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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7 07:33 作者:岑岑 围观:

彩旦六爷(中篇小说)

岳占东

黄河两岸跑口外,跑出名堂的人很多。但哭着跑出去,唱着跑回来的却很少。

我们八门镇的老祖宗们,当年手执大刀长矛从洪洞大槐树下,奉诏北上,经过七七四十九个关隘,都没被留下来,直至走脱太行和吕梁两座山脉羁绊,向北又走了二百里,来到黄河晋陕峡谷再无去路,才知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最后来的地方竟是黄河岸头。黄河当年依然是国界线,守住黄河就守住了国门。那时的八门镇还是长城上一个只有几百人的营盘。黄土夯筑的城墙和周围的河滩同样散发出棕褐的颜色,远处的山梁上烽台林立,长城蜿蜒,在悠悠日头下,边关铁马,鼓角争鸣,所有的一切都像玄黄天地间刻意播下的一粒种子。他们不会想到,几百年以后,那粒种子会迸发出更加强大的生命力,他们后辈儿孙会越过长城,跨过黄河,继续北上,继而形成他们之后又一次移民大潮。

我们八门镇跑口外,跑出大名堂的,莫过于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十大富户”。八门镇人用自己的方言编了一句顺口溜,叫:“李起、王孟、于务本,张端、乔裕、王锡珍,家麒、家俊在中间,拔贡、九贡随后跟。”这十户人家究竟有多富,没人能说得清,道得明,但有一件事可见端倪。据说当年赫赫有名的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起家,第一笔军饷就是由“十大富户”筹集,其中张端的名字和事情的经过,已经白纸黑字记入当地《县志》,因此说,这个“据说”应该是真实记载,绝非道听途说。阎锡山用这笔军饷武装部队,直逼黄河对岸,一直打到大青山脚下的后套才鸣金收兵。后来北京和平解放,人们都会称道傅作义的功劳,可没人深究,当年阎锡山攻克后套,才有傅作义率领35军镇守后套,直至管辖天津以西大片土地的历史,当然更没人知晓,“十大富户”为阎锡山淘得第一桶金的陈年旧事。今天,我们也不提“十大富户”当年跑口外的发迹史,单说一下那位哭着跑口外,最后唱着跑回来的人物。

此人没有大号,只有乳名,单字一个六,前面再冠以姓氏,就叫冯六。冯六排行老六,正应了八门镇那句话:生瓜籽多,穷人儿多。冯六从草灰上被母亲一把拽起,看到人世间的第一眼,就是破苇席上爬着的几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冯大到冯五,一应等爬在炕上等着母亲从草灰上起身,给他们下地做饭。其中还弄不清生孩子是怎么回事的冯三冯四,还非常憎恨地扬起一把草灰,骂骂咧咧嫌弃他占用了母亲为他们熬糊糊的宝贵时间。

“拾特,屙一泡屎,这么费劲?”在冯三冯四六七岁孩子的眼里,他依然是母亲屙下的一泡屎。当然此种认识,应该缘于冯大冯二对他俩的刻意隐瞒。冯大冯二已过十岁,早已对母亲坐草灰的事熟视无睹了然于心,面对嗷嗷待哺的弟弟,不断追问痛苦呻吟的母亲究竟咋了,只能编一句瞎话,予以搪塞。

那年冯六的爹冯五十四在冯六满月后才从口外跑回来。冯五十四每年二月二跑口外,每年十月初十在大雪封山前准时叩响院子的门环。跑口外春去秋回,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这规矩和春种秋收一个道理。不过,在冯五十四这里,他不仅到口外春种秋收,在老婆一亩三分的薄田里,也基本上是春种秋收。除了冯大冯二两兄弟他播种后,亲眼看着老婆的肚皮像浸了水的干枣,一天天鼓涨起来,最后又在抓门动地的哭叫中坐灰生产外,冯三冯四冯五,包括这位被冯三冯四视为一泡屎的冯六,他无一例外地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有叩响院门上那支生锈的门环后,他才明白无误地知晓,他不只收获了跑口外的收成,也收获了一连串葫芦娃。

且说那天冯五十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将背上的一口袋粮食放在大门外的磨盘上,迫不及待叩响那支熟悉的门环时,扑入眼的不只有窗棂档上几个又长大一圈的小脑袋,也有老婆包着头巾看他的笑脸,那一刻他已经明白,家里肯定又多了一张嘴。那块已经微微泛白的头巾,是他第一年跑口外在包头德胜魁货栈买得洋货,当时足足花了他两块大洋,据说是实打实的洋货,比当地的羊肚子手巾要耐上百倍,可再耐用的洋货,也经不住老婆年年岁岁遮风避雨的风霜侵蚀,几乎每年二月二离家,十月初十归来,他最后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那块红头巾。特别是初冬回家,只要隔着窗户他看到老婆还蒙着头巾,他总会无一例外地骂一声:拾特,又吣掏下一个!

拾特,我就不解释了,来过我们八门镇或去过后套的人,或读过我小说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骂人的感叹词。我只想说一下“吣掏”一词,从字面上看,就知道是个动词,吣是往外吐,掏是往外拉,两字并列,其意再明显不过,只能是又吐又拉。冯五十四骂老婆又吣掏了,自然是说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

冯五十四也不是真骂,乍听倒像夸功,好像是在暗自炫耀自己的能力,可当他再次背起粮食,吭哧吭哧走进屋门,看到冯六的小鸡鸡正翘起来,准确无误将一泡尿撒向那袋粮食时,他无可奈何地对老婆说:你这孵鸡儿子,也肯定孵一窝公鸡!

在冯五十四眼里,冯六和他众兄长一样都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公鸡崽子,这和冯三冯四眼中的一泡屎虽有天壤之别,但其家庭地位已显而易见。母亲蒙着红头巾第一次抱着他喂奶时,就半憎半怨地指指他的小脑门唠叨:你个懒鬼,投胎转世,不能跑得快些,跑快了不就把小鸡鸡跑丢了?你带个小鸡鸡来世为人,让众人又笑话娘呀!母亲一连生了他们兄弟几人,已被邻里女人传为笑谈,说她肚里装了一肚小子,就连左邻右舍母鸡抱窝,也不敢让她碰一碰,更别说用她家鸡下的蛋了,都怕孵出公鸡来。

冯六出生,冯五十四夫妇俩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冯五十四看一眼冯六翘起的小鸡鸡,又看一眼刚刚背回来的粮食,看一眼粮食,又忍不住看一眼满炕灰不溜秋带把的小子,然后就双手捂住眉眼,唉地发一声长叹。老婆看着刚进门的男人愁成个圪蛋,早觉得自己愧疚难当,恨不得把冯六重新塞回肚子。可她仔细一想,知道愁也没用。如果男人实在觉得养活不了冯六,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寻个人家送出去,要么心一狠,干脆扔了,让其自生自灭。虽然奶了一个月的亲骨肉,她有一万个不忍,可为了一家子活命,她只能听从男人。

可冯五十四除了整天唉声叹气,就是不说或送或扔的话。到夜里六个儿子同时睡满炕后,他举着灯盏一个一个往过看。看罢又说:他娘的,一个一个长得都像老子,当年杨老令公有七狼八虎,老子再捣腾一年也成杨老令公了!说罢长笑不止。

冯六在父母的哀叹中,点着奶子睡了一觉又一觉,在五个哥哥满炕乱跑的聒噪中,翘着小鸡鸡尿了一炕又一炕。过罢年,冯五十四终于对老婆说:要不你也跟上我出口外哇!

老婆为了冯六已在男人面前低眉顺眼了一个冬天,她明白男人的苦楚,每天做饭抓一把米,也要往罐里退半把,生怕将男人从口外背回的那袋粮食吃光,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等到男人来年跑口外挣回下一年的口粮。可她万万没想到,男人会让她也跑口外。

说到跑口外,话又得说回来。当年八门镇的老祖宗们,在黄河岸头戍边屯田,日子过得山高水低并不宽裕。究其原因主要是瞎眼龙王治水十年九旱。八门镇的山岰里经常会飘来一阵山曲---

黄河往西流,

十年九不收。

男人跑口外,

女人挖苦菜。

在与黄河对岸罢兵修好后,八门镇的男人再次奉皇帝老儿的诏令北上,穿过长城以北的“黄界地”,越过大青山脚下的“黑界地”,直奔后套打闹日月。皇帝老儿担心汉人入套破坏旧制,再发一道诏令:跑口外者,须春去秋回,仿雁阵往来。于是乎,八门镇的男丁几百年来,在跑口外的征途上已然成了“雁行客”。到冯五十四这一辈,跑口外虽然仍是雁行,但自皇帝老儿搬出了紫禁城,那条约定成俗的规矩,至此寿终正寝。八门镇举家跑口外定居后套已形成了和口里名号一样的众多村庄。

冯五十四当下给老婆说了打算,自然是犁管犁,耧管耧,后套日月赛江流。老婆听后,一脚踹在冯五十四的干板筋上,佯恼骂道:你个传不死鬼!早知道你引上祖娘娘跑口外,你祖娘娘还应米一把面一把,替你掐划的哩,你看一冬你那些爷爷们吃上一顿饱饭了没?后套那么好的地方,你咋不早引上你祖娘娘跑哩?

一个正月冯五十四夫妇俩挖空心思筹划跑口外,筹划来筹划去,最后的焦点又聚在冯六名下。上后套大人走一遭少说也的十来天,拉儿抱蛋引上六个小子跑口外,咋走呀?抱一个,背一个,手里牵一个,俩口子正好,可破行烂礼咋拿?担个扁担,一个筐里放一个,冯四冯五刚刚好,正多一个冯六没处挑。思来想去,在凭脚力跑口外的年代,谁脚力差,只能淘汰谁,要不没等去了后套,半路上早被狼吃了。冯六显然在父母的筹划中,又成了多余。

正月二十添仓一过,冯五十四背起冯六,端一升米出了门。老婆两眼汪汪跟出门,走一步说一声:要不我和娃不去了!冯五十四不应声,一直铿锵铿锵往外走。老婆再走一步说一声:甚不甚找个好人家!冯五十四仍旧不应声,步履匆匆一直走。老婆跟到村口,手已捂在嘴上,两行泪蛋扑簌簌往下流,冯五十四小跑着出了村,没敢回头看老婆,自己却对着山梁高吼——

天下黄河向东流,

甚么人留下个走西口?

冯六以一升米的贴补,最后被冯五十四送给了八门镇五里外岱岳殿村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已有一儿一女,本不想收养冯六,可看到冯五十四升子里的米,颗粒饱满,色泽如金,就眼馋心贪,不提冯六肉嘟皮白,单说这可是一升好米。在亲戚窜掇下,最后还是将冯六留了下来。

冯六养父姓李,听到冯五十四离开前交待,娃是他第六个小子,乳名六六,也就还以这个乳名叫着。按理说,冯六从此变成了李六,他已由冯家的小子变成了李家的儿子。可事不凑巧,还没等岱岳殿村的人喊他李六,他就成了岱岳殿庙上的一个寄养儿,和尚道士们知道他是八门镇三道坡冯五十四的六小子,就一直叫他冯六。

在冯六未变成岱岳殿庙上的人之前,不妨先说一说岱岳殿。岱岳殿既是庙名也是村名,从庙里的碑文上看,此庙初建于金元时期,应该属于胡人汉化重要的历史建筑。晋陕峡谷北端,自古是胡汉接壤地,金元时期这里五方杂处,胡汉交融,道教中最为重要的神祗岱岳大帝能雄踞黄河岸头,傲视异族叩拜,可见汉文化那时已在此深入人心。我们八门镇老祖宗定居黄河岸头时,朱元璋已加封岱岳大帝,不仅让他主宰十八重地狱,还执掌“七十二司”,判定世人生死贵贱。皇帝老儿以生死控制人欲,庙中香火自然延绵不绝。岱岳殿香火旺盛,最早由道士守护,不知从何时起,庙里也住进了和尚,正殿虽是天齐殿,但后殿却是释迦牟尼殿。庙里常住七道五僧,或五道七僧不等,最多也就十多个出家人。每到赶庙会或做法事,十多个出家人唱道情或打醮做法都能凑够人。

冯六对李姓父母并无太多记忆,用他自己的话讲,在岱岳殿他只记得庙对面戏台上戏子的脸谱,比庙里神像脸上的颜色还要艳丽十倍,戏场上的丝竹管弦之声比蚰蜒峁的灯笼小瓜子还要香甜百倍。他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遁庙前的红火热闹而来,那年他才三岁。三岁的冯三已能识得乐曲的奇妙,那天他正在院墙下撒尿和泥,玩得灰土麻生,突然听到一阵锣鼓大镲响起,接着是一阵胡琴和笛子相伴传来的声音,他搓着一双泥手,伫立在墙下听了许久,而后像一只闻到香油的小耗子,偷偷溜出家门。当时,十岁的哥哥正在帮助父母翻菜园,根本无暇顾及他的行踪,等到父母和姐姐从地里回来,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他的踪影,才知道他跑出了家门。家人最后打问到庙上,才看到他正仰着头观看道士和尚排练道情,其如醉如痴的兴头被李姓父亲劈头打了一把掌也没回过神来。至此,冯六像丢了魂的野鬼,只要听到庙上响起锣鼓丝竹之音,他就会溜出家门,直奔庙前戏场。时间一久,父母知道这小子被道士和尚的玩意迷住了,就不再管他,任由他在家门与庙门之间自由往来。

