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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图片大全,野猪吃不来细糠

2023-11-19 06:56 作者:岑岑 围观:

野猪跳板

我到森林里去找一只丢失的小羊,来到名叫蛤蟆湾的草甸子时,听见前方一片小竹林里传来“咩咩”的羊叫声。我心急火燎,穿过草丛快步循声赶去,没注意四周的动静。突然,我一脚踩空,失去平衡,身体直往下坠,“轰隆”一声,我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舔我的眼皮,湿漉漉臭烘烘的。我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一头野猪正站在我面前,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不算尾巴,它的躯体足足有一米五长,黑色的鬃毛间,有一条闪亮的白毛,粉红色的嘴唇间,翘出两颗尖利的獠牙,身上还有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疤,看得出来,这是一头历经磨难的公野猪。我再四下一瞧,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坑里。我明白了,自己不小心掉入了捕象陷阱!

捕象陷阱,顾名思义,就是当地猎人为捕捉活象而挖的陷阱,长宽约五米,有三米多深,四壁陡立,除了壁虎,休想爬得上去。

野猪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尤其是脊背上耸立着长长鬃毛的公野猪,脾气暴躁,力大无穷,连老虎见了都要谦让三分,当地猎人中就流传着“老虎凶,豹子恶,野猪胜过阎罗王”的说法。

这头公野猪困兽犹斗,对它来说,咬死我绝不比用獠牙挖一支竹笋吃更难。它是中了人类的圈套身陷绝境的,现在从天上掉下个人来,它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发泄仇恨的机会吗?再说,野猪是杂食主义者,既吃素又吃荤,它肚子空瘪瘪的,大概不会有不吃人肉的禁忌。

如果换了我是野猪,我也会毫不心慈手软地对送到獠牙下来的人进行报复的。

公野猪见我醒来,哼,打了个响鼻,用审视的眼光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我命休矣,我想,它是在挑选从我身体的哪个部位下口比较容易。我摔得浑身酸疼,虚软无力,头晕眼花,瘫在地上,别说反抗了,连躲闪的力气也没有。它的獠牙慢慢地凑近我的一只脚。我平时最喜欢吃用砂锅煨得又香又酥的猪脚,轮回报应,看来今天是要偿还给猪一只脚了。

可它只是轻轻地用獠牙碰了碰我的鞋子,摇晃了一下短短的猪尾,用一种不满的神态朝我哼哼了两声。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嫌我瘦,不对它的胃口?还是嫌我不思反抗,无法让它满足表现英武勇猛的欲望,扫了它的兴?

我怔怔地望着它发呆。它似乎更生气了,吼叫着,一口叼住我的衣袖,拖着我走。拖去刑场?还是拖着玩玩?它力气极大,我拗不过它,跌跌撞撞被它拖到陷阱的西墙下。它偏着脸,用一种渴望的表情长时间凝望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我有点明白了,它是想要从陷阱逃走啊!

确实应该设法从陷阱出去。荒山野岭,人迹罕至,陷阱的主人十天半月也难得来查看一次,等人来相救的希望几乎是不存在的;待在陷阱里,无疑是等着饿死;眼下倒是有一头大猪可以充饥,可我有本事吃它吗?它不吃我就算客气的了!可我们一无梯子,二无挖掘工具,怎么出得去呀?我耸耸肩摇摇头,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公野猪兜了个圈,退后几步,突然快速冲到坑壁前,纵身一跃。它当然无法跳出陷阱去,离地面还有一半的距离呢。我想,它是做个示范动作给我看,要我跳出去。嘿,我要是世界级跳高冠军,早跳出苦海了,还用得着你来教我?我也退后几步纵身一跃,手指尖离地面足足还有半米多的差距,我是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它,它跳不出去,我和它同样也跳不出去。它生气地扇动大耳朵,哼哼冲我直打响鼻,好像在责怪我冥顽不灵,没有正确领会它的意图。

它走到坑壁前,两只后脚踩地,两只前脚搭在坑壁上,身体呈拱形,扭头朝我“嗷嗷”着急地叫唤,然后退到我身后,用猪嘴顶着我的屁股——也不怕我放屁会熏着它——一直把我推到坑壁下。

我恍然大悟,它是要我按它的样子趴在坑壁上做它的垫脚石,不不,是做它的跳板,让它踩着我的背,借我身体的高度,跳出陷阱去!这绝对是只高智商的野猪,办法想得太妙了。可我也不是傻瓜,这只野猪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压在我身上,不把我压扁了才怪呢。再说,它把我当跳板逃出陷阱了,我呢?我还不是照样被困在陷阱里等死!猪嘴从我屁股上一挪开,我就跳到一边去,我是人,才不当猪的垫脚石呢。

野猪冲过来,龇牙咧嘴地朝我咆哮,意思很明显,若我不肯就范的话,它就要动粗了。我随身只带着一把匕首,对付山猫还行,要和庞大的公野猪较量,只能是鸡蛋碰石头。我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尾椎顺着脊梁直往上冒。被逼无奈,我只好屈从公野猪的淫威,趴在坑壁上。表面上我虽然服从,但心里却另有打算。我是人,它是猪,斗力气我甘拜下风,斗心眼我不相信赢不了它。

它退到对面的坑壁下,朝我奔来,这是跳高前的助跑。我在它的前蹄踩上我屁股的一瞬间,就势倒地,滚到旁边。它一脚踩空,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坑壁上,起码撞出了轻微脑震荡。

它勃然大怒,撅着獠牙要对我兴师问罪,我没等它冲上来,就乖巧地举着手重新来到坑壁前,又把身体趴成可资利用的跳板。它恨恨地朝我打了个响鼻,毕竟逃出陷阱比对我实施报复更重要些,便“叭”地甩了一下尾巴,像是在警告我不准再调皮捣蛋了,又颠颠地退到对面坑壁下,助跑着要跳到我身上来。

我故技重演,在它的猪蹄刚碰到我背的时候,又倒地滚开。这一次,它的猪鼻在坑壁上撞出了血,它粗鲁地“嗷嗷”叫着,气得眼睛冒血,大概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我哭丧着脸,假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不断用手搓揉着背,意思是我身单力薄,经不起它的踩踏,并非不努力,并非消极怠工,也并非存心破坏,实在是力不能胜,请多多包涵。我夸张地踉踉跄跄地回到坑壁前,趴上去,腿一软又滑倒在地,愁眉苦脸地朝它呻吟。

我不是演员,我的演技很拙劣,假如用来骗人,连小孩也不会相信,但野猪还没进化到懂演戏的程度。它眨巴着那双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好久,丑陋的猪脸上那股腾腾杀气渐渐消失,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吼,从我身边跑开去,沿着坑壁飞奔了几圈,好像内心在激烈斗争,需要做出某种重大决策似的。

