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识电影剧情「分析」
这部小说是严歌苓多次在媒体访问中提到的一部，也因为改编成了由张艺谋导演，巩俐、陈道明主演的电影《归来》而被人们熟知。事实上读了这部小说以后就会发现，电影基本上只保留了小说最基本的故事框架和人物关系，小说着墨深重的中国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那些关键情节在电影中成为了粗略的时代背景，和导致后续情节发展的根本动因。正如小说的标题指示的那样，这故事是关于主角陆焉识作为“犯”的十年，而导致他沦为政治犯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有趣的是，在电影中陆焉识的扮演者陈道明年轻时在电视剧《围城》里饰演了方鸿渐。方鸿渐与陆焉识都属于出生在二十世纪之初，并且漂洋过海去留过学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所以看《陆犯》时常会有在看“方鸿渐的后半生”的错觉。
1 知识分子焉识
陆焉识是一个出生在上海的少爷，家住在康定路的三层别墅里。他的原生家庭也是在张爱玲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大户封建主义社会家庭。他的亲生父母已经过世，只剩下父亲的填房太太，陆焉识管她叫“恩娘”。恩娘勤劳持家，在女子学堂做代教，教手工和算学。（做这行是为了做给陆家看，让他们知道她没有坐吃陆家老底。）恩娘也一如所有封建社会在家中当政的那种太婆，心眼多，怨气重，善用哭泣诉作为武器让亲子言听计从。冯婉喻就是她替陆焉识挑选的妻子，是她大哥的女儿，在女子学堂主修体操。在陆焉识眼中，婉喻就是一个年轻版的恩娘，是将他送入成年后封建大家庭生活坟墓的推手，所以他起初根本没对她动过心。但是他当然也无力反抗这段婚姻。
在结婚后不久，陆焉识就到华盛顿开始了五年的留学生涯。在这期间生长出一副风流倜傥的西化人格。还有了一个意大利情人，经历了一场短命而热烈的激情。24岁语言学博士毕业以后，陆焉识想留在美国任教，但是学校根本不会雇佣任何外裔人士。无路可走的陆焉识最终乘坐上了回到中国的邮轮，一夜老去。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自由”从踏上归途的历程开始就彻底结束了。
回国以后，陆焉识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与婉喻生儿育女。恩娘全方位地控制着他与婉喻的生活，反倒让两人在暗暗反抗恩娘权威这点上有了默契。与诸多出国留洋混文凭的伪学者不同的是，焉识对于语言学是出自真正的热爱，他不仅精通四门西语，还发表了许多相关论文。也自然而然地与一些将他钻研西语视为“汉奸”行为的反对派在报刊杂志上展开了论战。对于中国政治环境缺敏感，又在人情世故上不醒世的他，当然也意料不到这些东西最终成为了他动荡的知识分子生涯的祸根。
1940年，陆焉识所任教的大学迁至重庆。他在那里认识了新的情人，韩念痕。韩念痕是一个精明泼辣的女人。在战争期间做起了倒卖物资的交易，这营生在日后成为了供养两人重要的生计来源。陆焉识眼看着因为战争不停迁徙遭罪的劳苦大众，以课堂作为舞台，不按照“教育部”审批过的教案，向学生们讲述自己的所感所想。被学校的国民党特务举报了。最终以宣扬“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危险思想为由被拘捕。开始遭遇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牢狱之灾。这场拘禁持续了两年。陆焉识那一身傲骨和血性也因这两年折损了不少。出狱以后的他因为“不能再灌输危险思想”的理由被取消了在大学任教的资格。
