心思跟邱红尘学艺,那行当说出去不好听,可确实是赚钱。 小树当上协警,穿上那身衣服,人突然精神啦,成熟啦,变成大人啦。 总之,俩人慢慢被看好。 不想,咔嚓一声,出了打架这事儿。 事情的走向貌似又开始变得曲折。 不过,小树一人打仨,还是引来许多人赞许。 几个皮孩子在街上闹,大家早看不顺眼。 对小树的印象,一下有了改变,哎呀,这小孩儿看似奶油小生,不想却是个武生角儿!

街灯初上,小树披一身哗啦作响的目光,扣响邱红尘家的门。

小宁缓缓开启一道门缝,脸上灿若桃花,请问,你找谁? 小树瓮声瓮气,找俺媳妇儿。 小宁再问,谁是你媳妇儿呀? 小树一用劲儿,把门推开,进去随手一关,伸开双臂就把小宁抱住。 听说,你把人家下巴给打掉啦? 小宁不紧不慢,又问。 小树点头,嗯! 小宁继续问,你爹昨天去医院,给人送钱,还给人赔礼道歉啦? 小树继续点头,是啊! 小宁的样子,像是硬憋着笑,我还听说,今早晨,人家就让你从派出所里滚蛋? 小树说,从现在开始,你养活我! 小宁突然奋力挣扎开,抬脚就踢,你个王八蛋,他们叫你去,你就跟着走? 你傻啊! 他们仨,你一个,你也敢还手?

哎哟,却听邱红尘的声音传来,我的牙都掉没啦! 小树迅速扭头,却见邱红尘在紫藤树下躺椅上半躺着。 您一直在这儿? 他不禁脸热。 邱红尘站起身,我马上走! 要不,心脏受不了。 小宁一扯小树,来,快进屋。

一进屋,小树愣住! 客厅桌子上摆满菜,中间是个蛋糕​‍‌‍​‍‌‍‌‍​‍​‍‌‍​‍‌‍​‍​‍‌‍​‍‌​‍​‍​‍‌‍​‍​‍​‍‌‍‌‍‌‍‌‍​‍‌‍​‍​​‍​‍​‍​‍​‍​‍​‍‌‍​‍‌‍​‍‌‍‌‍‌‍​。

这丫头忙活整整一下午,然后坐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瞅着门口,就等着你来敲门。 邱红尘问小宁,要是他不来,你可咋办啊? 小宁搓着两只手,他不来,咱俩吃呀。 本来,又不是给他准备的。

那今天要给谁补过生日啊? 邱红尘冷笑,遂款款落座,举起面前酒杯,小树,喝点酒压压惊吧,我估摸着,这一架对你来说也不容易。 不过,我最担心的,是这几个熊孩子一折腾,会影响你和小宁。 我是眼看着小宁长大的,她个性有点儿随我,大大咧咧的。 但我敢保证,绝对没乱七八糟的事儿。 小树说,我知道。 邱红尘点头,有些问题,想解释都解释不清的。 你也没办法去跟这满街的人一一解释,唯有自己去判断,然后做自己的事儿就好。 小树抿一口酒,我懂。 邱红尘突然一乐,小树啊,你一个小孩儿,怎么出手这么利索,真练过啊? 小树苦笑,练什么呀,想想还是后怕。 一想到自己当时居然尿了裤子,小树顿时觉得脸庞发胀。 不过那时候我就想,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吗? 我们农村人,难道天生比城里人低一头? 就任人欺负? 邱红尘摇头,问题不在这里。 刚子那孩子,我也了解,就是虚张声势罢了,硬充老大。 他跟小宁从小一块在街上长大的,一直追着小宁不散伙,对吧? 她面朝小宁问。 小宁哼一声,就他? 他连我都打不过。 那会儿,都是我欺负他。

小宁,跟我回趟老家吧? 小树看着小宁。

小宁似乎有点儿脸红,不去,这时候跟你去算怎么着? 小树说,丑媳妇早晚得见奶奶呀。 小宁连问,我丑吗? 我丑吗? 小树告饶,你不丑,你很俊。 邱红尘说,小宁的意思是,这时候去,无名无分呀。 小宁嗔道,姐呀,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她转得倒是迅速,扭回头来,便冲小树说,骑摩托车去好不好? 我很久没出去撒疯啦!

邱红尘突然建议,要不,骑我的车去? 小宁哇的一声,姐呀,你是大好人! 小树不懂小宁为何如此兴奋,等到了后院儿,小宁慢慢掀开院子一角的一张车衣,他不由得也哇的一声! 哈雷,突破者! 小宁问,怎么样小树,红尘姐是不是很牛?