过了一会儿,它显得很勉强很不情愿的样子,走到我刚才趴过的位置,两只猪蹄搭在坑壁,庞大的身躯像块跳板似的铺展在地上,“嗷——”带着嫉恨和无奈,朝我吼叫一声。嘿嘿,略施小计,我们便互换了角色,它变成了跳板,我变成了可以幸运地跳出陷阱的人。猪到底是猪,哪比得上人聪明啊。

我退后几步,奔过去,一脚踩到猪屁股上就想跳起来,可还没等我在猪屁股上金鸡独立站稳,发猪瘟的,这家伙斜刺一蹿,冷不防跳开去,我在坑壁上撞了个嘴啃泥,差点被撞掉门牙。我白高兴一场,它根本没打算做我的跳板让我逃出绝境,它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啊!没想到,这头瘟猪这么快就跟人学坏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心里充满了被捉弄的愤懑,对能否活着从陷阱里出去,已彻底绝望了。

野猪兜了一圈,回到我面前,假惺惺地用嘴吻拱了拱我的腰,好像要把我扶起来。伪君子,别来这一套!我用手推开腥臭难闻的猪嘴,意思是要跟它断绝合作。它难过地垂下那只硕大的猪头,蹲在我面前,患感冒似的连续不断哼哼打着响鼻。我养过猪,知道猪垂着头蹲着身体连续不断打响鼻,表明身体欠佳心情沮丧或受了委屈。

你有什么委屈的嘛,你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了,你该高兴才是!

它打了一阵响鼻后,偏着脸长时间凝望湛蓝的自由的天空,又呈斜梯形地趴到坑壁上,才趴上去,一秒钟都不到,又倏地滑下来,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望着我,围着我兜了一圈,“嗷嗷”发出责问式的嚎叫。我有点明白了,它是在问我,一旦我踩着它的背用它做跳板逃出了陷阱,它呢,它怎么办?换句话说,它可以趴在坑壁上做我的跳板,但我在获得自由后,必须也救它出困境。

好精怪的野猪,不过,平心而论,它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宣誓般地说:“你放心,你若能让我跳出这个陷阱,我绝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一定会设法帮你也逃出去的!”

公野猪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我想,我庄严的神态、坚定的语调和诚实的眼光肯定会传递给它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果然,它一甩尾巴,趴到坑壁上去了。我顺利地一脚踩着猪屁股,又一脚踩着猪腰,再一脚踩着猪头,纵身一跃,刚好两手够到坑沿。我引体向上,踢蹬了一阵,终于爬出了捕象陷阱,回到了地面。

我死里逃生了,让我至今都感到内疚的是,我没能实践自己的誓言,把做我生命跳板的公野猪从陷阱里救出来。原因是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才能将一头重达两三百斤的野猪弄出三米多深的陷阱。

野猪囚犯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只老虎,像狱卒看管犯人似的看管着一群野猪,在森林里游荡。

可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就在离我藏身的蚂蚁包四五百米远的一条山脊线上,老虎和野猪正在鱼贯穿行。十三头大大小小的野猪在前面走,一只老虎在后面压阵。

这只老虎从虎须到尾尖约有三米长,褐黄的体毛,黑色的横纹,白爪白腹,像踩着一片雪;一米来长的虎尾上饰有黑色环斑,额头有一块十分醒目的“王”字形图案,显得威风凛凛。从它伟岸的躯体、深颜色的虎毛和身上对比强烈的花纹看,这是一只凶悍的孟加拉虎。被它看管的十三头野猪,只有一头背上的鬃毛呈银白色的老公猪,其他都是母猪和半大的小猪。

老虎猎食野猪,这不奇怪,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这十三头野猪被一只老虎看管着,并没有大难临头惊恐不安的表情,恰恰相反,野猪们步履从容,神态安详,满不在乎。

这时,卧在我身旁的老猎人波农丁轻声对我说:“哦,我半年前在勐巴纳西森林里就见过这只老虎和这群野猪。”

看来,这些野猪长时间受到羁押,心灵已经麻木,无所谓害怕不害怕了,我想。但我立刻又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这些野猪为什么不逃跑呢?”

“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呗。”波农丁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什么话!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它们就要听老虎的话,不逃走了吗?它们不是凶猛的孟加拉虎的对手,它们也缺乏团结一致奋起反抗的大无畏精神,这我理解,但我不相信它们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不就是一只老虎吗,既没长着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分身术,十三头野猪炸窝似的四散逃跑,老虎再厉害,也只能追上并咬死其中的一头野猪。就算这只孟加拉虎身手特别矫健,也最多追上并咬翻两头野猪,还有十一头野猪就可从老虎的淫威中解放出来了呀。

或许曾经有一头野猪,真的动过逃跑的念头,但它两只浑浊的猪眼刚向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窥望,就被老虎识破了企图。老虎残忍地扑到它身上,当着众野猪的面,一口咬断了它的颈椎,撕开了它的胸腔。血腥的屠杀把其他野猪都给镇住了,吓坏了,尽管它们也知道只要下决心逃跑绝大多数的野猪是能够逃走的,但必须有一头野猪敢率先拔腿开逃,而谁第一个逃跑等于把自己的小命送进虎口。所有的野猪都希望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傻瓜来做出头鸟,成为集体逃亡的牺牲品,于是你望我,我等你,结果一次又一次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这虽然是我的凭空猜测,但我觉得这个推理演绎逻辑严密,合情合理。

这时,野猪和老虎已走到离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两三百米的一片野木瓜林,树上婆娑起舞的大叶子下结满了熟透的黄澄澄的木瓜,像挂在绿云下的一只只小太阳,隔得那么远,我都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

木瓜是野猪钟爱的美食。这群野猪馋涎欲滴,两三头野猪围着一棵木瓜树,张开比家猪长得多的嘴吻“吭哧吭哧”啃咬起来。不一会儿,木质松软的木瓜树被咬倒了好几棵,野猪们开始贪婪地抢食汁多肉厚的木瓜。

这当儿,老虎不停地在野猪身边走来走去。老虎是在警惕地巡逻呢,我想,它怕有的野猪会趁抢食时的混乱逃跑呢。老虎踱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这块磐石隆出地面约两米高,像个看台,不,像个天然的岗楼。我想,老虎肯定会跳到磐石上去的,如果我是老虎的话我也会跳到磐石上去的。站在磐石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不仅具有一种威慑力量,还扩大了视界,野猪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即使发生动乱,一声虎啸,气势磅礴,凌空虎跃,泰山压顶,也容易收拾残局,比在地面巡逻不知强多少倍。