也就是在那一年,黄河岸头八门镇一带又逢大旱,在冯六撒尿和泥那会,父母早将地翻了一遍,就是迟迟未落一滴雨,好容易等到芒种,总算下了一场小雨,凑和着将种子播了进去,可往年大小暑之间原本不缺雨的时季,偏又炎阳高照。站在岱岳殿前的山门上看黄河岸头,都是黄漫漫一片,几乎无半点绿色。

年馑眼看遭下了,八门镇跑口外的人更多,都想着到口外挣回一年的口粮。李姓父母就在那一年也萌生了跑口外的念头,他们一家究竟如何打算跑口外,外人不得而知,可就在岱岳殿过庙会的四月二十八一大早,和尚道士在庙门口发现一卷破被子,掀开一看,里边正是熟睡的冯六。

“这小子居然睡在门口等唱戏,也够舍身子的!”和尚道士认出了冯六,还以为他想红火热闹想疯了。

冯六被叫醒后,一脸懵懂,忙顶着破被子往家跑,回来才知道,大门早已锁了铁疙瘩,一家人不知所踪。他又哭着跑到庙上,和尚道士这才明白,冯六又一次被遗弃了。

冯六从此寄居在庙上,他既不是小和尚,也不是小道童,不过,和尚和道士的活儿他都干,他给天齐殿灯盏里添加多少香油,就的给释迦牟尼殿添加多少,给道士洗道袍,就的给和尚洗袈裟,像其他提水、扫地、抱柴禾的营生更不在话下。苦是苦了点,可也有快活的时候,庙上做法事唱庙会,再有器乐响起,他就无需再从家里小跑过来,而且,他还可以摆弄那些东西,什么锣鼓大镲,铙钹唢呐,胡琴笛子,竹板芦笙,无一例外成了他闲暇时的最爱。和尚道士看他心灵手巧,悟性又高,在做法事时,也让他充当帮手,打打鼓点,敲敲梆子,或者拍拍大镲,到最后连那些唢呐笛子胡琴之类的丝竹乐器他也能吹拉出调调来。

冯六在岱岳殿住了三年,由一个三岁孩童,长成了半大小子,加之有和尚道士调教,百家饭赡养,他看起来要比平常百姓家同龄孩子成熟许多。周围村庄有做法事超度亡灵的台口,主家还点名让他去。

“就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你们长长短短给咱引上!”主家上庙订法事,看到冯六在庙门上扫地,顿生怜爱之心,点名了要他。和尚道士自然乐于照办,冯六有饭没工钱,引上他分摊工钱对大伙都有好处,此乃其一;其二是冯六好指派,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众人免了劳累。冯三对其中缘故懵懂无知,却乐此不疲。在他看来,跟上师傅出门,不仅能改善伙食,还能红火热闹一番,遇上好心人,还会给他一件衫子或裤子,此等美事他是天天盼着。

做法事时道场安在距亡灵几百步远的另一处宅院,师傅们无论和尚道士都穿着法袍,整日上供烧香,孝子贤孙们一日三餐都要来祭拜。冯六只戴一顶玄色法帽,站在祭桌前手执法槌吆喝一声:祭!叩首。众人下拜,他“叮”敲一下法器。活儿轻松,却也庄重,如此一天就过去了。等到黄昏时分,众师傅排成一列,诵经完毕,在孝子引领下,到村头十字路口五道爷庙前叫夜,冯三手执法器跟在后边。领头师傅唱道:

有儿有女桥上过,

无儿无女桥下走。

……

冯六手敲法器引上众孝子从一板凳上走过,自然有儿有女者才有资格跟上他走,无儿无女者只能耷拉着头从板凳一侧走过。那时,冯三便听到围观人群中发出议论的长长短短。

这个说:某人无儿无女,是桥下走的命!

那个道:某人儿多女多,造化大!

最后有知情者就对冯六指指点点,说他的身世如何如何。在众人的叹惜中,冯六支棱着耳朵听得真切。晚上宴席丰盛,他却吃得七心八思,小脑瓜子里常常想起那个叫冯五十四的人。

冯六渐渐谙熟人世,隐隐知道自己是个弃儿,特别是当人们提到跑口外,他总爱支棱起耳朵听个山高水长,他想知道跑口外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养父母为啥要抛弃他去跑口外。

岱岳殿每年四月二十八都要过古会,和尚道士除了做法事,还要请道情班子一起在戏台上唱道情。冯六自小对道情着迷,住在庙上每天听道士吹笙唱戏,不仅对乐器娴熟,到了六七岁又能登台扮演孩童角色。唱《打金堂》他扮刘全的儿子,唱《进瓜》他扮小鬼,白天在戏台上演得风生水起,夜里看打玩艺又看得热泪长流。

打玩艺最有名的要数唐家会的“三官社”。“三官社”自明崇祯十五年起社,以赈贫而兴起社火,历经三百年形成社火玩艺班。最著名的曲目当数《走西口》,表演形式由打坐腔到打玩艺,再到风搅雪,久唱不衰。岱岳殿过庙会,道情是主戏,演到深夜,观众倦怠,睏意阑珊,便由打玩艺班登台表演小戏,俗称“风搅雪”,取雅俗共赏之意。打玩艺插科打诨让人捧腹大笑睡意全无,流水哭板直叫人泪水涟涟撕心裂肺,火爆曲子带鞭戏又让人神情亢奋荡气回肠。看三官社打玩艺,有如现代人坐“过山车”,山高水曲冰火两重,笑起来笑得气断肠疼,哭起来哭得二鬼抽筋,跳起来跳得热血沸腾。

冯六当然最爱看火爆曲子带鞭戏,那杆金钱棒在生旦手中舞起来,上面铜钱叮铃作响,煞似威风。生旦对唱《打金钱》---

提起张良并韩信

他是前朝保国臣

孙膑不回原郡地

羞愧难见故乡人

哎哟哟

圪嘣一个嘣巴嘣

……

生旦边唱边舞,用金钱棒上下左右不断叩击地、脚、腿、腰、肩、背、手、腕各处,打出了有节奏的声响,让他看得眼花缭乱,如坠云雾,想必天下还有此等痛快淋漓的玩艺。

看罢火爆曲子,再看《走西口》。冯六原本不懂戏文,也弄不清“咸丰正五年,异事出个鲜。讲异事出在山西府太原。”究竟是何年何月何地,也不知晓“有一个孙朋安。所生一个女,名叫孙玉莲。”是指何人,可当他听到“难过穷光景,我有心走西口,问你依承不依承。”时,他突然想到别人嘴里传说的他身生父亲冯五十四,又依稀记起他顶着破被子回家找李姓父母的事,那时,他才知道《走西口》就是唱他父母的往事,每一句苦情,传递的都是他久已想知道父母遗弃他的秘密。接着生旦再唱——

旦唱:正月里你娶过奴,二月你就走西口。早知道你走西口,那如你不娶奴。

生唱:家无生活计,吃断米粮净。手中无分文,不走西口怎能行。

旦唱: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也难留。怀抱上梳头匣匣我给哥哥梳一梳头。

生白:快不用梳啦。

……

听到后边,冯六就死死盯着那个梳头匣匣,他不知道匣匣里装着什么,可他却觉得那个匣匣里装着的应该就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在众人口中传说中的冯五十四,用那个匣匣装了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将他送到了岱岳殿,然后,庙后那个李姓父亲,又将自己裹了一张破被子,就像那个小旦怀捧那个匣匣,碎步前行,将他偷偷放在了庙门口……

哭板像流水一样漫过来——

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也难留

止不住伤心泪

一道道往下流

那一阵,坐在戏台一角的冯六突然仰头大哭,那哭声似黄河浪涛,夹土带沙,一下子盖过了小旦的哭板。

冯六离开岱岳殿已是十岁开外的半大小子。那几年我们八门镇的黄河岸头,像全国各地一样经历了大变故。最早是阎锡山兵退晋陕峡谷,十月天气士兵薄衣单衫,沿河村庄遭遇兵祸,再所难免。那位跑口外发了大财的富户张端好不容易筹集几万大洋,才将阎军打发。紧接又是鞑子兵奇子俊由北岸打来,与阎军对峙,黄河岸头顿时硝烟弥漫,大兵云集。岱岳殿作为公产,自然首当其冲受到兵祸波及,一时辰庙里庙外都是黄皮蝎子。庙上五僧七道都搬到庙外居住,冯六小童别说住的地方,就连一日两餐也找不到吃的地方。也就在那一年,冯六跟着我老爷爷离开庙上。

据父亲在世时讲,我老爷爷当年沦为乞丐,孤身一人在外行乞,路过岱岳殿时,正遇冯六躺在路上,气若游丝。他急忙将自己刚刚讨到的半碗米面糊糊喂到冯六嘴里,才救活了这位日后我应该叫六爷的半大小子。冯六清醒后,说死说活要跟着我老爷爷讨饭去,我老爷爷知道他是庙上的人,还好言劝慰他继续留在庙上,不要轻易离开这种有人奉养的地方。冯六两眼汪汪对我老爷爷说出身世,其中悲苦让我老爷爷戚戚然愣了半天。

“世上竟有这么苦命的人?!”我老爷爷回过神来,不觉悲叹一声,然后拉起冯六的手,头也不回将他引上了路。他老人家那时已过不惑之年,算是跑口外的失败者,用他日后对我父亲讲的话说,营生做遍,穷死没怨。他二十多岁跑口外,应该和冯五十四一样,也是春去秋来,雁行西口路。可我老爷爷运气差,在口外背过炭,放过羊,割过麦子,拉过骆驼,在返乡的路上,每年都要遇上土匪,挣下的银钱都被抢了一个光,为此,后来跑口外都约不下伴儿,人家都会说:嗐,跟上刘七子那个妨主货,你还有好了?我老爷爷从此断了跑口外的缘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拉上一根讨吃棍,也再不翻坝梁了!坝梁是跑口外的必经之地,是窝土匪的地方,是我老爷爷梦断惊魂的坎儿。从此我老爷爷真的拉起了讨吃棍,就连他叫刘七子,我都疑心是不是应该叫“刘乞子”。不过,我老爷爷自从引上冯六开始讨吃,日子却渐渐翻腾过来,要不一个行乞之人,咋可能娶亲生子呢?更别说有我这个不肖子孙了。

冯六跟上刘七子行乞,认刘七子做父亲。刘七子没娶亲就白得了一个儿子,高兴的直拉住冯六的小手不放。他问冯六叫什么。冯六说叫冯六。

他又说:你应叫刘六。

冯六说:刘六?那我真成野瘤瘤(刘六)了!

我们八门镇将疙瘩叫做瘤瘤,即瘤子,如身上长个疙瘩,就叫病瘤瘤,大山药上长个小山药,就叫山药瘤瘤,反正不正常的疙瘩都叫“瘤瘤”。刘七子想让冯六叫刘六,这名让人很顺口地叫成了“瘤瘤”。冯六自嘲自己变成了野瘤瘤,让刘七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你还是叫冯六吧!”刘七子无可奈何道。

“要不大(爹)给我重起个名吧。”冯六担心刘七子不要自已。

“就叫冯六吧,说不准有一天冯五十四从口外跑回来找你哩!”刘七子叹惜一声。

冯六不作声,但从心底里觉得还是叫冯六好听,可自此以后,只要守着刘七子,他总会说,我叫刘六,有时还会加上一句:一个地地道道的野瘤瘤。

冯六活泼,嘴甜,又不羞涩,这是我老爷爷引上冯六讨吃后,一天胜过一天的重要原因,当然对于他们行乞更为有利的因素,就是冯六在庙之学下的本领。他打个莲花落,能自编自演一大串呱嘴,直说得主家喜笑颜开,哪有不施舍的道理。或者有时,他干脆吼一嗓子,要么是道情唱段,要么是山曲儿,更能吸引人们的注意。

自从引上冯六讨吃,我老爷爷便敢走进八门镇富户人家的大门。尤其打听到富户娶亲,他俩更是绞尽脑汁,连夜搜肠刮肚编造喜词,以此博得主人的欢心,多得赏钱。用现在我们文艺界的话讲,这种与肚子紧密关联的创作实践,从十几岁起就让冯六养成了爱动脑筋的习惯。这也是冯六日后跟着打玩艺班子跑口外,最后能名扬后套一个至关因素。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富户人家张灯结彩,宾客喧门,玩艺班的朝天号声一炸,就有一顶花轿从巷口抬进来。冯六拉着刘七子的手不失时机跟在花轿后面,新娘前脚进门,他们后脚马上跟进。冯六双手打着莲花落,腋窝下夹一根讨吃棍,棍端是刘七子,颤颤巍巍走进富户大门。冯六开始说喜——

一朵莲花就地开,

青枝绿叶喜人爱,

亲朋好友酒席待,

一边闪上我说喜的来,

冯六脆生生的声音在院内回荡,为了引起宾客注意,他还故意停顿一下,将手中的莲花落打得咔卡作响。

说喜的来的不迟也不早,

刚赶新人下轿来,

新人下轿喜满天,

天地神灵保婚缘。

迎亲来,把天地拜,

说喜的登门送神财,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爹娘和祖先,

拜罢祖先进洞房,

洞房花烛鼓乐开。

摘下新人红头盖,

宝瓶酒壶怀里揣,

说喜的庆贺东家好,

荣花富贵万万年。

冯六说喜一气呵成,夸得主家喜笑颜开。客人看到冯六是个娃娃,顿生爱怜之心,就喊:后生啊,再唱上一段哇,王财主多给你两个喜钱。于是冯六就又唱道——

栽槐树,开槐花,

如今媳妇爱俏飒,

管你俏飒不俏飒,

今年养上个胖娃娃。

宾客哄堂大笑,直向王财主道喜。王财主呵呵笑着,一拍油腻腻的大肚子,说一声:多给两个!