天刚蒙蒙亮,小宁驾车,小树坐后面揽着她的腰,沿香树街呼啸而去。

秋红是早起的人之一。 她站在门口,刚想伸个懒腰,只听雷达轰鸣,一闪而过,却没看清车上是谁。 她站到街上,狐疑地远远打量一番,却见车上两人都戴着头盔,仍认不出来是谁。 秋红心想,难道,老姑娘找到婆家啦?

出城一段时间,太阳才稍稍露头。 小树不由得畅快地叫喊一声。 数日前,他曾幻想自己驾一辆越野去撒疯,身边坐着王亚男。 此刻,却是小宁驾一辆豪华摩托带着他。 简直像是在做梦!

这辆扎眼的摩托车,很快钻进绵绵延延的山里。 再前行一段,拐上一条土路,地面凹凸不平。 小宁回头问,你确定,咱们没走错? 小树说,沿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到家。 因为不熟悉路况,小宁减慢车速,小心翼翼。 好半天,突然说,停停吧,我怕划伤红尘姐的豪车呀! 小树说,那先休息片刻。 把车停下,两人摘下头盔,站到路边儿,向远处望去。 山峦起伏,绵延不止。 小树一伸手,看到那老槐树没有? 拐过弯儿,就是我们村。 小宁远远地望去,还真是山旮旯! 不过,确实不错,适合隐居。 两人一前一后,攀上小山头。 小树远远一指,瞧,看到村子啦! 小宁气喘吁吁,你坐下歇会儿。 等小树坐下,小宁却笑着坐到他腿上。 小树顺势揽她在怀里。 小树,我真是庆幸在那个楼顶遇见你。 小宁喃喃地说,你确实是救了我。 要不是你,我彻底没方向感啦。 小树望着远处,我有那么重要吗? 小宁舒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有时候向前一步,会一脚踩空的,幸亏你一把拽住了我。 小树半天不说话,却是心潮起伏。

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和怀里的这个姑娘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小宁望着远方,突然幽幽地说,我本以为,普天之下,只有那条香树街叫人绝望。 没想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 小树很奇怪,刚才你不是还说挺好吗? 小宁说,如果无牵无挂,独来独往,倒也无所谓。 可现实很残酷,我们注定没法过那样的日子。 那些虚无缥缈的生活,我尽量不去想。 你和我,现在可是真豁出去啦! 接下来,迎接我们的不光是柴米油盐,可能还更糟。 香树街上虽然乱,可人多,机会多,去菜市场批一筐菜摆街上卖,就能混口饭吃。 可这里,荒无人烟!

小树看着远处,沉默不语。 好半天才说,到村里,就有人啦。

等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停住,向村子里看去时,小树心情开始变得沉重。 以前,每次回家,村口老槐树下会坐着好些人。 男人下象棋,打扑克,女人摘菜,织毛衣。 那些人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可如今,一个人也没有。 碾盘上,竟已长满青苔。 人呢? 小宁问他。

小树的声音在风中薄如蝉翼,都进城啦!

他似乎第一次发觉这个问题。 是的,他早该想到的,这季节,村子里哪会有人? 中年人、年轻人、孩子,都进了城,剩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兴许过年的时候,才热闹一些。 小树突然有些心慌。 眼前的乡村,突然间,已不是自己心中的乡村。 难道,退,也退不回来了吗?

8

沿着一条小道,在破败的房屋中间穿行。 四周一片静,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一家门口坐着位老人,目光呆滞,望着远处。 小树走过去,俯下身子,喊好几声奶奶,那老人依然认不出他是谁。 又往前走,碰到一群羊。 小宁稍稍兴奋,举着手机拍照。 放羊人是小树一个远房大伯,腰弓得快贴到地面。 他盯看小树半天才叫出来,小树回来啦? 待到羊群过去,小树对小宁说,我这位大伯,一辈子都在放羊。 有时候我觉着,他那样的生活也不错。 小宁哼一声,还是满脑子的浪漫。 是不是你还想在山半腰盖间茅草屋住一住? 小树兴奋地说,那多好呀。 我就喜欢住那种窝棚,头一伸,就看见星星、月亮。 小宁轻轻摇头,树啊,浪漫的事儿,想想即可。 就好比,咱俩骑辆哈雷摩托到这山沟里来,以后不会啦,那是别人家的,那是人家的生活。 咦,小树说,我发现小宁你变啦,不是我刚认识你的那时候。 小宁反问,你就没变? 都敢跟人打架啦。 她指指身旁。 那是幢快要倒塌的破屋子,屋檩都露出来,门板上方贴的春联横批,已变成白色,依稀能看清那四个字,五谷丰登。 小宁说,你要是在这里创业,不用多久,比我还要悲观。

奶奶没有迎出来。 奶奶躺在炕上。

是小树吗? 是我,奶奶!