可我看见,老虎只是瞄了牛背状的磐石一眼,绕了个弯,钻进一条牛毛细径,到箐沟一条小溪边喝水去了。从野木瓜林到箐沟的小溪,足足有两百来米,且是一条下坡路。我想,老虎肯定是在骄阳下赶路渴得嗓子冒烟了,才会远离野猪去喝水的。

对这群野猪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逃跑的好机会!快逃吧,野猪们,老虎正在箐沟的小溪边闷着头喝水,你们中无论谁带头逃跑,都不用担心会被老虎发现而遭到残忍的虐杀。你们的奔跑速度虽不及老虎快,但也绝不像爬行动物那般迟钝,你们现在拔腿逃进密林,就算机敏的老虎立刻听到了动静,等它气喘吁吁地从箐沟爬上来,你们早就逃得很远很远了。热带雨林里到处都是茂密的草丛和灌木,你们随便往哪里一钻,就像鱼钻进了大海,会被藏得严严实实。

再不逃就是一群标准的蠢猪了!

可野猪们兴高采烈地吃着木瓜,全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想,老虎的爪下有厚厚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而野猪们又在全神贯注地吃木瓜,一定是没发现老虎已离开它们下到箐沟去了。唉,贪食的猪哇,让一个能顺利逃命的绝好机会白白错过,也未免太让人感到惋惜了!

这时,那头长着银白色鬃毛的老公猪撅着从上颌翻卷出来的两根獠牙,叼着一只大木瓜,害怕同伴抢劫,从群体间跑出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享用。它跑到牛背状的磐石前,猛一抬头,望见正在箐沟里饮水的老虎,脸上浮现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表情,张开猪嘴,大木瓜从嘴里掉了下来,“欧——”发出一声轻嚎。所有的野猪闻声都停止吃木瓜,向箐沟张望。毫无疑问,它们都发现老虎已远离它们。

我当时敢跟任何人以十赌一:几秒钟后,野猪们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四散逃跑的。

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没有动静,又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将眼光从箐沟下收回来,捡着地上的木瓜,大嚼大咬。它们仍把兴趣集中在木瓜上,你抢我夺,吃得津津有味。

丢了木瓜,很容易在热带雨林里重新找到的,丢了自己的小命,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找回来了!我不相信这十三头野猪都是饿痨鬼投的胎,把几只木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显然,它们对送上门来的逃跑良机不感兴趣。它们没戴镣铐,但身心却被锁得很牢。

我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一只不杀生的虎?不不,天底下不可能有吃斋念佛的老虎菩萨。难道老虎给这些野猪灌了迷魂药,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使得它们相信被吃是一种幸福,是通向天堂的一条捷径?不不,老虎不可能有那么神。难道这群野猪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救过老虎的命,爱消弭了仇恨,也消弭了不同物种间的隔阂,成了结伴同行的亲密朋友?不不,这种荒诞的情节只有浪漫的诗人才能编造出来,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老虎也不可能把这些野猪当宠物养着玩玩的,动物都是实用主义者,老虎绝对是把这些野猪当作它活的肉食仓库,需要时随时提取。

我想,这些野猪再笨,再糊涂,也总该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老虎改不了吃猪。待在老虎身边,迟早免不了会被撕碎了吃进老虎肚子,然后又变成一泡臭烘烘的老虎大便被排泄出来。

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逃跑?

老虎喝足了水,从容不迫地回到野木瓜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严的低沉的吼叫,乱哄哄的野猪群立刻安静下来,又排成一路纵队,浩浩荡荡向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走来。

野猪群走到离蚂蚁包还有一百多米的一棵榕树前,老虎突然间吼叫了一声,正在行进的野猪群戛然而止。我吓得心儿乱跳,以为老虎发现了我们伏击的位置,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扣动猎枪的扳机,手被波农丁轻轻按住了。

“喏,别急,榕树上像有什么东西哩。”

我仔细望去,透过树叶的缝隙,果然看见离地面七八米高的一根横杈上有一片金黄色的斑点,哦,原来树上藏着一只金钱豹。

金钱豹习惯躲在大树茂密的叶子里,等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从树上像张网似的罩下来;豹子沉重的身体从半空压下来,即使压在野牛身上,也立刻能把野牛的腰压断。这一次要不是老虎及时提醒,这群野猪里肯定有一头会倒霉,变成豹子的晚餐。

老虎从队伍的末端三蹿两跳赶了上来,一直冲到榕树前,两只虎爪搭在树腰上,斑斓的虎头高昂着,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

金钱豹是爬树高手,老虎不会爬树,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互相谩骂威胁。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野猪群,它们并没有因为差点中了金钱豹的圈套而产生惊恐的情绪,也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全担忧。有几头野猪兴致勃勃地朝榕树翘首观望,更多的野猪没事儿似的在草地上溜达,用长长的嘴吻掘食盘踞在草根下的蚯蚓和地蛄子。

它们晓得自己是很安全的,它们知道凶恶的金钱豹奈何不了它们。

突然间我脑子一亮,似乎解开了野猪为啥不从老虎身边逃跑的奥秘。

这是一群生存能力不强的野猪,在险恶的热带丛林里,它们饱受欺凌,老虎扑,豹子咬,猎狗追,猎枪打,豺狼骚扰,苦不堪言。尤其是小猪崽出生后,更没有保障,死亡率极高。

有一天,它们又被一群饿狼堵在一个山洞里,无路可逃,眼看就要遭到集体屠杀了,危急关头,这只孟加拉虎从树林里蹿出来,咬死了一头狼。狼群见到虎,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老虎的习性和狼不同,狼对所遇到的猎物,恨不得赶尽杀绝,而老虎有了东西吃,就不再有兴趣去追咬其他猎物。当然,老虎也舍不得放弃到嘴的肥肉,就把山洞当猪圈,把野猪们关了起来。就这样,这群野猪成了这只孟加拉虎的囚犯。

现在榕树上那只金钱豹毕竟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它虚张声势地吼了几声,就顺着枝丫往后退,退到榕树的另一端,一纵身跳下树来钻进齐人高的草丛,逃走了。

野猪们又排列好队伍,继续朝蚂蚁包走来。

我的思绪仍陷在野猪们为什么不想从老虎身边逃走这个问题里拔不出来。

我想,开始时,野猪们觉得自己处在老虎的血腥统治下,生命朝不保夕,整天心惊胆战。但几天后,它们发现做了老虎的囚犯竟然还有意外的好处。过去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觅食还是睡觉,它们都要提心吊胆地提防大型食肉兽和猎人来袭击捕捉。现在,有老虎守在它们身边,任何其他猛兽都不敢靠近它们了,它们的生活相对地变得安宁了。