我老爷爷不仅得了个儿子,还得了个有才学的宝贝,在八门镇要了一年饭,他们在红白喜事上遇过好几家打玩艺班子,班主每每听到冯六脆生生的呱嘴和甜茵茵的歌喉,就对我老爷爷说:你这儿子是打玩艺的人才,要不跟上我这班子跑哇,我保证不让他忍饥挨饿。我老爷爷一听这话,就叹惜一声,他委实舍不得这个儿子得而复失,可听到班主这么说,又觉得冯六这小子的确是个人才,编起顺口溜来一套一套,若不送去打玩艺或重回庙上做法事,跟着自己讨吃,真辜负冯六叫了他一年的大。于是我老爷爷就跟冯六商量,让他要么回庙上,要么跟打玩艺班子走。

冯六那时已习惯了讨吃流浪的活洒日子,虽然行乞遭人白眼,忍饥挨饿,冷寒受冻,但父子俩过得洒脱自由,没人再像庙上那样指派他打水扫地洗衣叠被,提茶壶倒夜壶,他俩讨得一碗饭伙吃,要得一个馍一掰两瓣,讨来喜钱还能买可口食物。刘七子对他总是猫猫狗狗地叫,其亲昵劲,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父爱。

“跟上大讨吃,喝一口泔水也是甜的,再回庙上让那些黄皮蝎子抓了去,说不定还挨了枪子呢?那些打玩艺班主说的好听,你没看见他用敲锣槌子,一下子就把打瞌睡的那个跟班娃娃脑袋上打起个大疙瘩,我要跟了去,也一样。”冯六舍不得离开刘七子,舍不得父子俩在一起的日子。

我老爷爷知道冯六图眼前展活,再劝也无益。可他早听说奇子俊的兵已经退到了河那厢,那些黄皮蝎子也已离开了庙上,冯六不想跟打玩艺班子走,再回岱岳殿也比跟上他讨吃强上百倍。于是在八门镇转了几天,他有意引上冯六走上岱岳殿的山梁,他想让冯六亲眼看看庙里的境况,让五僧七道把他留下来。

顺道经过岱岳殿,冯六果然心性大发,这里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看到岱岳殿的庙门,仿佛看到了自己久别的家门。还没等我老爷爷说话,他就说:大,我进去看一眼,你等我一下!说完朝我老爷爷扮了个鬼脸,哧溜钻进了门洞。我老爷爷知道自己这个心思用对了,坐在庙前的拴马石上晒太阳。

那天,冯六进入庙门好一阵子才走了出来,出来后却双目红肿,神情萎靡,全然没了进庙前的鲜活。这让我老爷爷很是不解,忙问冯六咋了?可冯六始终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我老爷爷着了急,自己跑到庙里询问,问了和尚和道士,不觉也黯然泪下。原来就在我老爷爷引着冯六乞讨一年多来,从口外来了一个女人,打听见冯六在庙上,来找过好几次。和尚和道士说,那女人自称冯五十四家里的,是冯六的亲生母亲,听说冯六在兵荒马乱中失去了踪影,不知是死是活,几次哭晕在地,在庙上长跪不起,对着神像哭诉自己造孽,为了跑口外将儿子送人,让他屡遭遗弃,生死不明。一个年轻道士对我老爷爷说:你是没见过那女人,最后一次来庙上,跪着从山门上进来,一直跪到齐天殿,对着神像祈祷半天,又跪到释迦牟尼殿,磕了半天头,额头都磕破了。临走时说,她一路讨吃从口外跑回来找儿子,出后套险些被土默川的狼吃了,过杭盖差点被流沙活埋了,好不容易走过大圐圙,又饿昏在地,要不是好心人救她,她早死在路上了,走上坝梁,又遇到过大兵,同行的几个老乡都被抓走了,当兵的见她是个女讨吃子,戳了她一枪托,才放她过河。

“我在庙上多少年了,也没经见过这种事,那女人想冯六快想疯了!”年轻道士发出无限感慨。

我老爷爷走出庙门也泪目愰惚,神情凄然。他无比凄凉地对冯六说:六六,咱们到三道坡找你娘去!在三道坡,他俩从村头打问到村后也没打听到冯六母亲的踪影,有人告诉他们冯五十四过去家的位置,可去了一看,房子早换了主人。他俩细致询问一番,这家人说,前两个月的确有个女讨吃子站在院墙外徘徊半天,这家女人还好心给端了一碗饭,那女人端着饭碗扑簌簌掉眼泪,说:这是她原先的家,她再这里营务了六个小子,最小的那个跑口外时送人了……

我老爷爷忙问那女人的去向,这家人叹口气说:一个讨吃子能去了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老爷爷和冯六茫然若失,他俩知道冯六的母亲像他俩一样,正跋涉在行乞的路上,八门镇的讨吃子那么多,谁能知道哪个女人是冯六的娘呢。

可我老爷爷还是一把拉起冯六的手说:六六,咱找你娘去!

冯六后来离开我老爷爷,跟着打玩艺班子游走于黄河两岸,在我老爷爷看来,终于将冯六引上了正道,让其脱离了行乞的行当,在冯六心里,却一直瞄准他娘讨吃的行踪。

且说那天,刘七子引着冯六像丢了魂的野鬼,从三道坡向八门镇的城池走来。若在往日冯六的小嘴定会吧吧地说上一路,编一句说喜的喜歌,或者由着信头,吼一嗓子两句头山曲,其脆生生或甜茵茵的歌喉,能趋走父子俩一路的寂寥。刘七子兴致来了,也会解下腰间的莲花落,啪啪地甩打几下,和着节奏鼓闹一番。可这次他俩都没了声息,刘七子目极四方,细心捕捉路上的每一个行人,或赶车的,或拉牛的,甚至连骑驴都不放过,总要细细打量一番,方才叹惜一声:咋都不是呢!冯六的眼睛跟着刘七子游动,他对他娘没有半丁点记忆,或老或小,或胖或瘦,或高或矮,他全然不知。他听到刘七子叹惜,就问:大,你能认出我娘来?刘七子很肯定地说:能!冯六再问:你见过我娘?刘七子说:没见过。刘七子转身看一眼冯六,又说:你娘长的眉眉骨骨肯定和你一样,要是碰上了肯定能认出来。冯六相信刘七子的话,可他的相貌他不经常看,有时在井边喝水,他从水中能模模糊糊看到自己的相貌,但他的眉眉骨骨究竟什么样,他还是心中没数。

俩人路过城东的孤魂滩,那里坟茔林立,荒草萋萋,有一户人家正在出殡,几杆唢呐子吹得七段八截,传来零零散散的声音,不远处的荒地里坐着几个衣服褴褛的人。冯六知道那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一群讨吃子,正惦念着墓堆前的祭品。他俩一般不去凑那份热闹,除非饿得眼冒金星才会干那种下作的事。可那一阵,冯六却注视着那几个人,他想看看人群里有没有他娘。刘七子也看远处出殡的人群,可他看的却是那几个吹鼓手。他知道能与乞丐为伍的,要么是丧事上的吹鼓手,要么是喜事上的打玩艺班子,冯六的娘若是还在八门镇讨吃,只要跟上这两个班子,肯定能见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那一阵,我老爷爷再一次萌生了送冯六去打玩艺班子的念头。

进入南门天已近黄昏,那里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南门口苗家正在为儿子娶亲。苗家是我们八门镇的名门望族,虽不及后来跑口外发了财的“十大富户”财大气粗,但背靠县衙,府院正门上悬挂了近三百年的那块“进士及第”匾额,足让人肃然起敬。我老爷爷引着冯六经过院门前,见两家打玩艺班唱得正欢,一家幡旗上写着“唐家会三官社”,一家写着“樊家沟马王社”,苗家订了我们八门镇当年最有名气的两家玩艺班闹喜房。“三官社”玩艺班冯六住庙时就早已见识,其班主李有润名满黄河岸头,人称“盖河东”。“马王社”玩艺班班主樊姓父子,我老爷爷跑口外时就已相识,老班主樊贵作人称“白灵旦”,以嗓音清脆嘹亮被人称道,少班主樊二仓子承父业,由道情入小戏,成为名角,人称“小白灵旦”。那天两个班子在苗府门口东西石狮子下群艳争芳,各显神通,时而琴瑟相和,时而鼓角争斗,将苗家的喜宴喧闹得别开生面。

“三官社”这边,李姓小旦甜茵茵唱一曲《害娃娃》——

奴家年十八,

有了婆婆家。

手身大,苗条条,

盼个胖娃娃。

“马王社”那边,“小白灵旦”就会霸开嗓门吼唱《盼女婿》——

今日价我盼女婿,

明日价我盼女婿,

盼的个女婿不称奴的意。

稳坐炕头上,

奴看他是怎样的,

哎,奴是不愿意。

两厢小旦绢帕掩面,娇气滴滴,卖弄风骚,直撩逗的宾客连连叫好。冯六挤在人群里,不看小旦搔首弄姿,转过身来单看围观人群。路过城门洞时,他还有意跑到门口的大水缸里照了一下自己的眉眼,好让自己清清楚楚记住自己的眉眉骨骨。在人群中他瞪大双眼寻找和自己有一样眉骨的女人,尤其看到蓬头垢面的女人,他恨不得身上有一把镜子,拿出来照着比对一番。

我老爷爷刘七子看到冯六踮起脚伸长脖子看众人,觉得火候已到。那晚夜宿城隍庙,我老爷爷就如此这般对冯六交待一番,然后,只身去苗府喜宴上找樊贵作。“马王社”玩艺班一听有人投靠他们,闹喜房的劲更大了,一人一个节目轮流上阵,大有技压群芳的势头。“三官社”也不示弱,呱嘴、对唱、牌曲一浪接一浪应和,到最后,两家平分秋色,胜负难分。“马王社”少班主樊二仓恨不得立马叫来冯六,以壮声势。我老爷爷见此情形,知道让冯六露一手的时机到了,就跑回城隍庙将冯六叫过来。

冯六那时年过十五,历经十多年庙堂法事和道情熏陶,打玩艺所需唱、念、做、舞“四功”,已炼成了“童子功”,再加上几年的乞讨生涯,其手、眼、身、发、步“五法”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还未拜师,就登台唱戏,冯六成了“马王社”自起社以来第一人,也让“老白灵旦”樊贵作脸上大放光彩。

那天,冯六洗去污垢,胭脂涂红,粉头扮相,一个娇滴滴的少女让人难分真伪。他先唱了流传于道教中的小曲《红云》,又唱了流行一时的曲目《对花》,脆生生的嗓音和轻姿曼舞的步态,让围观者连连叫好。尤其《红云》一曲,脱胎于道情,鼓瑟齐鸣,笙箫并起,大有道家之端庄,又有市井之喜庆,让围观者耳目一新。

一朵红云空中旋,

云头上坐着众神仙,

脚踩云头笑哈哈。

王母要设蟠桃宴,

蟠桃盛会请八仙,

八位神仙表一遍。

……

冯六生旦转换角色,将八仙表现的绘神绘色,还没等围观者叫好,“老白灵旦”樊贵作已在武场中敲着梆子高声喝彩。那夜,冯六没跟我老爷爷再回城隍庙,而是留在“马王社”里。据我父亲后来讲,我老爷爷刘七子那天返回城隍庙时,流了眼泪,第二天,他站在黄河岸头,将那根曾经一端牵着冯六一端牵着他的讨吃棍,用劲扔到了滚滚流淌的河水里,高喊一声:老子再也不拄这讨吃棍了!