一问一答过后,小树泪流满面。 真是奇怪,短短数月,自己流泪的次数,已超过此前所有日子。 奶奶躺在被子里,如此苍老! 头发披散着,已然全白。 伸到被子外面的胳膊,像一截竹竿。 她的手指,像树枝子。 当树枝子刮到他脸上时,那张沟壑纵横的苍白的脸,在剧烈抖动。 而小树脑海里的画面,一直是奶奶笑眯眯地站在大门口,张开有力的臂膀,随时要拥抱他,随时牵着他的手,絮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转眼之间,那些画面成为过去。

快到中午,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小姑,才匆匆赶来给奶奶做饭​‍‌‍​‍‌‍‌‍​‍​‍‌‍​‍‌‍​‍​‍‌‍​‍‌​‍​‍​‍‌‍​‍​‍​‍‌‍‌‍‌‍‌‍​‍‌‍​‍​​‍​‍​‍​‍​‍​‍​‍‌‍​‍‌‍​‍‌‍‌‍‌‍​。 那时,小树已经熬好小米粥,喂给奶奶吃过。 姑姑翻山越岭而来,从那村子步行到这边儿,需要一个多小时。 小树没法抱怨姑姑。 姑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她还伺候她的婆婆,另一个躺在炕上不能下地的老人。 她的儿子,小树的表弟,读到初二就再也不肯去上学,打也打啦,骂也骂啦,无济于事。 此时就窝在家里,除去吃饭,睡觉,便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没日没夜地对付手机。

小树和小宁走出村子,向东面山半腰走去。

没走多久,地上已荆棘密布,杂草丛生,几乎找不到路。 小树仰起头,长叹一声。 父亲说得没错,地里的荒草,真的能把人湮没。 小宁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倒觉得有点儿新鲜。 她不时俯下身,采朵野花抓在手上。 站到半山腰,向下望去,小宁说,当时你说,像是在一个大缸里,我想象不出那是啥感觉,现在懂啦。 小树却问,没骗你吧? 山里空气有多好。 他转身比划一下,这一大片地,都是我家的。 小宁笑,没想到,我家小树还是个大地主。 可小树的心情转瞬间就沉重起来,这哪还叫地呀? 你瞧,我爹几年前栽的山楂树,都看不到影子。 小宁依然笑,要是盖茅草屋,根本不愁材料啦。 不过,还得修路呀,拔草呀,整地呀什么的。 她举着手机,居然有信号! 来,合个影,我要发条微信,地主和地主婆出来巡山啦!

回到香树街,已是傍晚。

火锅鱼店开始陆陆续续上客人。 小树钻进厨房,树人正忙着剁鱼,抬头说,正好,忙得我团团转。 小树问,我妈呢? 树人说,去秋红那边儿拿鱼,半天不回来。 小树说,奶奶的眼得治一下,都认不出我来啦。 而且,咳嗽得挺厉害。 树人呆立片刻,没吭声。 小树又说,应该是白内障,做个手术就行。 小宁她爹做过,很简单的。 树人还是不说话,闷着头往盘子里收鱼块。

恰在此时,胖嫂端着几条鱼走进来。 树人扭头狠狠地问,你是不是打算在那里过年? 胖嫂哈哈一笑,女人嘛,拉起呱来,就刹不住车。 我跟你说,秋红不是跟她同学好上啦。 树人一梗脖子,店里忙得跟头骨碌的,你还有空去拉老婆舌头? 胖嫂哎呀一声,我不是想托秋红那同学给咱小树找个活儿干吗? 树人脸色稍缓,答应啦? 胖嫂说,那男的正闹离婚,焦头烂额,等那边儿离了,跟秋红过一块,就好办啦。 树人拔腿就走,那这事儿基本没戏。 胖嫂追问,为啥? 树人拧回头,我就不信,那工程师能跟秋红结婚,他眼瞎啊! 你看秋红那样,比你还胖。