它们当然知道老虎是专制独裁的暴君,是杀猪不眨眼的屠夫,但与其被包括人在内的所有食肉兽当作食物,还不如做这只老虎固定的食物。老虎的食量固然大得惊人,但也只有一张嘴一只胃,再大也是有限的。

它们很快发现,待在这只老虎身边,野猪群的死亡率明显下降,过去不是今天遇到豹子,就是明天碰着豺狼,平均两三天就要损失一头伙伴,现在十来天才遭到一次屠宰。动物的一切行为都围绕这样一个命题:护种保群。做老虎的囚犯有利于种群生存,它们当然就不想逃跑了……

“砰”,一声巨响,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哦,是波农丁扣响了猎枪。这一枪打得很准,子弹从老虎的左耳钻进去,又从右耳穿出来,老虎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野猪们惊愕地你望我我望你,有好几头野猪小心翼翼地走到老虎身边,用猪嘴拱动老虎沉重的躯体,似乎是想把老虎扶起来。老虎躺在地上已经永久安息了。

欧唔——欧唔——野猪朝我们刻毒地诅咒起来。

野猪王

那时我还在西双版纳勐满乡曼蚌寨当知青。有一次上山砍柴,突然听见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跑过去一看,一个八九岁的哈尼族姑娘,在树丛里捡黑木耳时,不小心被竹叶青在脚指头上咬了一口。

竹叶青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蛇,人被咬后,若不能及时抢救,两个小时内全身的皮肤就会变成绛紫色,中毒身亡。

我用柴刀将那条行凶作恶的竹叶青砍成两段。四周没有其他人,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赶紧帮小姑娘挤出伤口里的污血后,简单包扎一下,就背起她跑了五六公里山路,把她送到乡卫生院治疗。

半个月后,一位系着豹皮围腰扛着老式铜炮枪的哈尼族汉子到寨子来找我,说是我救了他的女儿,非要谢谢我不可。说着,他从羊皮背囊中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娃,硬塞到我的手里。

山里汉子脾气耿直,他好心谢你,你若拒绝,便是看不起他。我却之不恭,只好收下这份礼物。

这是一只刚断奶的猪娃,浑身漆黑,圆头圆脑,脸相憨厚,模样和寨子里其他小猪崽子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嘴吻稍长一些,脊背上的毛稍浓密些,两只猪耳朵稍小稍硬些,不像其他猪崽耳朵皮软塌塌地盖在脑门上,而是耳郭坚挺竖立,看上去更神气些。当时我以为这是哈尼山寨的家猪品种,外貌与傣家寨的猪稍有差异,也是正常的,不足为怪,所以并没在意。

西双版纳养猪的方式与内地乡村截然不同,不设猪圈,也没有猪窝,开放式饲养,猪享受着高度自由,从早到晚满寨子乱跑,喂食时才各自回家。吃饱喝足后又乐呵呵地四处游荡去,直到天黑才又各自回到主人家的竹楼下,蜷缩在鸡窝旁酣然大睡。

我入乡随俗,也对小猪娃实行开放式饲养。

我很快发现,这只猪娃生性好动,胆子大得出奇,像狗似的喜欢追撵小鸡小鸭,像肉食动物那样爱招惹是非。

有一次,它到水塘边玩耍,看见一只青蛙,便拼命追逐。那青蛙在岸边逃了几十米远,眼看着快要被猪娃追上,便机警地掉转方向,用力一跳,跳到漂荡在水面的一张荷叶上。猪娃竟然也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上去。后果当然悲惨,它整个身体陷在泥淖里,两只柔弱的前爪扒住一根折倒的荷花茎,只有脑袋还勉强露出水面,双眼翻白,呼吸时泥浆水灌进它的嘴去,又从鼻孔喷出来,它像鱼似的吐着黑色的泡沫。

刚巧我在菜园里施肥完毕,到水塘去洗粪桶,看到这一情况,赶紧脱了鞋袜,下到水塘将它捞了上来。它的肚子已经鼓得像只西瓜。我抓住它的两条后腿,把它倒提起来,“哗哗”,倒出许多污黑的脏水来。我又把它扔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晒烤了约半个小时,它这才活转过来。我想,它差点溺死,一定会吸取教训,像其他小猪崽子那样,再也不敢跑到水塘边来淘气了。

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傍晚我路过水塘,又看见它绕着水塘在追逐一只家养的小孔雀,只是这次学得聪明了些,当那只走投无路的小孔雀扑扇稚嫩的翅膀飞到水塘中央的芦苇丛去后,它没有冒冒失失跟着跳过去。

三个月后,它身体壮大了一倍,更加勇猛好斗。遇到拦路的狗朝它狺狺吠叫,它绝不会像其他小猪那样转身奔逃,绕路而行,而是张大嘴,昂着头,嚎叫着笔直冲过去。那些色厉内荏的草狗没料到它会来这一招,往往被它撞翻在地,威风丧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寨子里也有一两条凶猛的猎狗,不买它的账,缠住它厮打,把它咬得皮开肉绽。它好像特别能忍受痛苦,也懂得自我疗伤,凡伤口在舌头能舔到的部位,它就一遍一遍地舔,用唾液为伤口消炎;若伤口在舌头无法舔到的部位,它就钻进草丛,嚼食一些我叫不出名来的草本植物,将绿色汁液吐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伤口浸泡在里面。

许多动物,与生俱来就有自我疗伤的本领。

又过了三个月,它已长成一头半大的小公猪了,脊背上的鬃毛越长越长,油光闪亮,就像披着一条黑色的缎带;尖而长的黑色嘴吻间,探出两颗白色的獠牙,就像出土的草芽一样,渐渐变长,向鼻孔上方翻卷,面目变得丑陋而又威风。

好几位有经验的村民告诉我,这是一头野猪,并劝我早点处理掉,免得以后给我惹麻烦。

“野猪驯养不成家猪,迟早会跑到山上去的。”一位猎手很认真地告诫我道,“野猪性子暴烈,哪天发起怒来会咬断你的脚杆。”