我老爷爷从此安守于家乡一亩三分地,既没动过跑口外的念头,也没再度拉起讨吃棍,即使民国十四年我们八门镇再次遭受大旱,黄河岸头村落十室九空,纷纷涌上西口路,到后套逃荒,我老爷爷仍旧留在八门镇,在西门渡口扳船运货。繁重的苦力较早摧残了我老爷爷的体魄,几十年后,当冯六名满口里口外,返乡传授技艺时,我老爷爷已去世多年。那一年,我爷爷二十多岁,是我老爷爷的老生子,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兄长,在县乡干部簇拥下走进我家院子,手足无措。直至这位身体修长面如脂玉的中年男人拉住他的手,喊了一声兄弟,我爷爷如梦方醒,才仿佛从我老爷爷衣衫褴褛的背影下看到那位青春少年郎渐行渐远的身影。

冯六入了“马王社”,正式拜“老白灵旦”樊贵作为师,和“小白灵旦”樊二仓成为师兄弟。樊作贵和我老爷爷刘七子在西口路上相识,听到我老爷爷叫冯六“六六”,以为冯六叫刘六,在正式拜师仪式上,就喊冯六为刘六。

冯六对樊作贵说:师父,还是叫我冯六吧!

樊作贵不解其中缘由,问:为啥呀?

冯六便将自己身世做一番交待,话间几度哽咽,说完已泪水涔涔。

樊作贵听完后,一声长叹:苦人必有苦福,我们打玩艺班子中又有几人不是苦水里泡大,从钉板上滚过来的。可我们打玩艺,兴喜,不兴忧,娃娃,不用怕,从今往后,咱们就是要让世人看一下,马王爷到底长几只眼!?

“老白灵旦”的话逗乐了众人,也化解了冯六内心的苦楚。按冯六后来的说法,姓什么对于他无所谓,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姓过李,也姓过刘,可他知道,他只有一直叫着冯六,才能让他娘知道他是她儿子。

冯六就叫冯六,有人叫他“刘六”,他也当“六六”听。第一次登台,冯六唱罢《红云》,又唱《对花》,将每一种花名的特征唱得淋漓尽致,让青年男女的情感发而有节,超凡脱俗,让这首曲子,一度成为我们八门镇的青年男女互恋的情歌。

……

说了个九来我能对上九,

向日葵开花跟上阳婆走。

说了个十来你能对上十,

什么开花如蜜汁?

说了个十来我能对上十,

心花花开放情如蜜。

妹妹好像一朵牡丹花,

插在哥哥心上咱成家。

冯六唱到最后,一句牡丹点题,让男女情感大放异彩,为此,冯六也得了个“牡丹”称呼,人们叫“六牡丹”。“牡丹本是富贵物,落入寻常百姓家”。“老白灵旦”樊贵作套用一首古诗大为赞叹,言词中对冯六充满期待。冯六日后成为口里口外尽人皆知的“彩旦”,与“六牡丹”的艺名不无关系。在一般戏曲中,一个演员,要么是小生须生,要么是花旦老旦,冯六却是“彩旦”,可见“六牡丹”博众人所长,将打玩艺发展为名满天下的二人台,其角色嘻笑怒骂是集大成的,他既能演老旦,也能唱小旦,场子紧了又能唱小生须生,反正打玩艺唱、念、做、舞“四功”,他手到擒来,易如反掌。若干年后,当口外传出那句:宁可顿顿喝稀粥,也要看看冯六的《走西口》。作为师父的“老白灵旦”,也赞叹一个小小的打玩艺,能长成艺苑奇葩,小徒“六牡丹”功德无量。

可他永远不会想到,在漫漫西口路上,冯六心中一直装着那个像他眉骨一般的娘。

冯六跟着“马王社”玩艺班在黄河岸头游走那几年,每到一个村庄,都在“马王社”的大幡旗后边树一个小幡子,上书:八门镇三道坡冯六。这是继樊家父子打出“白灵旦”和“小白灵旦”幡旗,“马王社”打出的第三道招牌,按江湖规矩,冯六在玩艺班子中稳坐第三把交椅。原本幡旗上应写“六牡丹”,可冯六坚持让写全地名和人名,其中用意不言自明。樊家父子不知道他这样写,是想让他娘听到他的行踪,但幡旗上能写上“八门镇”字样,在黄河岸头本身就是一种大号,是被沿河村庄仰慕的大地方。

在此,鄙人不妨再作一番交待。当年我们八门镇的老祖宗来到黄河岸头戍边屯田,一块岸头被分为六块,沿河分三块,由北向南分别划给侯、张、许三家,沿河修筑边墙(长城)时,专门留有侯家口、张家口、许家口,三家持有皇帝老儿颁发的“地把子”(地契),尊称为“原占”,以后但凡来此入籍人家,都随三家行事。岸头东边的山坡,分给贺、王、冯三家,划为头道坡、二道坡、三道坡。三道坡冯家自然也是原占,老祖宗也持有皇帝颁发的“地把子”。后来,修筑边墙时,在黄河岸头建立营城,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再加天地人三元,合称“八门”,故为八门镇。当然后来,六家原占子孙也说,当年修筑营城,老祖宗以六姓再加官兵两家,合称“八门”。孰真孰假,难辨真伪,但至少可以说明,“八门镇三道坡冯六”确实在老八门镇人眼里是有分量的。

冯六不管分量不分量,他只想通过这种方法尽快能找到他不相识的娘。每到玩艺班开演,别人唱戏两眼空空,一心想着戏词或师父口口相授的扮相,他却眼神迷离,双目陀螺螺转,一会看东,一会望西,恰似少女闪烁不定的眼神。看得台下的人,心酥肉麻,光棍汉痴苶笨愣,心想着:这戏子莫非看下我了不成?

冯六谁也没看下,也不可能看下,在别人眼里他粉红似白,面若桃花,是个尤物,在冯六心中,自己是一个七尺堂堂男儿,他心中想的唯一一个人只能是自己的亲娘。

樊贵作那时已年过四十,几乎跑了大半辈子口外,打了一辈子玩艺。从祖父在樊家沟起“马王社”,到他这一代已过百年,“马王社”百年不绝,靠得就是一个“新”字,新人加新曲。能将冯六收在门下,自然是新人入社,玩艺不倒。他常听祖父当年讲得一件事,大清嘉庆年间,老祖宗们跑口外雁行,休憩之余总爱唱家乡小调取乐,蒙古老爷们听闻小调悦耳,也痴于此道,常请两三闲汉到毡房娱乐。此事后来被当地官员察觉,上书朝廷,说有汉民在蒙地唱小调,让蒙民渐染恶习,有失兹体。于是朝廷下旨,禁止汉民唱小调滋乱蒙地。但越是禁止,民间越是兴旺,雁行客们不止唱传统小调,久而久之还与当地蒙古乐曲融合,作成新曲。小调在口里口外风行二百年,让八门镇邑人起社搭班,自成一业。

“我们老祖宗们天生有副好嗓子,来八门镇戍边时,除了带大刀长矛,背上插得就是一杆枚(笛)!”樊贵作常当着樊二仓和冯六的面大讲祖先的荣光。“老祖宗们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你们听河那厢陕北,河这厢偏关、大同、张家口哪里唱得不是咱这个调调,当年老祖宗们顺着边墙打仗,走一处唱一曲,唱得满山坡都是爬山调!”樊贵作久走江湖见多识广,自知一行有一行的来由,一行有一行的根本。他们打玩艺的根本,就是有一副好嗓子,能编出一首好曲子。

每次打完一场玩艺,樊贵作都要和徒弟们对节目重新精雕细琢一番,哪里唱腔生涩,哪个动作不够滑溜,都要刻意修整。唱罢《打樱桃》,樊贵作就叫来生旦两人,指定让他俩唱一段。

生:红圪丹丹的樱桃香又甜,哥哥我虽好没有钱,

(哎哟),恐怕你跟上我受可怜。

旦: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哎哟),我们是不爱钱来单爱人。

俩人唱腔刚落,樊贵作就说,唱词里有两句“两句头”,以樱桃香又甜比兴哥哥没有钱,用半炕炕明比兴不嫌哥哥穷,“两句头”一呼一应最能体现生旦情感,演唱时拿捏好节奏,情感自然就出来了。

生旦于是按师父教授的再唱一遍,果然感觉大有不同。如此这般一番教导,节目常演常新,打玩艺便打得有意思。

冯六过去在庙上做法事,跟着道士唱道情,虽然庙里师父除了讲经说法,也说戏,却没有樊师父讲得细致。听得多了,便暗自琢磨每一句唱词,每一个动作,不觉心领神会。

师父敦厚仔细,师兄樊二仓却性格顽劣,戏里戏外总爱拿他取乐。俩人配戏,冯六唱旦,二仓扮生,原本两个年龄相仿的人,长得水葱一般,字正腔圆唱一出戏,让人觉得郎才女貌,情意绵绵。可樊二仓总爱加些诙谐的道白或拉拉扯扯的动作进来,让一台节目笑料猛增。俩人唱《种洋烟》,一生一旦在日常的劳作中,表达爱慕之情,恢谐潇洒,唱到割洋烟时,二仓扮生,冯六唱旦,各自唱道——

……

生(唱)洋烟割下九百九,

旦(唱)妹妹和你往太原府走。

生(唱)叫声妹妹好好抿,

旦(唱)抿满筒筒就收工。

生(白)满啦没?

旦(白)满啦。

樊二仓故意看一眼,加一句:哎,割了半天,洋烟筒子还没满了,割的哪圪啦?

冯六知道他加词,就说:谁知道嘞?

樊二仓就动起手来,说妹妹把洋烟藏这藏那了,做出搜身的动作。冯六左躲右闪一番。樊二仓指着冯六的胸脯问:你这是甚?莫非藏得是奶!人群爆笑。洋烟奶子在此被想象成另外一个物件,让观者兴趣勃然。

樊二仓如此唱法,尽管出于取乐,却让观者捧腹大笑。打玩艺要的是红火热闹,主家出钱买的是吉祥喜庆。师父总说,打玩艺兴喜不兴忧,樊二仓的顽劣似乎正与此暗合。打玩艺后来只所以更名为二人台,与打玩艺二角色故意逗趣有关。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在打玩艺中一旦一生就是一台戏。

樊二仓爱在戏里取乐,在戏外照样拿冯六开涮。“马王社”玩艺班每年正月都要回巡检司闹社火,巡检司是我们八门镇第二大集镇,晋陕蒙三省商贾常云集于此。“马王社”在樊家沟起社,樊家沟曾经是巡检司衙门的一个兵站,为樊姓人家戍守,因而得名樊家沟。“马王社”回巡检司闹社火,自然是樊家父子回自己地盘上露脸。樊二仓自小在巡检司长大,常常浪迹于集市,每每和冯六说起,言词中都是夸耀。

“冯六,在巡检司,我们樊韩任三姓人,打死人不偿命!”

“冯六,你知道不,三个重庆,比不过一个巡镇!”

此番再来巡检司,樊二仓就引冯六赶集,走街串巷,扎堆凑趣,好不热闹。冯六那些时找娘,找得辛苦,想娘想得更可怜,十六七岁的大后生,常常夜里将枕头哭湿。跟着樊师兄赶集,樊二仓嘻嘻哈哈,他却闷闷不乐。樊二仓知道他的心结,远远看见一个挎篮子的小脚女人,都会说:上去问问,指不定是你娘!冯六便真的跑过去和人家攀谈一番。

那天,他俩再次在巡检司集市上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冯六看到那女人面善,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樊二仓说,那女人长得活脱脱像你。冯六这才想起自己的眉眉骨骨,就想上去询问。樊二仓一把拉住他说:你看她那两步走。

冯六问:咋了?

樊二仓说:你看她的脚。

冯六再仔细看,只见那女人双脚呈外八字,一提一落,匆匆行走,似乎都能看到后翻的鞋底。樊二仓又说,你看她走得多带劲,肯定是经常走路。

冯六问:经常走路咋了?

樊二仓说:女人脚小本来就走不快,经常走路,硌得脚指疼,走得快了,就只用脚后根着地,双脚外撇。

冯六想着他娘一路讨吃从口外跑回来找他,肯定也是这种姿势,就追了过去。

那女人正急匆匆赶路,冷不丁被一个毛头小子拦住。一脸迷茫问冯六咋了,冯六就如此这般打问一番。那女人一把将手臂上的篮子搂在怀里说:哎呀,我老婆子若真能有你这么个小子,我还要急天撂地跑这么多路?