我说话,就是放屁吗? 小树在一边儿急了。

胖嫂哎呀一声,咋这么大火气? 小树说,我奶奶的眼快瞎啦。 胖嫂顿时也不作声。 小树说,看来,你俩知道这事儿,就撇那里不管啊? 胖嫂嘟囔一句,你奶奶不光你爹一个儿,别人都不管不问。 小树说,这叫什么话? 我大爷死啦,那边儿几个哥哥都不在老家住。 胖嫂说,你还有俩姑呢。 小树给一下子闷住。

树人叹口气,往外走,刚到门口却撤回来,神色有些紧张,那个刚子来啦。 小树伸头一瞧,却见刚子和两三个男孩子站在吧台前。 我去! 小树接过鱼盘端着,却顺手抄起案板上的一把刀。 胖嫂低着嗓子,去夺那刀,树,你拿刀子干吗? 还没靠近,小树已经走出厨房。

光头先迅速瞅一眼小树手上的刀子,脸上顿时挂满笑,哟,小树在家啊! 小树没理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将鱼块倒进锅里,啊哟一声,不好意思,我这一忙活,没放下刀就跑出来。 他转身往厨房走时,刚子竟又喊他,小树,今天我请你客,算赔礼道歉好不好? 咦,这倒有意思。 小树心道​‍‌‍​‍‌‍‌‍​‍​‍‌‍​‍‌‍​‍​‍‌‍​‍‌​‍​‍​‍‌‍​‍​‍​‍‌‍‌‍‌‍‌‍​‍‌‍​‍​​‍​‍​‍​‍​‍​‍​‍‌‍​‍‌‍​‍‌‍‌‍‌‍​。 既不是来闹事的,也不好往外撵客人啊。 但小痞子请客,需要当心。 小树说,店里太忙,我可没法陪你们。 各位吃什么鱼? 我去给你们弄。

小树貌似娴熟地摆弄一条黑鱼时,突然发现,对那一地的污水脏物,没了那么强烈的反感。 他甚至吸吸鼻孔,发觉鱼腥味儿也不再剧烈。 小树你也变了。 与几个月前,大不一样啦。 接下来,小树做了另一个大不一样的举动,他端着鱼,走进厅里,顺手从吧台上取下一瓶酒,走到刚子他们桌前,将鱼倒锅里后说,这瓶酒,算我请客。

这哪好意思呀? 刚子扯一下他衣角,悄声说,其实我跟小宁,啥事儿都没有,那丫头根本不拿正眼瞧我。 小树微笑,这我知道。 刚子哈哈一笑,起身将小树摁在一张空凳子上,你俩啥时候办喜事儿? 千万记得给哥送张帖子。 连小树自己都感到疑惑,转眼之间,他跟几个小痞子,竟坐到同一张桌子上。 小树还发现,自己酒量也已大增,喝下一大杯居然毫无感觉。 兄弟,有桩大生意,愿不愿意干? 刚子突然问。 小树笑眯眯地瞧他,有些活儿,我不敢干。 刚子摆手,放心,绝对不违法! 香树街马上要改造,你听说没? 小树不解,改造? 刚子一晃脑袋,也就是说,要拆迁。 小树问,那我们这鱼馆儿也干不成啦? 刚子连连点头,那肯定是要拆的。 你也不能就在这里,当一辈子小老板吧? 小树脑子迅速旋转,我爹我娘咋办啊? 却听刚子又压低声音,拆迁,是政府最头疼的事儿,可我们内行啊! 有拆就一定有建,建就需要大量材料,我们只要拿下沙子这一项,转眼之间就变成富翁。 小树听得云山雾罩。 刚子继续说,我有个哥们儿,就在东边山里头采河沙。

小树喝得稍多,很有醉意,跟爹娘对坐着,话就比较粘稠。

以后,我就在店里帮忙啦! 他的舌头有点儿拧,但是,俩条件。 树人一瞪眼,真是长本事啦,还跟你爹你娘谈条件。 小树伸出一只手,一,小宁那借条,现在就给我。 胖嫂大手一挥,先别说二啦,这一条就通不过。 小树说,这事儿,我说了算。 我不过就是通知你们一下。 树人摇头,儿啊,一码归一码。 借条现在还不能给你。 我和你娘,啥时候看见结婚证,啥时候我递你手上,顶彩礼钱好不好? 小树盯看树人好半天,你还真是会做生意。 第二条,你们回去,把奶奶接来,得赶紧给她做手术!