我对村民的劝告不以为然,就像家鸡的祖先是原鸡、牛的祖先是野牛、马的祖先是野马一样,家猪也是由野猪驯化而来的。小时候我看过一本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蒙古草原上的抗战将士用套马杆逮着几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后,都变成日行千里叱咤风云的战马,在与日寇的浴血奋战中屡建奇功。这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既然野马在短时间内就能驯化成战马,按这种逻辑推理,野猪也能很快变成品种优良的家猪。要真是这样,这肯定是一条可以见诸报端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我也可以因此借光扬名,何乐而不为?再说,它迄今为止,也只是犯了些追鸡撵鸭和狗打架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的出格行为,凭什么就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养大了最终结局免不了被宰杀吃掉,但它现在还小,还未到屠宰的年龄。至于说到它会咬断我的脚杆,更是无稽之谈。自从我将它从水塘里捞起来后,它对我十分依恋,每次喂食,我敲着食盆一吆喝,它立刻就会像股黑色旋风飞也似的跑来我身边,像猫似的在我裤腿边盘来绕去。

有一次,它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蹿到我居住的小木屋的房顶上,把我晾在那儿的一笸箩红薯干全偷吃了。我一怒之下,关了院门,操起一根细竹棍,在它身上狠抽猛打。它在院子里绕圈奔逃,我在后面擂着屁股追,它实在无处可逃了,便一头扎进鸡窝,胖墩墩的屁股留在外面,撅得老高。我左右开弓,竹棍雨点般地落下去。

当时它的獠牙已经探出嘴吻,假如真像那位猎手说的那样可怕,它只消一个转身即可咬断我的脚杆。可它并未这样做,猪头缩在臭烘烘的鸡窝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哀嚎,任我施暴。结果,不仅它的屁股被我抽出横七竖八许多条蚯蚓似的血痕来,还弄得满嘴满脸都是鸡屎。

遭我如此毒打,它也不记仇,傍晚喂食时,照样在我脚杆上磨来蹭去,以示感恩戴德。就算它是野猪血统,我想,也已被我驯养成地地道道的家猪了,完全没必要提前处理掉。

为了表示我继续喂养它的决心,我借用梁山泊好汉李逵的外号,破例给它起了个名叫“黑旋风”。它浑身漆黑如墨,奔跑快捷如风,起这么个名字是很般配的。每次喂食,我都“黑旋风黑旋风”地反反复复叫唤。这家伙体魄虽然野蛮,脑袋却很开窍,几天以后,就晓得黑旋风是自己的名字了,我一喊,便兴高采烈地跑拢来。

我慢慢发现,黑旋风在曼蚌寨的猪群里头,变得很有点威信了,尤其在那些年龄相仿的年轻猪里,俨然成了首领。早晨喂完食,它还没跨出院门,左邻右舍就有三五头猪在门口等候它了。见它出来,那些猪便凑上去围着它哼哼唧唧嗅嗅闻闻,就像臣民在觐见皇帝一样。它从寨子中间一路走去,猪们纷纷从自家竹楼里钻出来,跟随在它后面,形成五六十头一大群,浩浩荡荡走向垃圾场,冲进臭水沟,有时还会跑到寨子后山的老林子里去觅食野生植物的茎块。真是一呼百应,威风得很哪。

我想,这也不奇怪,我的黑旋风在同辈猪里,个头最大,体格最壮,胆魄最强悍,敢同猎狗较量。其他猪看在眼里,自叹弗如,便由衷地钦佩它,并拥戴它当领袖。

跟随黑旋风最紧的是村长家那头八月龄的花母猪。这只母猪有黑白相间的体色、丰满匀称的身段、流光顾盼的双目,堪称猪中一枝花。这花母猪每天早晨总是头一个来到我的院门口恭候黑旋风出来,每天傍晚都要坚持把黑旋风送到我的院门口,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它俩简直是两小无猜,形影相随。而黑旋风对花母猪也格外体贴关心。我亲眼看见,有一次,黑旋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匕首似的一对獠牙掘开板结的土层,从盘根错节的黄竹丛中挖出一支鲜嫩爽口的竹笋。这竹笋来得极其不易,它的嘴吻被荆棘和根刺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滴着浓浓的血,但当花母猪来到它身边,用贪馋的眼光盯着它衔在嘴里的竹笋时,它毫不犹豫就将那支竹笋吐到花母猪面前,卧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花母猪把那支竹笋嚼吞进肚,表情比自己享用更为愉快。

一个出类拔萃的生命,再有几分爱心,自然而然就会在群体中树立起威望来。

当然,也有少数几头成年公猪不把黑旋风放在眼里,尤其是独眼龙家养的那只大白公猪,对黑旋风的成见最大。我注意观察过,每当黑旋风领着猪群穿过寨子中央的打谷场途经独眼龙的家往后山老林子去时,大白公猪总要从竹楼里蹿出来,站到篱笆墙边,瞪着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旋风,嘴里“呼噜呼噜”喷着粗气,一副嫉妒得快要发狂的样子。

终于,它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恶斗。

那天黄昏,黑旋风率领猪群从老林子返回寨子,一路上猪纷纷离群回家,到打谷场时,只有花母猪和另外三只伢猪还伴随在黑旋风身边。突然,大白公猪撞开篱笆墙的门,冲了过来,一家伙将花母猪撞翻在地。花母猪想跑,大白公猪一会儿拦住它的去路,一会儿将它拱进水沟,嘴里还流里流气地哼哼唧唧,就像市井无赖在当众调戏良家妇女。更可恼的是,大白公猪一只脚戏弄地踩在花母猪的肚子上,肥大的猪头还扭转过来,调侃似的朝黑旋风眨巴眼睛,好像在说:我就敢冒犯你的心上猪,你能把我怎么样?是可忍,孰不可忍。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像豪猪身上的箭刺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闷着头打了声响鼻,摆开厮斗的架势。

这正中大白公猪的下怀,它立刻放开花母猪,嚎叫着扑过来。

当时,我正挑着一担稻谷从打谷场回家,刚好见到这一幕,急忙将箩筐支在地上,抽出金竹扁担,跑了过去。

我之所以要出手干预,说心里话,是怕我的黑旋风惨遭毒手。大白公猪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种猪,牙口六岁,正值壮年,肥头大耳,腰圆膀阔,体重足足有三百斤,虽然不长獠牙,但嘴吻有一尺长,满口结实的臼齿,再硬的骨头也能咬断磨碎。黑旋风的体重仅有它的五分之一,就像一个轻量级拳手要和一个重量级拳手较量一样,哪有不输的道理啊。以大欺小,羞不羞哪!

我扬起扁担在大白公猪头上晃了晃,大喝一声:“不许胡闹!”大白公猪愣了愣,胆怯地朝我看看,收敛起攻击的姿势。

“怎么,猪跟猪打架,人也要掺和进去,人跟猪一般见识吗?”