冯六问她干啥去。

女人说:我在五门楼认了个干闺女,昨儿捎话说她病了,我老婆子着急去看嘞。

冯六还想问几句,那女人却嘿嘿笑着说:你小子真要认我当干妈,那可是我老婆子前世修的福。说完又抬脚迈腿,扭着身子快步走了。

冯六茫然若失,樊二仓却学那女人走路,双脚巴巴向外撇,抬脚迈腿,扭腰蹶屁股,恰似那女人匆匆而来。

樊二仓走到冯六面前,就说:你以后记住了,遇到这姿势走路的女人,保不准就是你娘。

冯六默默点点头,樊二仓却哈哈大笑,扮个鬼脸继续学那女人走路。冯六知道樊二仓又在捉弄自己,可他觉得樊二仓说的不无道理。不管咋说,娘肯定是凭着一双小脚从口外跑回来的,若不是这种走法,她哪能走了那么长的路呢。樊二仓学那女人走路,动作是滑稽了点,也惹得他呵呵傻笑,可笑过之后,他的眼角却是湿的。

几年之后,冯六和樊二仓在口外搭台唱戏,俩人排了一场《探病》小戏,冯六臂挎竹篮伴演刘干妈,樊二仓让他学女人走路,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在巡检司集市上遇到那个女人,想起那女人抬脚迈腿撅屁股的动作。他学着走下来,没想到这一走,竟走出了一个丑角“彩旦”来。他记住的应该是他娘走路的样子,看过二人台小戏《探病》的人记住的却是“彩旦”冯六的“踏拉步”。

冯六跟“马王社”玩艺班跑口外那年已是民国十四年。那一年,我们八门镇先遭瘟疫,又遇大旱,人们逃命似地往河那厢跑。樊贵作那年已年过五旬,为了活命,引上樊二仓冯六和玩艺班大小人等,还是打起幡旗上了西口路。那一年,我老爷爷也从村里跑到西门渡口扳船,他没看到冯六过河的身影,若要看到了,定会出面阻拦。因为,他老人家确实被口外的土匪整治草鸡了,但凡有半条生路,他是绝不赞成冯六跑口外的。

冯六当然从我老爷爷口中早已得知西口路上的凶险,他后来听信一个瞎眼算命先生推断,他娘已经朝西北方向走了,他就时时刻刻惦念着河那厢,因为八门镇的西北面只能是黄河对岸。

其实,走上坝梁前冯六的腿肚子已开始转筋了。俗话说,河隔千里。过了河那厢,他才知道站在河畔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远没有八门镇太平。樊贵作跑了大半辈子口外,引着玩艺班子一行人专挑有村子的路走。这样就能沿路卖艺,即使没人看打玩艺,也能乞讨保命,总不至于让大小人等饿死在西口路上。谁知他们头一天还没走脱黄河畔的村子,就遇上了大麻烦。他们落脚的村子叫麻地沟,村上住着樊贵作的妹子,原本樊师父引上玩艺班子跑口外,顺便看一下多年未见的妹子,黄昏时分,村子却一下子被一伙人包围了,屋顶上,墙头上,街巷口都被铺天盖地的枪杆子瞄准了。他们也闹不清是兵是匪,反正拿枪的都没有好声气,用枪托子砸开大门,把他们全都赶到院里,声称让樊贵作的妹子交出她的丈夫。樊贵作的妹子说丈夫离开家好几个月了,早没了踪影。拿枪的又说,他丈夫骗了他们当家的五千大洋,要么还钱,要么交人。女人自然拿不出钱来,丈夫也早跑的无影无踪。拿枪的就在他们玩艺班人身上打主意,先将樊二仓和冯六吊了起来,逼迫樊贵作的妹子说出其丈夫的下落。樊二仓哪见过这阵势,早吓得哭成一团,冯六在岱岳殿就见过黄皮蝎子吊打和尚道士,虽见过这阵势,也吓得小腿转筋。樊贵作跪下给拿枪的磕头,求人家放过两个无辜的孩子,说他们是走街卖艺的玩艺班子,正好路过亲戚家,根本不晓得妹夫会骗了老总的钱。拿枪的听说他们是打玩艺的,在村上折腾一番,吃罢晚饭,就将樊二仓和冯六放了,让他们唱戏。

樊二仓早被吓瘫了,哪还有劲唱戏,只能由冯六和班子里其他人凑几个节目。拿枪的在院子里点了篝火,众人围了一圈,冯六就在篝火边上表演。拿枪的都是一帮粗人,让冯六唱“荤曲”。冯六就唱一曲《听房》——

唱:

耳听的谯楼上鼓打二更,

我哥和嫂子抱住把嘴亲,

好像是我哥哥爬在上边,

他二人一上一下在做甚?

白:

留哥哥,你来看可红火哩!

拿枪的围成一团哄笑不止,听罢还不过瘾,于是再唱一曲《叫大娘》——

一阵阵疼一阵阵麻,

一阵阵好活得像蜜蜂爬,

我的大娘呀。

……

那一夜冯六将平生所学的“荤曲”都唱了个遍,直到公鸡打鸣,拿枪的才意犹未尽抱着枪酣然入睡,他们这才连滚带爬跑出村子,都不敢找地方睡觉,趁天黑一连跑过好几个村子,才找个避雨窑躲起来休息。樊贵作看到众人丢盔弃甲,樊二仓被吓得面无血色,不觉一声长叹:跟上好亲戚,喝酒吃肉,跟上这灰亲戚,挨打受气!

冯六后来说,那一夜他把“荤曲”唱遍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搜肠刮肚唱出那么淫歌浪调来。当然,他更不敢相信此生居然会有那么多拿枪的人,用枪逼着让他唱那些淫歌浪调。

冯六自然不会知道,从民国初年开始,军阀混战已波及口里口外,阎锡山攻克后套,又与冯玉祥结成联盟。冯玉祥号称“西北王”,攻取宁夏青海后,在西北广募士卒,几乎全员皆兵,口外一下子多了几万,甚至几十万杆枪。这些拿枪的,有的是兵,有的是匪,或者今天是兵,明天溃散就变成了匪。用老百姓自己的话说,冯玉祥打宁夏,把枪都撂在了后套。后套兵匪一家,好人坏人分不清。

冯六弄不清事由,用一夜的“荤曲”换了一班人的性命,也算在西口路上涨了见识,可他也被吓得不轻,在避雨窑睡了一觉后,再次上路反而觉得小腿转筋,脚底发虚,仿佛踩在棉花包上。樊贵作叹一口气说:不是吓的,就是饿的!

他们从麻地沟逃出来时,除了带了手中的乐器,其他行李都没来及拿,回去取,又怕落入那些拿枪的手中,好在他们没有丢了卖艺的本钱,只能一路半卖艺半乞讨,沿着村庄和城镇向口外走去。这种日子,冯六已习以为常,几年前跟着我老爷爷讨吃时,他是讨吃子,不是艺人,可是不会打玩艺,真还讨不来更多吃的,这次他是艺人,不是讨吃子,可是不讨吃,就是将玩艺打烂了,也会被活活饿死。有了此番经历,冯六知道自己就是凭一张嘴活命,唱是它,吃也是它。他嘴学得更甜,曲儿编得更多。见了媳妇,叫大嫂,见了闺女叫大姐,见了男人叫大叔,见了老汉叫爷爷,就是遇到四五岁的小孩,他也夸赞几句。讨吃曲子更不用说,足足编下几箩筐,因时因地因人,一曲《讨吃调》老瓶装新酒,唱遍各色人。

一进大门笑哈哈,

院里站的个胖娃娃,

胖娃娃,回个说给***妈

给上一碗就走呀!

“马王社”玩艺班唱着《讨吃调》,打着莲花落穿过古城,进入纳林,慢慢向坝梁走来。

坝梁是跑口外的必经之路,是一个三岔口,往西进入后套,往北直达土默川。此处地势较高,人烟稀少,只有一家车马大店。我老爷爷曾经告诉冯六,他跑口外每年路经此地必遭土匪抢劫,一年辛辛苦苦挣下的银钱都被土匪抢了去,为此他才宁愿讨了吃,再不跑口外。岱岳殿的和尚道士也曾对他说,他娘在坝梁遇到大兵,男人们都被抓走了,只因她年老色衰,才挨了大兵一枪托子,捡了一条命。

还未走上坝梁,冯六的眼前仿佛都是我老爷爷和他未曾谋面娘的影子。他想着娘和他一样从这道梁上来,又从这道梁下去,那种撇着小脚走路的样子多么令他心痛,还有他的干爹刘七子,每次走过坝梁那种几近绝望的神情,肯定像坝梁上的一株荒草在风中瑟瑟颤栗。他也拄着一根讨吃棍走上坝梁,回望掩没在黄土中的小路,不觉长歌当哭——

大青山上卧白云,

难活不过人想人。

你走东来我走西,

天河隔在两头起。

众人走上坝梁,看见隐藏在土坡后面的泥瓦房,一片惊呼。已经走了大半天路,连一个人影也没看到,突然看见成串的房子,不觉欣喜若狂。樊贵作告诉大伙,这不是人家,是坝梁上的车马店,住一晚得一个大子。众人便哟了一声,无奈的叹惜泼灭了刚才欣喜若狂的火苗。樊二仓却耍起赖来,说死说活要到店里住一宿,他已经满脚是泡,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樊贵作长叹一声,向车马店走去。

那天除了樊二仓住进了顺山大炕,就连樊贵作自己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在店外的墙根下数着星宿过夜。到夜半时分,冯六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他看到店门前都是黑影,墙外马声嘶鸣,脚步杂乱。黑影向店里喊:开门!快开门!

店主从门上出来,一副哀戚戚的声音:杨爷赵爷,咱店里今天没富人,都是些过路的穷讨吃子。

黑影骂道:少***废话,老规矩,都***别穿衣裳,蹲在炕上别动!

店主还想求情,早被一脚踹开,说话间几个黑影窜进了房门,接着就听到里边传出各种声音,叫骂声,抢夺声,皮鞭声,还有惨叫声。

冯六躺着不敢动,别人也缩成一团,只有樊贵作低声说:又遇到土匪了。没人敢接和他的话,都怕被土匪发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估计是土匪将住店的人都抢光了,黑影才撤出院子,骑着马扬长而去。樊贵作这才想起店里住着樊二仓,忙跑到店里察看。樊二仓也够倒霉的,前几天被拿枪的吊了半天,这次却因没有东西让土匪抢,居然挨了几鞭子,身上被抽得青一道紫一道的,再加上脚底带泡,一个人窝在顺山炕上呻吟不止。

众人只能待在坝梁等樊二仓,好在店主自知事情出在店里,也不好撵他们,还施舍点残羹剩饭,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在坝梁。被抢的人哭天喊地,有的甚至解下裤腰带要当场吊死在店里,店主求爷爷告奶奶,说尽好话,才将众人安抚住。

店主说:杨猴家、赵半吊都是两三千人的大匪帮,谁能知道跑上坝梁抢人哩?前几天听人说,杨猴家在偏关哩,这十万八千里路,一黑夜人家就跑来了!

别人怒斥他:你是开店的,你认识土匪,土匪还来抢你吗?

店主哭丧着脸说:谁能认出土匪哩?那茬人衣裳穿得七花八样,爱穿甚衣裳,就穿甚衣裳,有爱穿女人花衣裳,就穿成个花棒,抢完人,去另一个地方,又换了衣裳。

众人没法,只好自认倒霉。有人抚摸一下还在呻吟的樊二仓说:这娃娃,你要没让抢了,就挨了几鞭子,快不要呻唤了。

樊二仓没好气,带着哭腔说:鞭子没打在你身上,你不疼!

那人却打趣地说:还是你们卖艺的好,一张嘴长在自己身上,土匪想抢,也抢不走!

冯六庆幸自己没钱住店,要不也会挨顿鞭子。那人原本打趣的话对他却触动不小,日后当他唱红整个后套,和樊二仓搭伙登台时,他跟樊二仓说起在坝梁遭遇土匪的事,还打趣樊二仓:别人说嘴长在自个身上最保险,连土匪对咱也没办法!

樊二仓说:这就是咱艺人的命,再多的银钱别人说抢就抢走了,你这一肚子的玩艺,谁能抢走呢?