不过好在韩念痕对陆焉识的不离不弃，不仅在陆焉识入狱的两年间一直等着他，在他出狱后成为无业游民的时日里也供养着两人的生活，直到陆焉识再找到了在报社写零碎稿件的工作。陆焉识笔头快，发稿勤，很快就靠这件事情养活自己。并且发现投稿比他在学校当教授要挣得更多。韩念痕因为陆焉识写给家里人的信，认为他对家庭的责任还是很重。于是不再期待与他的未来。她打算去美国，洒脱地与陆焉识分手。
1945年，陆焉识回到了上海的老宅。在抗战期间，恩娘为了生存下去将豪宅租给了日本人。婉喻也找了一份誊抄信件的工作。他们的老宅被几个流氓盯上，以“没收日本人财产”为由，强制要将之夺走。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人，陆焉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也不肯折损自己的尊严去联系一些人脉。恩娘在这时说出了一句既点题又让人唏嘘的话：
你读书在中国是“没用场”的，因为中国人最要紧的就是要“斗”。
最终还是恩娘解围，将房子抵押后换了金砖，打发走了流氓，又拍电报给远在比利时的陆焉识弟弟——陆焉得。让他迅速凑一笔钱汇过来，在房子被拍卖之前赎回。冒险的赌注成功了。
陆焉识将流氓们无赖抢房的经历改编成了话剧，在他任职的徐汇区教会中学表演。没想到的是，话剧引起了热烈反响，那几个流氓看了话剧以后恶再由心起，将房子抢走了。此时身患帕金森病多年的恩娘身体每况愈下，在房子还没再要回来的情况下病逝了。临死前她都想不通，究竟是怎样让陆家积淀了这么多年的家业在自己手中丢失了。房子几经辗转，在陆焉识学生的帮助下，转手到了一个美国老太太的手里，将其布置成了小型客栈，租给了几个美国大兵。流氓不敢惹，作罢。
新中国成立以后，陆焉识曾经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一个投机钻营的伪学者大卫·韦，混成了上海市政府教育厅的政治专员。此人与陆焉识有过许多次交集，也多少有些积怨。当他以这个新身份与陆焉识再次相遇的时候，已经给陆焉识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坑。他深知陆焉识不谙世故，又心直口快的弱点，以“质疑共产主义”为由栽赃陆焉识。陆焉识果然中了圈套，傻乎乎地写了一封信给他。内容如下：
“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
可想而知，这封信为陆焉识带来了多大的麻烦，直接成为他后半生荒漠囚犯生涯的导火索。大卫·韦直接将这封信刊登在了报纸上。陆焉识最终以反GM罪被押走。他的罪行既是“历史”也是“现行”，统统包括。
2 犯人老几
在西北的大荒漠上，成为了犯人的陆焉识已经不再拥有姓名。他成了一个头发花白，勾腰驼背，说话结巴的老头。人们叫他“老几”。他与16岁就将亲母杀害的死刑犯梁葫芦住在一起。面临着饥荒与极致严寒的威胁，还有如猫戏耗子的权力上级心血来潮的戏弄与发落。每天都要迎来一场生死存亡的残酷考验。
老几为了去场部礼堂观看小女儿丹钰参与拍摄的科教片，开始第一次出逃。（其间他昏厥在路途中，差点被狼吃掉。）亲情的召唤让他的人性与渴求自由的躁动又被激发出来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动了越狱的念头，决定跋涉到上海去见婉喻和儿女们一面。
为了第二次出逃，他学习藏语，在狱中拍卖掉了自己的英国呢大衣和毛衣，又将自己的纯金袖扣与蓝宝石领带夹用黑布缝在了棉袄里子中。他躲开了哨兵的子弹，从路途中的糖厂偷来糖片充饥，白天补充睡眠。在逃离期间他发现了一片产生青稞的草地，这成了他日后获得解救的生机。他逃到西北一个像样的县城以后，给婉喻打了一个电话。夫妻二人在这一刻格外默契，仅仅道了几句家常，内心却是一声万年。挂了电话以后，老几买通了一个草药铺老板，让他将地址借给自己让婉喻寄信过来，收到的竟是一笔汇款。