有人在我背后说话。我扭头一看,顿时心虚手软,高举的扁担无可奈何地垂落下来,并从两只互相敌视的猪头间抽身退出。说话的人就是大白公猪的主人独眼龙。他在曼蚌寨称得上是个人物,年轻时争勇好斗,在古驿道上与缅甸珠宝商因口角而发生械斗,被剜去一只眼珠,破了相。“文革”中他大搞打、砸、抢,心狠手辣,造反劲头十足,成了“乡革委专政组”的组长。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独眼龙权势正隆,村民都惧怕他,我一个小小的知青,当然也不敢惹他生气。

大白公猪好像知道它的主人在为它撑腰似的,我一退缩,它立刻恢复气势汹汹的攻击状,像座小冰山似的压了过去,张开臭烘烘的大嘴就去咬黑旋风的脖颈。黑旋风斜刺里一蹿,巧妙地躲闪开去。大白公猪虽然肥壮,但不臃肿;虽然庞大,却不失敏捷。大白公猪四只猪蹄像跳华尔兹似的快速踮旋,身体滴溜转了过来,又像跳探戈似的急速朝前冲刺两步半,一头撞在黑旋风的肚皮上。黑旋风变成了黑陀螺,翻滚着被撞出一丈多远,躺在地上嚎叫。

嘿嘿,独眼龙那只独眼笑眯成一条缝。这家伙,一向喜欢斗鸡、斗牛、斗蟋蟀、斗鹌鹑、斗地主,热衷于一切斗来斗去的事情,恨不得他的大白公猪把我的黑旋风撕咬成碎片才过瘾呢。

大白公猪不等黑旋风站起来,便蹿过去,在黑旋风的脖子上啃了一口。黑旋风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大白公猪嘴角沾着几撮黑猪毛,得意地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我一阵心疼,却又不敢上前去帮忙,只希望黑旋风识时务,赶快逃命,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猪也不吃眼前亏嘛。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黑旋风虽然屡屡吃亏,却好像它的生命词典里没有退却这两个字。它站起来,怒吼一声,迎面猛撞过去,“咚”,两只猪嘴接吻似的碰在一起。黑旋风的獠牙在大白公猪的唇吻上扎出两个血窟窿。

大白公猪惨嚎一声,转身想溜,当它磨盘似的大白屁股活靶子似的亮在黑旋风面前时,黑旋风不失时机地蹿上去,“咔嚓”一声,将那条小白蛇似的猪尾巴齐根咬断了。对有尾巴的动物来说,断尾犹如断魂,大白公猪哀哀嚎着,头也不回地逃进自家竹楼去了。

花母猪和其他几只小伢猪欢天喜地地围上来,争着为黑旋风舔疗脖子上的伤口。崇拜英雄,是人之常情,大概也是猪之常情。

独眼龙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冷冷地对我说:“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你的猪太野蛮了,会把曼蚌寨的猪都带坏的。我劝你快宰掉它,不然的话,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我嘴上唯唯诺诺以示服从,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我想,黑旋风正在长个头,现在宰杀实在太可惜了,起码要等它长膘后才能对它动刀子。至于说它会把全寨子的猪都带坏,我理解那是独眼龙因他的大白公猪斗输后恼羞成怒强加在它身上的莫须有罪名,无须理睬。

没想到,还真让独眼龙这个混蛋给说中了。

很快要过傣历年了。

傣族有自己的历法,在四月中旬的傣历年,亦称泼水节,比汉族过春节还要热烈隆重,要杀年猪、酿米酒、舂糍粑。人的庆典往往就是猪的末日。

那天早晨,独眼龙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村长家那头花母猪捆住四蹄,绑在打谷场专门杀猪用的木架子上。垒灶支锅,准备烧水烫猪毛;磨刀霍霍,准备开刀问斩。

花母猪无济于事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

往常杀猪,倒霉蛋一经被按翻,躺倒在被污血染成紫褐色的木架子上,其他猪便远远逃到寨外的荒山沟去,你一声我一声发出惊恐不安的吼叫,这既是对刀下难友的悼念,又是对自己幸免于难的欢庆。但这一次,情形却有不同,一大群猪,跟在黑旋风后面,聚集在打谷场旁几座草垛后面,东奔西突,狂吼乱叫,似乎在抗议人类血腥的屠宰行为。

人当然不屑理睬猪的抗议,独眼龙示威似的朝猪们晃晃手中闪着寒光的尖刀,狞笑着转身向花母猪走去。就在独眼龙举刀欲刺时,突然,黑旋风像股黑色的狂飙从草垛后面蹿出来,撅着獠牙,直奔杀猪的木架子。其他五六十头猪也像声势浩大的军团,冲进了打谷场。独眼龙拦在黑旋风面前,挥舞着杀猪刀,喝一声:“畜生,你敢撒野,我宰了你!”

没等他的刀落下来,黑旋风已一口咬住他的裤腿,猛力一拽。他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杀猪刀掉进臭水沟。另外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急忙操起柴柈子和木棍,围住黑旋风劈打,大概是想杀一儆百,扑灭这场猪的暴乱。但没等他们挨近黑旋风,便被其他猪撞翻在地,有一个还被猪蹄踩掉了两颗门牙,满脸是血,喊爹哭娘。

寨子里的男人闻讯赶来,有的用木弩,有的舞扁担,有的牵猎狗,有的举火药枪,想把猪的暴动镇压下去。但这些平时温顺听话的猪,像吃错了药一样,个个都变成了疯猪,横冲直撞,和人和狗撕扭成一团。

打谷场上乱得像锅粥。虽然不少村民手执猎枪,但怕误伤人,都不敢贸然开枪。黑旋风在人猪的混战中,一头撞翻杀猪用的木架子,三口两口咬断捆绑在花母猪身上的麻绳,吼叫一声,领着花母猪向寨子后山老林子跑去。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得到了撤退命令,猪群且战且退,跟着黑旋风向密不透风的老林子逃亡。

我那时正在小河沟洗衣裳,听到消息赶到打谷场时,猪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对曼蚌寨来说,这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有三个人和四条狗被猪咬伤,虽然伤势不重,但也够倒霉的。更让村民痛心疾首的是,有六十五头猪跟着黑旋风上山当了野猪,占全寨所有生猪的三分之二。

养猪是当地的主要副业,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全指望这些猪了。对村民来说,这无疑是笔巨大的损失。当时的县“革委会”都被震惊了。这世道,人造反不算,猪也跟着造反,这还了得?便下令组织全乡民兵追捕,政策是:首恶必办——击毙黑旋风;胁从不问——追回其他猪。