冯六原想在口外能找到娘,没想到还没到后套,这一路的兵荒马乱已让他两眼空茫。他觉得娘仅凭一双小脚即便从口外跑回了口里,也很难在这乱糟糟的世道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口外。

他向店主打问那个叫冯五十四的男人,还有一个带着五个孩子的女人,十几年前从这里跑到口外,几年前又跑回来。为了让店主能想起更多细节,他还将娘挨了大兵一枪托子的事说了出来。

“这倒稀奇,带着五个娃还跑口外?”店主显然还未走出遭土匪抢劫的阴影,听到冯六打听这么离奇的事,不免又是一阵叹息:这年头,连男人们跑口外都自身难保,还带老婆和娃们,带五个?唉,就是过了咱这坝梁,也过不了马场壕呀,那里都是狼群。你没听过,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冯六强调说是十几年前。店主说这西口路上就从来没太平过,就是遇不到土匪,也能遇到狼,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几十里外遇不上一个村子,人变疯了,狼也变疯了。

冯六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掉进了黑窟窿。店主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仅知道兵匪抢人,还知道狼群吃人,这坝梁上每天行人匆匆,匪祸频发,他哪能记住一家不相干的人呢?他娘被大兵戳了一枪托,放在他们八门镇,算是奇闻,可当他亲眼看到樊二仓青一道紫一道的鞭痕时,才明白,挨大兵一枪托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即使这事真的发生在店主的眼皮子下,他也不可能记住。

樊贵作也向店里的人打问口外的情形,看走哪条路更为安妥,看哪些地方太平无事,更适合他们打玩艺。有人听说他们是打玩艺的,就说后套五原县有个“锁锁旦”也是打玩艺的,被五原县衙相中,补缺为一名捕快,其实是每天给县衙老爷们唱戏,过河到五原县没人不知道“锁锁旦”名号,人们送了他绰号叫“万人迷”。樊贵作前几年跑口外,在土默川也曾听到过“锁锁旦”的大名,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一行能与衙门沾上边,居然出了一个捕快。他就将打问来的消息告诉冯六和樊二仓,让他俩知道玩艺打好了,也能升官发财。

“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樊贵作抖着山羊胡子,给赖在炕上的樊二仓说罢,又给两眼汪汪的冯六说。

打玩艺能在口外兴盛一时,确实应该感谢土默川那块水草丰茂的地方。那地方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敕勒川,是一块生长音乐的沃土,南北朝时期《乐府》中那首著名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就发源于此。嘉庆年间尽管皇帝老儿担心汉人唱小曲“有失兹体”,影响朝廷蒙汉分治的国策,但在土默川后来定居下来的走西口人,还是将小曲传唱了下去,就像当年长城上戍边的先祖一样,将民歌沿着长城播撒,最后将我们八门镇播撒成了“民歌的海洋”。鄙人在此多说几句,也是受冯六后来唱着从口外跑回来为八门镇后人传经送宝的影响,如果没有跑口外,他在八门镇打玩艺唱得再好,也不可能成为日后名满天下的“彩旦”。

且说樊贵作打问好跑口外的路途,就引着“马王社”玩艺班向土默川方向走去。那时节正是土默川割麦子和割洋烟的时候,好多后套的人都往土默川跑,去了那里不仅能打玩艺,还能找活干。上了马场壕,又向北乞讨了十几个村子,都是跑口外人居住的村落,有四贵圪卜、王二窑子、张义成窑子、郝家圪旦、杨牛换圪旦、翟家圪旦。这些“圪卜”、“圪旦”、“窑子”都是当年跑口外人定居下来,依据地形起的村名,所谓“圪卜”就是山坳,“圪旦”就是山峁,“窑子”就是在山峁与山坳的土坡上打几孔土窑。这些地方都以最早居住人家的姓氏或男人的名字为村名。在这些村子乞讨或打玩艺,冯六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八门镇沿河的村子,村里人无一例外都是说着家乡话,吃着家乡饭,都是家乡人的打扮。他每走过一个村,都要问这里有没有一家叫冯五十四的人家,问了足足有九九八十一次,都渺无音讯。

村里人听说他们是八门镇打玩艺的,就把他们留下来,夜里挤在牛犋院的场面,看他们打玩艺。冯六和樊二仓就唱《挂红灯》《栽柳树》《探小妹》,虽说都是情呀爱呀的唱词,却点到即止,没唱一句在麻地沟给拿枪的唱过的“荤曲”。冯六扮旦,唱道——

桃花红来杏花白,

夜夜梦见哥哥来,

醒来一场空,

你说日怪不日怪……

樊二仓扮生,接着唱——

四月里来探小妹,

家家户户锄麦忙,

有心把你探呀,妹子,

忙得我顾不上……

村里人听了家乡的玩艺,就告诉身边的孩子,爷爷奶奶都是从八门镇那边跑过来的。孩子仰起脸问:八门镇在哪?大人就说:坐上大船,顺河漂下去就是八门镇。那年月,黄河里经常放大船,船上装满木材盐巴皮料,站在翟家圪旦上看黄河,大船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孩子们从此知道,坐上大船漂下去就是八门镇。

玩艺班最后也是从翟家圪旦过河的,过了河就是土默川平原,那里被我们八门镇人称为洋烟的罂粟,花儿开得正旺,割罢麦子,就是割洋烟的时节。

冯六跟着樊贵作第一次走进蒋财主家地盘才知道,土默川的财主比他们八门镇的富户威势许多。八门镇的“十大富户”靠跑口外发财,在八门镇商铺开了三条街,有大小作坊八十二处,每天从西门渡口运来的货物,堆积成山,城南大洞口驮货高脚的铃铛声回响不绝,清末有位县令曾作诗描绘我们八门镇商业繁荣景象,叫“一年似水流莺啭,百货如云瘦马驮。”“十大富户”之富有在我们八门镇绝非能车载斗量。可看过蒋财主家的阵势,冯六才知道为什么八门镇的人几百年来都会无休无止地向口外涌来。

蒋财主家在土默川平原究竟有多少地谁也说不清,就是他家大小管家和账房先生也说不清,牛羊牲畜有多少也只能按群算,究竟几头几只,没一个确切数字,跑宁夏青海的驼队年头顶年尾,往返不断,更主要的是蒋财主有自己的武装,手里的枪有几百杆,家丁长工不计其数。他们玩艺班进入蒋财主家地盘,打玩艺是农闲时的事,正经营生是打短工割洋烟。第一天上工,冯六就看到蒋财主家丈地的马队。那是一支足足有百十号人的队伍,都骑着高头大马,一应人等拿着绳索旗帜,每丈量一块地,都将旗帜插在地里。冯六后来才知道,蒋财主家的地没有具体数量,佃户每年种多少地,在哪儿种,都由佃户自己决定,等到收割时,蒋财主家才派出马队丈量亩数,以三七分成提取租子。

冯六唱过《种洋烟》,在八门镇也见过割洋烟,却从未真刀实战割过洋烟。第一次拿起割洋烟的刀子,还未动刀,他一用劲就将罂粟壳拽了下来。领工老汉看到冯六割洋烟的姿势不对,就喊他:这娃娃不会割洋烟哇!冯六打玩艺面对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害羞,可被那老汉这么一喊,早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领工老汉问他:你先前割过洋烟吗?冯六手里攥着罂粟壳不敢说话。那老汉就一手拿刀,一手拈罂粟壳,浅浅用刀转罂粟壳划一圈,然而伸出一食指,又绕罂粟壳轻轻一抿,刚才顺着刀口流出的洋烟奶子都抿在胸前挂的竹筒里。老汉说,你再试试。冯六照着老汉的方法做了一遍,虽然刀法深浅不一,但总算割出了奶子。老汉说:照你这割法,洋烟要少收一成。冯六再割一棵,刀法似乎比刚才长进许多,但老汉还是摇摇头,叮咛他割得慢点,奶子要抿尽了。似乎真怕他割不好,影响洋烟产量。那天冯六用心割了一上午,等中午吃干粮时,他的动作基本熟练了,领工老汉拍拍他的背,夸一句:这小子灵哩!

那些天,冯六边割洋烟,边默想《种洋烟》的唱词,想到割洋烟一段,不觉轻轻哼出来,他这才体会到唱词对割洋烟的描述充满情趣——

生:哥哥的刀刀磨了个快,

旦:小妹妹把那洋烟筒筒带。

生:哥哥割了个对口刀,

旦:小妹妹手小抿不了。

生:哥哥割了个半月月刀,

旦:妹妹小手手正好好。

生:洋烟割下一百一,

旦:我给哥哥捏扁食。

生:洋烟割下二百二,

旦:二人乐得哈哈笑。

……

他的哼唱吸引了众人,有人知道他是打玩艺的,就吼道:小伙子,给咱高高吼两声!冯六也不推辞,就高声唱道:

洋烟割下三百三,

我给妹妹买耳环。

那天夜里,“马王社”玩艺班在蒋财主家的地界上打了第一场玩艺。“老白灵旦”樊贵作、“小白灵旦”樊二仓、“六牡丹”冯六第一次将幡旗打在土默川。樊贵作一个人演了“抹帽子”戏《害娃娃》,他一人分饰丑旦两角,一阵扮丑,一阵唱旦,百灵鸟的歌喉,再配以旦角的打情骂俏,丑角的诙谐夸张,让土默川人久久不能忘怀,那以后土默川就流传开一句话:看了“白灵旦”的笑,娶媳妇不用轿。冯六和樊二仓唱了《打金钱》,冯六一登台,连平素和他一起割洋烟的老乡都不敢相认,还以为是哪里请来一个大闺女唱戏,从此再到地里割洋烟,人们就不叫他冯六,而是一口一“六牡丹”,或干脆叫他六闺女。

冯六还是让别人叫他冯六,别人就戏他,打扮起来比闺女还闺女,叫“六牡丹”多好听。他就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那些常年跑口外的男人们听后不断叹气,坐在一起叨拉自己的遭遇,在口里的穷困自然不必说,说到口外的挨打受气,眼圈都是红的。有人就给冯六打气:六六,你好好唱哇,唱出了名堂,就是找不到你娘,你五个哥哥肯定能听到你的音信,到时他们就会来找你的。

这话冯六深信不疑,从打出“八门镇三道坡冯六”的旗号那天开始,他就相信,总有一天失散的亲人会看到自己。从那以后,冯六学起技艺更加刻苦,他学巡检司集市那个小脚女人走路,学成了诙谐滑稽的“踏拉步”,他相信那就是她娘走路的样子,是他心目中娘的模样,他学西口路上各种女人形影动作,学她们长一声短一声的哭腔,每每表演《走西口》时,在悠长的哭板声中,他仿佛看到他娘长跪岱岳殿的神像前正撕心裂肺哭泣。

割罢洋烟,“马王社”便在土默川平原上开始游走四方打玩艺。这时节割完奶子的罂粟壳还需十天半月才能收割,跑口外的人瞅空闲,都要歇上几天。口里农闲节季,一村一社都有庙会社火,社首们每到这时都要雇道情和玩艺班,唱道情打玩艺。跑口外形成一村一族的人家,也将口里的风俗带过来,众人也要出钱雇戏班子唱戏。

“马王社”玩艺班割了一个多月洋烟,集攒了点钱,冯六还偷偷攒下拳头大两包烟土。樊贵作就请人制作了打玩艺行头,购买了胭脂墨黑等粉彩,他们的玩艺班又以新面容在土默川亮相。

土默川只有晋商走西口带过来的山西梆子,过庙会村子里就唱山西梆子。山西梆子阵容庞大,一个戏班子少说也有二十多人,一般唱折子戏,班状特别大的,也能演整本戏,人们习惯称山西梆子为“大戏”。小村小社雇不起山西梆子,只能唱“小戏”,请玩艺班子闹红火。蒋财主家财大气粗,在他家地盘上过庙会,不止雇山西梆子这样的“大戏”,也请“马王社”玩艺班这样的小戏。每场戏先由山西梆子登台演出,一场折子戏后,再由玩艺班子打玩艺。唱大戏虽然舞台上花红柳绿,唱腔高吭,但无奈识戏的人少,什么奸臣害忠良,公子戏姑娘,各种折子戏剧情复杂,人物繁琐,人们根本弄清舞台上咿咿呀呀所唱内容,大多只能听个热闹,看个稀奇,一场戏下来昏昏噩噩,不知所云。而打玩艺却打得是红火喜庆,一生一旦,人物简单,故事集中,或唱或白,人们都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特别是戏中道白,插科打诨,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更增加了情趣,还有动作表演,都融入了杂耍技巧,让跑口外的穷汉们,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汉子喝二两烧酒,仰卧在戏台对面的柳树下,拍打着自己的光肚皮,边看打玩艺,边喃喃自语:你就把老子好活死!

“马王社”在土默川大小打了五十多场玩艺,冯六和樊家父子尽情发挥,各显神通,他们既在“圪卜”、“圪旦”、“窑子”等小村小社唱打玩艺,也到蒋财主地盘上的牛犋院、钱庄子、粮囤子等大地唱“风搅雪”,反正,一个多月下来,土默川的大小村庄里人们都知有个“白灵旦”和“六牡丹”。

正当“马王社”在蒋财主家地盘上游走四方,将玩艺打得风生水起时,一天夜里,在蒋财主的牛犋院、钱庄子、粮囤子等庄子里突然枪声大作。人们起初以为是土匪抢劫蒋家,和蒋家的兵丁干起仗来,都掩紧门窗,爬在地上不敢动,怕挨了乱飞的枪子。可第二天大清早,枪声过后,冯六从门缝里向外瞄,街巷都是身穿军装的“黄皮蝎子”,和当年他在岱岳殿见到的军队一模一样,马队踢踢沓沓从门上走过,马背上驮得都是枪支。后来,他听说政府军悄悄端了蒋财主的老窝,蒋财主准备联络当地王爷造反,一晚上就被打垮了,所有的枪支弹药都被收缴。

蒋财主家一倒,土默川反而土匪多起来。人们有钱也不敢穿件像样的衣服出门,生怕露富,遭土匪绑票。一到上灯以后,没人敢在屋子里睡觉,都躺在荒野滩里数星宿去了,就怕土匪将自己堵在家里遭殃。冯六在坝梁上见过土匪抢人,知道人们不在屋内睡觉是明智之举。在坝梁他是因没钱住店躲过一劫,如今有房子住,他仍旧需要和玩艺班子的人跑到野地里数星宿,心上就黑窟窟的难受。樊二仓上次挨土匪的鞭子,草鸡了,天还没黑,就往野地里跑,弄得樊贵作也得跟着他跑。樊贵作就跟在屁股后面骂:没骨石货,土匪倒单杀你呀!