9

树人蹲在院子里的花池旁,点上一支烟,狠吸一口。 小树坐在一边儿,歪头看他片刻,又扭回头去,看院子里的人来人往。

你瞧,普天之下,就医院的生意最好。 树人嗤儿一笑,这人啊,就像赶大集一样,心甘情愿地来送钱。

爹,你别有多大压力。 小树试图安慰他。 我能有啥压力啊? 树人向前看着,活着无非就是受罪,多受一点儿,少受一点儿,区别不大。 小树说,我知道,你也想接奶奶来看病。 只是家族里这摊子事儿,让你生气。 树人摇头,不是生气,是难受,是没办法,是觉着我自己无能为力。 小树觉得爹的语气怪异,扭头去看,却见树人一只手捂在眼上,似乎哭了。 奶奶做白内障术前检查时,查出另外的病,肺癌,已是晚期! 这消息,一下子把树人打垮。 现在,需要他作决断,继续治疗下去,医生已暗示,这将毫无意义。 无非,就是把钱往医院扔。 否则,就把人再送回老家去,放到炕上躺着。 两者结局差不多,就是眼看着一个老人跟病魔进行一场注定惨败的战斗。 直到结束。

你回去都看见了吧? 是不是村里没人? 为啥都拖家带口的进城? 你瞧,全县最好的大夫,都在这里。 全县最好的老师,在这县城里​‍‌‍​‍‌‍‌‍​‍​‍‌‍​‍‌‍​‍​‍‌‍​‍‌​‍​‍​‍‌‍​‍​‍​‍‌‍‌‍‌‍‌‍​‍‌‍​‍​​‍​‍​‍​‍​‍​‍​‍‌‍​‍‌‍​‍‌‍‌‍‌‍​。 我和你娘,为什么来香树街? 还不是为了,让你别走我们的老路? 树人仰天长叹一声,可最终,还是这样啊! 五年前,我就想咬咬牙给你买套房子。 在这里,有房子,才意味着你真正扎下根。 可房价太贵,钱没攒够。 就想着再等等看,再攒一点儿。 可你瞧,现在更贵,还是买不起! 你奶奶这病要继续治,你那房子,肯定打水漂啦! 想都不敢想。

我不要房子。 小树说,先给奶奶治病!

你打算把小宁娶哪儿? 回咱那个小山沟吗? 树人苦笑,还有,香树街要是拆迁,我和你娘都没地方去啦。 另租房子,重新开业,又要花大笔钱。 钱,还是钱,一举一动都是钱。 树人扔掉烟头,站起身来,向医院里蹒跚走去。 小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爹的背有些驼。

临近年关,阴沉沉的一个傍晚,医院院子一角的一间小屋子里,小树的两个姑姑伏着身子,给小树奶奶换寿衣。 小树和爹蹲在院子里,他们不远处站着蹲着另几个叔伯哥哥。

小宁突然提着个箱子进了小院子。

你怎么来啦? 小树站起来。 小宁却扭头冲着树人说,虽然我和小树还没登记,但我觉着,我已经是你们家的人啦! 以后,我就喊你爹吧? 树人嘴唇抖动片刻,点点头。 小宁说,爹,让我进去给奶奶擦擦身子吧? 树人突然眼圈儿一红,孩子,那怎么行? 小宁反问,为什么不行? 人走之后,都是要清理下的。 树人说,我不是那意思,我就觉得,这太为难你啦! 小宁说,给自己奶奶净身,怎么会为难呢? 你要是觉得行,我就去给奶奶收拾下,让她干干净净的,跟你们回村子办丧事儿。 说完,小宁走进屋子。 院子里的人都齐齐地看她,都无语。 小宁进屋后,随手关闭房门。 一个叔伯哥哥慢慢走近,问小树,这是弟妹? 小树点头。 哥哥说,人家还没过门儿,就愿意来做这个,真是不容易。 小树没吭声。 一时无话,良久后树人问,小宁***这阵儿怎么样? 小树叹气,这种病,还能怎样? 树人像是自言自语,我和你娘,也该去看看人家啦! 然后,转过年来吧,咱们约一下她父母,找个酒店,把你们俩的事儿定下。

好半天后,门开了。 小宁有些疲惫,爹,你们进来看一眼奶奶吧。 树人和院子里的几个人一起进屋。 小树先去看奶奶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奶奶住院这些日子,小树一直陪着,眼看着奶奶的身形瘦成干柴,眼看着那张脸变得惨白。 此刻,奶奶躺在那里,面色红润,神态安详。

周围的人都呆呆瞧着。

小树把小宁送到院子外。 两人一起站住,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灯已亮,几片雪花飘然落下。 小宁伸一只手,迎接住一片,看它落到掌心,看它慢慢融化。 恰在那时,城市一角,突然升腾而起一片烟花。 小宁的声音飘起来,要过年啦!

责任编辑/王利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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