曼蚌寨后山那片老林子,与大黑山自然保护区相连接,范围宽广,草深林密,地形复杂,一百多号民兵带着十几条猎狗在大山里搜寻了整整两个月,只逮着几只掉队的小猪崽子。

有一次,民兵们从望远镜里看见对面山头上一群猪正在掘食野芋头,他们立刻放狗去追,结果不仅没能抓到黑旋风,反而有两条猎狗被猪拧断了脖子。更让人难堪的是,一天半夜,黑旋风带着猪群悄悄穿过民兵布置的封锁线,溜下山来,把曼蚌寨五十多亩即将成熟的红薯全嚼烂了。过了几天,又把一百多亩青苞谷给糟蹋了。

于是便有了迷信色彩很浓的流言,说因为多年不拜神求佛,天神生气了,特派山鬼化形成猪,捣乱破坏,以示惩罚。一些胆小的村民便买了香烛到山上去祭神敬鬼,以求消灾避祸。

一时间曼蚌寨人心惶惶,闹得乌烟瘴气。

县里不得不下了死命令,限期十天消灭黑旋风,不然就要撤换乡里的领导班子。

焦头烂额的专政组长独眼龙想出个歪主意来,让我独自上山去找黑旋风。他的理由是,黑旋风是我养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应该还认得我这个主人,我最有条件找到它、接近它并趁机干掉它。

我想推辞不干,可他威胁说,祸是我惹出来的,我若不答应,罪加一等。我心里发怵,战战兢兢地想,我没有枪,只有一把柴刀,即使黑旋风来到我面前,我也没有力气没有本事摆平它。于是便找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共同商量了一个万全之策:在老林子靠近水源的一片竹林里,挖一个三米深的陷阱,坑底还设置了一副几十斤重的捕兽铁夹,用草皮将陷阱伪装得天衣无缝。

我只要引诱黑旋风踩到陷阱上来,就算大功告成了。平时诱捕野猪,或者挖陷阱,或者安捕兽铁夹,无论哪种方法,效果都不错。掉落陷阱,插翅难逃,踩着捕兽铁夹,非死即伤。陷阱加捕兽铁夹,可说是双保险,只要黑旋风中计,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背着干粮,沿着依稀可辨的猪群蹄痕,一路追去。我在老林子和大黑山自然保护区一带转了七八天,还是没见到逃亡的猪群。风餐露宿,蚊叮虫咬,我吃尽了万般苦头。

第九天早晨,我听到野苜蓿地里有稀里哗啦的声音,爬拢一看,正是黑旋风和它的猪群!大概是听到了我爬动的声响,黑旋风掉头就要走,所有的猪也都跟着它摆出奔逃的姿势。我赶紧扯起喉咙大叫:“黑旋风!黑旋风!”

隔着约五六十米远,我看见,黑旋风停了下来,扭转猪头,瞪起一双惊讶的眼睛。我站了起来,拼命挥舞双手。到底是我从小养大的,它还认得我,“嗷嗷”叫了两声,警觉地四处看看,确信这块荒野只有我一个人,这才慢慢朝我走来。

分别两个多月,它的个头长得像头小牛犊了,嘴吻间的獠牙足足有半尺长,浑身油黑发亮,满脸横肉,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野猪王了。

它来到我的身边,不再像过去那样亲昵地在我腿边盘来绕去,而是用嘴吻轻轻触碰我的裤腿,礼节性地表示很高兴与我重逢。我胆战心惊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它的脊背。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摸猪的背,肮脏不说,我还担心它会咬我一口,我只是想通过抚摸来取得它的信任,好实施我引猪入坑的计划。

我的手刚触摸到猪鬃,它后退一步,躲闪开了,小声哼哼,好像在对我说:别这样,我已经不是希望得到主人宠爱的小猪了!然后站定在我面前,举止十分稳重,很有点王者的派头和尊严。

其他猪列成月牙形阵势,站在黑旋风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就好像忠诚的士兵拱卫着将军。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串香蕉,在黑旋风面前晃了晃,做出喂食的举动来。黄澄澄的香蕉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清香,黑旋风干咽了一口唾沫。香蕉是猪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就像蜜獾见着蜂蜜一样,它抑制不住想要去吃的冲动。

我晃动着香蕉,一步步往后退,黑旋风一双猪眼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似的,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香蕉,跟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野苜蓿地离挖有陷阱的竹林并不远,拐过小山弯就是,很快,我就把黑旋风和它的猪群引到了陷阱边。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草丝打结标出的记号,绕到陷阱对面,隔着伪装得十分巧妙的陷阱,柔声叫唤:“黑旋风,我的好猪,来吧,喔,快过来吃香蕉吧!”它走到陷阱边缘,嘿,只要再往前走两步,它就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的使命就算完成,我的麻烦就算结束。

我并没因为要暗算它而有丝毫内疚。它是猪,迟早都要变成人类餐桌上菜肴;任它逍遥山林当野猪王,我将蒙受白养它一场的损失;让它掉到陷阱去,我至少可得一两百斤猪肉,挑到街子上去卖,除了能收回饲料费外,还略有赚头,何乐而不为?再说,它使得曼蚌寨这么多规规矩矩的家猪变成啸聚山林的野猪,罪恶滔天,也是死有余辜。只要它掉进陷阱,树倒猢狲散,猪群没了主心骨,只能乖乖回曼蚌寨去。

黑旋风又朝前跨了一小步,突然就裹足不前了,丑陋的嘴吻贴着地面做嗅闻状,不知是闻到了陷阱上残留的人的气味,还是闻到了坑底那架捕兽铁夹的铁锈味。它抬起头来,疑虑重重地看着我,嘴里打着哼哼,好像在责问我:我觉得气味不对头,你是不是想要害我呀?

我勉强挤出些笑容来,想让它放松警觉。我剥开香蕉皮,将一支支象牙色的熟透的香蕉轻轻滚到伪装用的草皮上,引诱它去吃。我的笑容一定极不自然,皮笑肉不笑,不不,是标准的奸笑,欲盖弥彰,被它瞧出了破绽。它不仅没有上前去吃剥好的香蕉,反而后退了几步,发出警告意味很浓的吼声。它似乎在告诫其他的猪:不能再走了,前面有圈套!猪群潮水似的后退了一大截。

阴谋被识破,诡计被揭穿,我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眼瞅着黑旋风带领猪们就要离开竹林回野苜蓿地去了,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野苜蓿地刮来一股腥风,猪们“嗷嗷”叫着,逃到黑旋风身边。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像面迎风招展的黑旗,猪头朝向野苜蓿地,张嘴撅牙,摆开格斗的架势。

野苜蓿翠绿的叶子摇曳不停,一会儿,钻出一只云豹的脑袋来。这是一只老云豹,胡须焦黑,眼珠浊黄,毛色暗淡,那根豹尾上的毛被草浆树汁粘成一绺一绺,脏得像根搅屎棍。老云豹的肚皮瘪塌塌,豹眼闪烁着饥饿的光,踏着碎步朝猪群走来,显然,它想逮一只猪来当午餐。