眼看土默川是住不成了,樊贵作就引上玩艺班子往西走,先进包头城,再过石拐山,然后渡河去后套。包头城东黄河岸畔是我们八门镇当年跑口外人常住的地方,那里的焦家窑子、王大汉营子、邓家营子、薛家营子都是八门镇人跑口外一家一户最早建起来的村庄。樊贵作最早跑口外常在此落脚,因而熟人也多。此番再进包头城,樊贵作已不是当年托人进后山放羊的毛头小子。他不仅引着儿子,还引着徒弟和一班打玩艺的年轻人,在历经半世颠沛流离,再一次来到这些村庄。

“我们八门镇的玩艺最受城里人待见了,贵作子,你这次的营生算是做对了!”一进入焦家窑子,二十多年前与他一同跑口外的樊姓弟兄,得知他在口里继承了打玩艺的衣钵,还带着儿子徒弟又跑口外来,对他已是刮目相看。

“这包头城也有打玩艺的?”樊贵作问本家兄弟。

“有,咱们那地方的菅二毛前几年就领了个班子,赶集,庙会上常能见到他,还有店铺开业,红白喜事人们都订他的班子。”本家兄弟言语间都是羡慕。

樊贵作认识菅二毛,那后生小他几岁。早几年跑口外,菅二毛跟着一个“毛毛匠”学擀毡,口外羊多,羊毛也多,蒙古人的毡房,汉人的毛毡子,都离不开“毛毛匠”,所以这手艺当年在口外很吃香。令他万没想到的是,菅二毛也学打玩艺,虽说八门镇是民歌海洋,大小娃娃张口就能哼唱几首山曲,但菅二毛小时候当过“痘彩”(水痘),脸上留有麻子,这无疑对他们抛头露面的行当来说极为不利。可等他走进包头城才知道,菅二毛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擀毡的“毛毛匠”了,他居然拜那位大名鼎鼎的“锁锁旦”为师,已经唱红了半个包头城,人称“芝麻旦”。能成旦成角的人,连艺名都透着馨香,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在众人的追捧中,冠以“芝麻旦”昵称,不仅形象贴切,话里话外也满是喜爱。

“马王社”初进包头城,樊贵作只能请菅二毛帮忙,求他联络台口,赏碗饭吃。菅二毛人疤,心不疤,很是顾惜老乡情面,等他看了冯六和樊二仓演的节目,便拍手称好,没等樊贵作开口,就说:包头城台口多,一个班子忙不过来,若不嫌弃,两个班子合为一家,工钱二一添作五平分,你看意下如何?樊贵作满心欢喜,知道菅二毛真心帮他,忙让冯六和樊二仓拜菅二毛为师,菅二毛却说:要拜师,就拜“锁锁旦”张根锁,可惜他老人家已去五原,等回来后,一定引见。樊贵作更是感激不已,全听菅二毛吩咐。

“马王社”的旗号很快传遍半个包头城,跑口外的晋商、匠人、作坊主、受苦人都知道玩艺班里有个“芝麻旦”,也新来了“白灵旦”和“六牡丹”。“芝麻旦”菅二毛打玩艺凭得是丑角,他说呱嘴,唱《皮筋点灯》自成一绝,有了“马王社”的年轻人,打扇子、玩手帕、打金钱又成了重头戏,惹得包头城的年轻人,追着戏班子跑,不只爱看《听房》《挎嫂嫂》《十八摸》等“荤曲”,也爱听《挂红灯》《打金钱》《五哥放羊》等节奏明快男欢女爱的小戏。

冯六的小白脸随着花季的到来,愈发出脱的粉红似白,他扮小旦登台,撩逗得台下男人两眼呆直,想入非非,还真以为他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他后来立足包头城,从一个唱戏的穷小子,变成尽人皆知的“彩旦”,其中缘由与那张小白脸不无关系。用他自己的话说:要不是别人把他当女人,他还真认识不了自己的女人。

那天,包头城最大的货栈德胜魁请“马王社”打玩艺,只因是庆典闹红火,冯六和樊二仓一连唱了《打金钱》《挂红灯》《珍珠倒卷帘》等几场歌舞小戏。等冯六从台上下来,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凑到他面前。

女孩问他:你就是“六牡丹”?

他点点头,看到女孩子穿得绫罗绸缎,知道他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女孩浅浅一笑,又说:你唱得真好!

他也微微一笑,颔首致谢。

女孩又问:以后能在哪里看到你唱戏?

他说:哪里有台口就在哪里唱,我也说不准地方。

女孩还问:你家住哪里?我能去找你吗?

他一愣,不知女孩子是什么意思。

女孩又说:要不咱俩拜干姊妹吧,那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去找你了。

他这才明白这位大小姐早把他当成了女孩,就如实相告。这回轮女孩发愣了,还一个劲地问他:你不是叫“六牡丹”吗,我娘说人们还叫你“六闺女”,你咋会是男的呢?

那以后他才知道那女孩是德胜魁胡掌柜的二小姐,叫胡玉娥,在归化城念了几年新书,从此走出闺房,就爱在外跑逛。女孩知道他是男人,虽闹了笑话,却并不退缩,几天后居然跑到焦家窑子找他。

包头城赫赫有名的胡大掌柜千金独闯焦家窑子穷汉窝来找冯六,让跑口外那些光棍汉们确实吃惊不一。他们这地方除了讨吃要饭的,就是出大力受苦的,平日里别说是富家千金,就连讨吃婆子也很少从这里路过。谁知打玩艺的“六牡丹”一来,真的招来了金凤凰。胡玉娥在归化城上过洋学堂,却将一首《王爱昭》的漫瀚调唱得溜溜转。什么“二妹妹我上房瞭一瞭,瞭见一个王爱昭,二妹妹捎来一句小话话,他说要和喇嘛哥哥交……”冯六和她躲在自己的住处拉话,那些光棍汉将她脆生生的小嫩音听得真切。

“六牡丹”本来名气就大,又有个富家小姐找上门来,愈发在那些“窑子”、“营子”、“圪卜”、“圪旦”间传得神乎其神。这话最终传到城里胡掌柜那里,胡掌柜哪能容得这种丢人败兴的事,自己一个堂堂大掌柜,闺女却和一个打玩艺的人来往,在包头大街上,好看不好听,都说王八戏子吹鼓手是下九流营生,这话若要再传下去,不但闺女名节不保,就连他这个大掌柜在同行那里也要矮上三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胡掌柜买通几个混混来收拾冯六,幸亏菅二毛提前得到消息,连夜把“马王社”玩艺班送出包头城,让他们从石拐山过黄河,到后套投奔师父“锁锁旦”。

还没过黄河,冯六就哭得热泪长流。真如岱岳殿庙上和尚道士做法事时唱的那样:黑曲曲若天神压阵,昏惨惨似阎罗索命……在包头城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没想到又的走上流浪路。

冯六的热泪一半流给自己,另一半流给胡玉娥。他哭自己命苦,生下来没几天就爹跑娘逛,遭人遗弃,西口路上寻亲受尽洋罪,娘没寻着,却祸端横生,连累了“马王社”师门一伙。他哭胡玉娥幼稚可怜,喝了那么多洋墨水,到头来还得受父母摆布,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咋就会遭遇这种黑心烂肺的爹娘?哭到最后,冯六就骂自己是个妨主货,就是一个讨吃要饭的命。

樊家父子虽然对包头城恋恋不舍,但听到一伙黑痞要来灭冯六,二话没说,领起班仗就跑。樊贵作早已领教了口外的乱世,知道这世道无法无天,谁有钱谁横,谁有枪谁一手遮天。他虽弄不清冯六和那个胡家二小姐之间究竟有什么麻达,但从那些穷汉口中他早已得知,是那女子成日往他们焦家窑子跑,有几次还跑到戏场找冯六。男女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他当年在后套也遇过可心的女人,因为自己穷困潦倒,最后不了了之。冯六这回是遇到茬子了,一个堂堂胡大掌柜咋甘心让自己的千金找一个打玩艺的呢?

他们过了石拐山,又坐船渡河,樊贵作原本在前滩有个朋友,也不敢去看,担心黑痞追来,过河后直接走小径直奔五原而来。临走时菅二毛安顿他们去五原找他师父“锁锁旦”,樊贵作久慕“锁锁旦”大名,此番若能拜此公为师,也算因祸得福。早些年跑口外他就知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五原临河是后套最富庶的地方,到那里打玩艺,虽比不了包头城,但那里的风俗习惯都是口里带过去的,过庙会,红白喜事,铺面开张,作坊开业都是打玩艺的台口,所以跑后套,也是他们原准备落脚的地方。这样一想,反而痛快许多。他对着茫茫后套平原吼了一嗓子——

黄龙弯弯河曲县   

三亲六眷漫绥远   

二姑舅呵三老爷   

八百里河套葬祖先

去了五原县衙一打听才知道,老艺人“锁锁旦”张根锁在一月前已经去世,县衙老爷刚刚为其发丧。据门口站岗的卫兵说,县衙老爷是“锁锁旦”的知音,老大人一日不看他的小戏,就睡觉不安吃饭不香,为了将他留在府上,还专门在县衙给他补了个捕快的缺,谁知还没过两年,他就驾鹤西游了。

樊贵作和“马王社”上下唏嘘长叹一番,想着玩艺班子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挨官傍衙的人才,咋说殁就殁了呢?樊贵作当下和卫兵说,自己是“锁锁旦”徒弟的老乡,也是打玩艺的把式,从包头来投奔他老人家,谁知会遇到这事,他们现在也无去处,看能不能见见老大人,讨口饭吃。门卫看看他们的行头,知道不假,却劝说他们说:老大人这几日心烦,谁在他面前提及“锁锁旦”谁挨骂,你们还是过几天来吧。

一行人只的另想他法,自然是就地在五原县城打玩艺,看谁家开张,谁家办喜事,给两钱就去捧场。起初人们还以为他们是讨吃要饭的,可看过他们的节目才知道,“马王社”绝非等闲之辈。那些时,冯六记得菅二毛曾经告诉他,“锁锁旦”当年最拿手的节目是《打后套》,只要他的《打后套》一唱,台下便会连连叫好,掌声不断,因此,人们给他送了一个绰号,叫“万人迷”。于是冯六和樊二仓专门排练《打后套》,按照菅二毛曾经指点过的要领,他俩苦练半月,终于将《打后套》搬上戏台子。

那天他俩在县衙附近一户人家为喜宴打玩艺,冯六和樊二仓浓墨重彩化妆一番,登台亮相,冯六唱旦,脆生生的嗓音一出口,便语惊四座。他唱道—

刘天右起了身,催马向西行,

他来到西宫中召兵扎下营,

看只看,洋枪快炮叼下一大堆。

这难道是“锁锁旦”又投胎转世了,看那扮相,听那声音,比“锁锁旦”还“锁锁旦”。那日县衙老大人正好经过门前,听到冯六的唱声,不觉一惊,他还以为自己想“锁锁旦”想疯了,心生错觉,便驻足细听,那声音虽没“锁锁旦”纯厚婉转,却也韵味十足。他也顾不了县衙的体面,进门一看究竟。当他看到院中台子上两个年轻人手拿花枪,上下舞动,恰是天女散花一般,不觉一声叫好。

老大人那天让当县长的儿子专门派人将“马王社”招进府来,让冯六和樊二仓唱《打后套》。冯六知道自己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将一个旦角扮得更娇媚,声音唱得更婉转,神情演得更跳皮。直将老大人看得两眼呆直,悠然颔首,连声称妙,赞叹冯六得了“锁锁旦”真传。冯六吧嗒着一双丹凤眼直瞅老大人,心想着,如果老大人一高兴,也给他补个县衙捕快,那真是天大喜事,那样他不仅能凭借官府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就是再到包头城,也无需惧怕那位胡掌柜了,他就不信,一个买卖人能斗过一个县衙捕快。