靠着这笔钱，老几从兰州到西安又到上海，最终在一个小吃摊上远远地吃着一碗阳春面，看见了妻子和家人。不知不觉之间流了许多眼泪。为了保全家人，他没有上前去与他们打招呼，并且为了不让自己的行为让家人受牵连，他返程自首，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老几在西宁自首，双腿坏死，讽刺的是，因为他的自首成了“典型”，开始在大草漠上进行巡回演讲。因为他的出逃惹到了一位河北干事，几次想对他动用私刑，还将他关进了不见天日的黑号子。在这里，整部小说又迎来了一个高潮时刻。被关进黑号子的老几，在没有了时间尺度和生而为人的尊严的极端绝境里，老几也褪去了那为生存而做的伪装，他又重新成为了那个思想自由的陆焉识。他在头脑中盲写起了稿子，思绪在黑暗宁静的包容下像是一根多芯的蜡烛无尽燃烧着。
“除了在黑号子里来回踱步，疯狂盲写，就是坐在草埔上歇一口气，接着再疯狂盲写。他从记忆里的一摞稿纸盲写到另一摞稿纸，就像一个盲棋棋手同时下五六盘盲棋。他从来没有好好地告诉婉喻，从重庆回上海的大迁徙是怎样的局面。此刻他又太阔绰的时间来写了。”
3 一个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蝴蝶与潜水钟
我对小说情节的详细介绍就想停留在这个动人的意象上。后面的故事如果大家想知道可以去阅读这本小说。改编后的电影至少透露了一些线索，陆焉识平反回家，冯婉喻患了阿尔茨海默氏症。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小说后面的进展不像电影拍得那么简单。甚至可以剧透一下，陆焉识最终带着冯婉喻的骨灰，重新回到了西北的大荒漠。
据严歌苓所说，这部小说的原型是她的祖父。为了出版这部小说她受到过出版社的拒绝。但没能阻碍她亲身到大西北体验生活，实打实地将这小说完成了。也再次创造了自己小说写作生涯的新高度。小说保持了严歌苓作品一贯的特性：五感全开、跌宕又不失开阔。并且在严歌苓的长篇作品中少见地选择了男性视角。写出了一个缺少权力加持的雄性在精神层面的魅力。
小说的简介里有一句话，“将知识分子陆焉识的命运铺展在政治这块庞大而坚硬的底布上”。一句言简意赅的概括。回到这个人物，陆焉识，他终生的追求就是“自由”二字。为此他保持着对复杂现实的出离感。而他的学问除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似乎也没有带来任何济世的效果。甚至很不精明地没让这种才华为自己赚取实惠的功名利禄。像恩娘说的那样，不懂与人交往的学问，没用场。
然而在小说展现的命运中，陆焉识熬过了十年的牢狱生涯，熬过了严酷的寒冷与饥荒，在这过程里曾经与他同狱的商人、杀人犯、指导员，都成了劫难的牺牲品。他却成为幸存者。这不是偶然，正是他学识与性灵的思想火光、精神力量拯救了他，给了他能超脱现实的更高维度。
“蝴蝶与潜水钟”的比喻，来自一部法国电影。电影中全身瘫痪的男主角形容自己的身体如同困在了潜水钟里，被紧紧箍住。心灵却像蝴蝶一样在广阔天地中自由飞翔。读完《陆犯焉识》这部小说，我想借助这组比喻表达我的感触。无论时代与现实怎样剥夺、踩踏、倾轧渺小的个体，也无法禁锢住思维世界开成绚烂华美，灿若繁星的花海。事实上这是远胜于权力的一级武器。
小说也刻画出了那种古典隽永的中国式精神爱情之美。这爱情从陆焉识最初的“当时惘然”，历经漫长时空的考验。由醒悟、忏悔到精神的寄托。当然还有婉喻那点痴痴的守候与情义。我历经磨难，翻山越岭，只为了远远看你一眼。这种在严酷的生存背景下的人性共振，令人动容震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