那天县衙大人并没给他们特别的恩惠,但从县衙出来以后,“马王社”已经不是昔日的“马王社”了。五原城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马王社”,说有个叫“六牡丹”的年轻人比“锁锁旦”唱的《打后套》还要绝,还有个“老白灵旦”和“小白灵旦”那嗓音,比城门洞传来的驼铃声还清脆。有人就说,人家叫“马王社”,你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吗?别人就接和:六只眼呀!一老一少两“白灵旦”,再加一个“六牡丹”,正好六只呀!又有人说,怪不得人家县衙老大人都请去唱堂会,人家这是神仙班子。

“马王社”在日本人打进后套前红极整个五原县,冯六唱火《打后套》后,又排练了《走西口》《探病》《爬楼》等剧目,让一个小小的玩艺班在几年以后就成了能连唱三天的大班仗。那时陕北解放区流行新民歌,好多投奔延安的音乐人借用打玩艺小戏新编了新民歌剧目,以一丑一旦命名,将老式的“打玩艺”命名为“二人台”。我们八门镇和陕北一河之隔,当八路军的“七月剧社”第一次在黄河岸头唱响二人台小戏《姊妹开荒》时,跑口外的八门镇人早将此消息传到了后套。樊贵作跟冯六和樊二仓一商量,觉得打玩艺图得就是新鲜热闹,“马王社”玩艺班虽是巡检司老祖宗从大明朝开始传下来的名号,可历经几十代艺人传唱,打玩艺已远不是打地摊时重在“玩”的小把戏,索性就将班子更名为“二人台班”。

日本人进入后套那年,“马王社”二人台班不仅戏班子红火,樊贵作领着冯六和樊二仓已在五原闹下一份家业。他们在城外盖了一串院落,喂了五头乳牛,四头犍牛,已是两犋牛的好人家。他们租种蒙人的土地,房前屋后,野茫茫几十里,哪里地肥,就在哪里种,跑进五原城唱二人台,谁家舍得钱多,就在谁家唱。也就在那一年,六十多岁的樊贵作突然得了重病。

早上起床,冯六到井里担水,看到一支队伍扛着太阳旗向五原城门走去。他弄不明白谁的军队又占领了五原城,那年月各路诸侯在五原城轮流座桩,今天阎锡山,明天冯玉祥,后天又是蒙古兵,反正不要像土匪一样明火执仗闯进家门抢人,城里城外的人早已习以为常。可这回的军队与以往明显不同,服装统一,队伍整齐,领头压阵的还骑着高头大马,肩上的刺刀明晃晃地反光。冯六正在疑惑,井沿上有人喊:日本人来了,看!骑着东洋大马!

冯六担水回家,师父正在起床,他边倒水边和樊贵作说刚才看到的日本军。樊师父正往起提裤子,听到冯六的话,一惊就倒在炕上。冯六还以为师被裤子绊了一下,还笑师父不比往年,过去一起炕就踢个飞脚,现在让个裤子就绊倒了。可倒下的樊贵作并没有爬起来,也不回应徒弟的话。冯六感觉不对,等他跳上炕去扶师父,樊贵作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樊贵作在炕上昏迷三天,郎中连请了三拨,都说是中风,来一个扎几针,脑袋和手都快扎成筛子了,也没醒过来。到第四天中午,樊贵作突然双眼翻白,两腿蹬直,喉咙里原本喘着粗气也戛然而止,便再无动静。冯六和樊二仓抱着樊贵作嚎啕大哭,眼见的身子渐渐冰凉,只能安排后事。

我们八门镇跑口外客死他乡,都要将尸骨运回口里葬于祖坟,以示叶落归根。从口外运送尸骨都是冬天的事情,一来天气寒冷,尸骨不易腐化,二来农闲季节,不误农事。运送尸骨有专门的拉灵人,一具尸骨六块银元,外加馒头、捞饭、肉食等七色供品,路居客店祭养,大小费用都由主家承担,所以一具尸骨运回去,至少需十块银元。樊贵作死于春夏之交,只能将尸体暂且掩埋,等到冬天运回口里。

冯六和樊二仓将师父裹在囤笆子里掩埋在荒滩芦苇丛中,师兄弟一伙在坟前就地打摊唱了七天二人台,冯六将师父生前事迹编成小曲,含泪吟唱,唱到跑口外遇土匪护佑众人时,徒弟们齐声哭诵,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五原百姓长叹一声:人活一世,歌里来歌里去,夫复何求矣!

日本军队开进五原城不到两月就被傅作义35军击溃,退到了黄河东岸石拐山和包头一带。从此傅作义作为第八战区长官在抗战胜利前夕,一直镇守后套。

那年冬天,早就听说日伪军王英已封了黄河渡口,要想回口里,估计要费诸多周折。樊二仓秋季就去前滩走了一遭,替父亲看望了他的生前好友。说起送父亲尸骨还乡,父亲朋友拍着脯子说,这事全包在他身上,别说是日伪军巡河,就是日本人架起机枪,他也有办法让父亲英灵平安过河。

那时傅作义已开始全方位经营后套,已将五原县划为五个县,北面是匽江县、安北县,西边是狼山县,中间是米仓县。傅作义的意思是,日军从西面来,有狼山县踞守,狼吃你,从北边来,有匽江县,大雁(匽)磏(啄)你,他的部队住在米仓县,有米有面,不缺粮。因此傅作义对河西防守日渐紧张,生怕后套男人逃到敌战区。

黄河两厢对峙,虎视眈眈,可为了让父亲魂归故里,入土为安,樊二仓在冬季来临,还是领着冯六和众师弟去掏父亲尸骨。在阴阳先生指点下,众人拨开浮土,露出囤笆子,就在众人准备深挖时,阴阳先生却嘟囔道:这是块有风水的地方,芦根已将囤笆子封住了,不挖更好!樊二仓已做好准备,听阴阳先生这么说,想着父亲一生漂泊,就是风水再好,也没巡检司的祖坟令父亲安心。就说挖吧。众人含泪将师父遗体取出,由运灵人装到袋子里放在灵车上。冯六想着阴阳先生的话,觉得师父能葬在这么有风水的地方,肯定是上苍眷顾他们这些艺人。后套是打玩艺的福地,没有这漫漫西口路的生离死别,就不可能产生那么多曲子,也不可能有二人台。想着这些,他很想劝樊二仓将师父的尸骨留下来,既然是块风水宝地,他们樊姓一族后代肯定会福寿绵长,他们的二人台也会得到庇佑。可看到樊二仓态度坚决,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那天樊二仓跟随灵车回口里安葬父亲,冯六不放心他一个人过河,就安顿其他师弟看门,自己一路跟了过来。到了前滩才知道,黄河渡口戒备森严,眼见的再过十天半月河面就会封冻,东西河岸平缓的地方都拉了铁丝网,据说有的地方还埋了地雷,如果没有向导,即使河面封冻,也没人能走过去。更要命的是,离河一里之内已没有人烟,谁敢靠近河岸,轻则罚款,重则按通敌论处。樊二仓见到父亲的朋友,那人让他们住下来,说等待机会一定送他们过河。拉灵人遭了怕,直打退堂鼓,说等到天下太平了,不要这十块银元,也会帮忙将尸骨送回口里。樊二仓泪水涟涟央求拉灵人,加上那位朋友再次拍着脯子保他们没事,拉灵人这才不好意思推脱。

“若要出点事,就和鬼催上一样!”很多年后,冯六返回八门镇再次说起运送师父灵车返乡的事,他仍旧对过去的事念念不忘,心有余悸。

那次送师父灵车过河,灵车是顺利过去了,他却被日伪军抓了起来,险些将他当作国军探子枪毙。那天原本他将樊二仓送到河岸就此返回,也算尽了做徒弟的孝心,尽了师兄弟的情分。可灵车到了河面,那头老牛却老在河面上打滑,拉灵人担心老牛掉入冰窟,说死说活让冯六一起推车才肯过河。冯六也担心河上出事,就和樊二仓一起推着灵车,由拉灵人牵着牛,一步一小心走了过去。那位朋友花钱买通了两岸的巡警,原本万无一失,可当冯六将樊二仓送到对岸,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看着灵车走入茫茫夜色之中,刚返回堤上,就被另一拨巡警发现了。

冯六被带回日伪据点,先是挨了一顿揍,又被询问一番。他原就是一个编唱词的,张口就编了半真半假的瞎话,说自己是个唱戏的,刚在对岸唱完戏,河那厢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需要照顾,就冒险往河那边跑。巡警哪里肯信他的话,拉着枪栓说他是国军的探子,要推出去就地镇法。他被五花大绑推到河岸上,已经听到背后拉枪栓的声音,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觉得这是师父神使鬼差来引自己了,就霸着嗓子吼道——

水流千里归大海,

人走千里折回来。

皮鞭子一甩离后套,

不怕大青山石头抛。

他歌声未落,却听到背后有人说:嗐!还真是个唱戏的!他又被拉回来,巡警问他唱戏的班子叫什么。他说,“马王社”二人台班。巡警问他:“马王社”有个“六牡丹”,你知道吗?他说:我就是“六牡丹”。巡警哎哟了一声,打着手电筒照他,忙说:还真是“六牡丹”!那晚巡警聚到一块,让他唱了几十首曲子,荤的素的,带鞭的呱嘴的,直唱到鸡叫时分才作罢。

眼看河西是暂时回不去了,即使那些巡警肯放他过河,如果在河那厢遇上傅作义的巡警也是个麻烦。他在日伪据点又唱了一天一夜,最后趁巡警换班偷偷溜出据点,翻过石拐山,他又返回了包头城。

在包头城他只能找菅二毛,俩人说起几年的过往都是一番长叹,他告诉菅二毛,他师父“锁锁旦”去世,菅二毛叹口气,他又告诉菅二毛,自己师父也去世了,菅二毛仍旧叹口气。后来冯六才知道,自从日本人占领了包头城,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留下一声叹息了。包头城的店铺、作坊有多一半停业,水路不通,旱路也不通,土匪猖獗,西口路上商道再也听不到往昔的驼铃声了。包头城商业不振,他们唱戏的自然就没了买卖。

他后来问胡玉娥的状况,菅二毛这才有了一点兴致,说:她还住在德胜魁的院子里,胡掌柜前两年死在了日本人的乱枪下,据说是因为抗税被日本人当了靶子。胡玉娥戴孝三年,还未出阁。冯六听后,久久无语,世事轮回,谁也料不到自己的后路如何。

去了德胜魁货栈大院,他再一次见到了几年前追着自己满大街跑的胡玉娥。四目相对,泪痕两行,胡玉娥仍旧是胡家的千金,却没了昔日的光环。说起唱戏的事来,胡玉娥却感叹道:世人都看不起唱戏的,都羡慕有钱的,有钱能怎样?照样不是跟着钱倒了大霉,唱戏的有甚轻贱?一肚子唱词,谁又能抢了去!

这句话冯六记了一辈子,他一辈子感激这个女人,是她让自己从此不再自轻自贱,是她陪伴自己唱着走过人生的坎坎坷坷。

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十年代,我们八门镇复兴文艺事业,冯六作为二人台艺术家被政府请来传道授业。那时,他已唱红了内蒙古西部,是被官方亲授的“人民艺术家”。他曾晋京献艺,一曲《探病》唱响怀仁堂,据说连老舍这样的大作家都对他也翘大拇指,夸他是华北地区第一个老彩旦。那时,我老爷爷已去世多年,我爷爷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冯六让县上的人打听我们一家人,最后乡上干部找到我太奶奶和我爷爷,冯六亲自登门看望他未曾谋面的干妈和兄弟,还专门到我老爷爷坟前烧了纸。据我爷爷说,他六哥,就是我六爷,在我老爷爷坟前烧罢纸突然唱起了《走西口》哭板——

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也难留,

止不住那伤心泪蛋蛋

一道一道一道往下流。

正月里娶过门,

二月里你西口外行。

早知道你走西口,

哪如咱们二人不成亲。

六爷唱得泣不成声,将满腔对我老爷爷的思念,都化作了一声声婉转的哭腔。我太奶奶早从我老爷爷口中得知,他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干儿子,若不是为了让他去找自己的亲娘,他是断然舍不得让他跟着玩艺班子去流浪。

我六爷那时已是唱出大名堂的“彩旦”,他少年悲苦,哭着跑口外,几十年后他真的唱着又跑回了我们八门镇。那时,我们八门镇曾经富足一方的“十大富户”早已没了踪影。据说张端一家逃亡了,连子孙的姓氏都改了,余务本老婆子在土改时,被仇家借运动之机,一脚从边墙的黑土墩上踹了下来,当场毙命,死时上身赤裸,惨不忍睹。

那时,我六爷又记起妻子,也就是我六奶的那句话。

看望我太奶奶和我爷爷第二天一大早,我六爷来到黄河岸头,他久久站在我老爷爷当年扔掉讨吃棍的地方,回望青砖包砌的八门城,他突然听到河岸上传来孩童的民谣—

黄河往西流,

富贵不到头。

十大富户金满楼,

不如冯六扭一扭。

2022年1月31日凌晨零时21分于忻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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