黑旋风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竹林和野苜蓿地交界的空地上,展开一场豹猪大战。黑旋风喷着粗气,左冲右突,竭力想与老云豹扭成一团,这样就能发挥獠牙的威力,掘穿老云豹的肚子。云豹是豹类中体形最小的一种,身体虽不如黑旋风那般强壮,但却异常灵活,腾跳扑跃,身手矫健,一会儿绕到侧面抓伤了黑旋风的背,一会儿跳到背后啃破黑旋风的屁股。

云豹是食肉兽,尤喜捕食野猪,晓得如何以柔克刚对付力大无穷的野猪王。

渐渐地,老云豹占了上风,黑旋风处在下风。

我希望老云豹能赢,把黑旋风解决掉。虽然黑旋风将进到豹肚去,但总比让它继续逍遥法外要好得多,起码猪的暴乱得以平息了。唉,老天有眼,帮帮这只老云豹吧。

黑旋风好像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的喘着大气,嘴角像蟹似的泛出白沫。它不再鲁莽地进攻,而是以防御为主,向竹林退却。

黑旋风的气焰萎瘪下去,老云豹的气焰便嚣张起来,步步进逼,恨不得一口就咬断猪脖子。

黑旋风退到陷阱边缘,再退一步,屁股就要跌进陷阱去了。它似乎连退却的力气也没有了,四膝一软,趴倒在地,只有硕大的猪头还顽强地扭动着,两根尖尖的獠牙向上撅挺,准备应付老云豹的噬咬。我非常希望这个时候老云豹能不顾一切地从正面扑蹿上去,在惯性作用下,豹和猪会一起滚落陷阱,我既解决了麻烦问题,还白得一张豹皮,落得个因祸得福!

老云豹眯着残忍的眼睛,在黑旋风面前踱来踱去,吹胡子瞪眼,发出低沉的吼叫。突然,它长长的豹尾“啪”地一抡,前爪腾空,我心头一喜,以为它会笔直扑跃出去。遗憾的是,它根本没有魄力与黑旋风正面较量,它蹿到离猪头还有一尺远的地方,豹腰一扭,一个急拐弯,朝黑旋风的后侧跳跃。很明显,它想从背后袭击。结果,它落到伪装用的草皮上,“轰隆”一声,地面陷了下去,爆起一团蘑菇状尘土。紧接着,“哐啷”,传来铁器叩碰的响声,然后又传来老云豹垂死的哀嚎。

不用看我也知道,老云豹被埋在陷阱里那架捕兽铁夹里,夹断了腰,夹出了屎尿,夹飞了灵魂。

唉,别说年老体衰的云豹了,就是素有森林大力士之称的黑熊,一旦被捕兽铁夹夹住,也休想活命。

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老云豹掉进陷阱的一瞬间,黑旋风很轻松地站了起来,气也不喘了,嘴角的白沫也不吐了,神气地抖抖凌乱的猪鬃,用鄙夷的眼光回头瞄了一眼烟尘还未散尽的陷阱,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朝聚集在野苜蓿地的猪群走去。

我明白了,黑旋风拉风箱似的喘大气也好,嘴角蟹似的泛吐白沫也好,精疲力竭趴倒在地也好,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要迷惑老云豹,请君入瓮,请豹入坑。这家伙,怪不得一百多号民兵十多条猎狗围剿了两个月也没能把它怎么样。它太狡猾了,简直就是猪精猪妖猪魔猪仙猪神猪圣猪鬼!

我们费了好大劲挖了这么个陷阱,不但未能将它捉拿归案,反而被它利用,铲除了老云豹这个天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猪们欢呼雀跃,拥到黑旋风身边,花母猪用自己的脖颈温柔地厮磨它的脊背,另两只母猪替它舔疗被豹爪抓破的伤口。在猪群的簇拥下,黑旋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朝野苜蓿地走去。

“黑旋风!”我绝望地叫了一声。

它停了下来,侧转身,眨动着狡黠的眼睛,朝我“嗷嗷”叫了两声,便率领猪群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我晓得,它是在对我说:别劳心费神想来害我了,这没用,我是不会轻易上你们人类的当的!

我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和它的猪群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野苜蓿地。

一回到曼蚌寨,独眼龙就把我关进寨尾那间废弃的烤烟房。

十天期限到了,县上怪罪下来,乡里便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我不听劝告,私养野猪,煽动闹事,破坏生产。我有口难辩,只好当替罪羊。那年月,法律不健全,专政组一句话,就可随意把人关押起来。

烤烟房坐落在河沟边,四周没有人家。面积很小,仅有十平米,四面是厚厚的土坯墙,墙很高,约有四五米,没有窗,只有一道结实的木门。门被反锁着,我插翅难逃。房内空空如也,靠墙角铺着一层稻草,算是我的床铺,另一个墙角支着一只恶臭熏天的便桶。没有灯,白天黑夜一片漆黑。寨子里的仓库保管员,一位耳聋眼花的胖老头,负责看管我,一天给我送两顿质量极差的饭菜。名曰“隔离审查”,让我闭门思过,其实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了。

有一天,又传来坏消息,黑旋风大白天领着猪群跑到曼蚌寨来捣乱,把一个装玉米的粮仓拱破,偷食了两大袋玉米,还把企图阻止它们偷盗的三条猎狗推进粪坑。正在田坝干活的村民们赶回寨子时,猪群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臭烘烘的猪粪。

独眼龙气得七窍生烟,跑到烤烟房来朝我咆哮了一通:“你这是知错不改,罪上加罪,你等着,非判你个三五年不可!”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

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一头野猪身上了。我怨天尤人,那位山里来的哈尼汉子,什么礼物不好送,干吗非要送我一只野猪崽子呢?这不是在害我嘛!我后悔没有听猎手和村民的劝告,及早将该死的黑旋风处理掉,害得我变成了阶下囚。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啊。

这天晚上,闪电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半夜,我突然被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惊醒。开始我以为是风吹茅草雨打芭蕉的声音,再听听,不对,在“呼呼”风声和“轰轰”雷声间,确实有“咔嚓咔嚓”奇怪的声响,离我很近,似乎就在烤烟房外。

我把头贴在墙上侧耳细听,声音源来自后墙的角落,像有什么东西在挖掘土坯墙。难道有人在用挖墙脚的办法,帮我越狱,救我出苦海?不不,我是个外乡人,在当地无亲无故,谁也不会为我去冒杀头坐牢的危险的。也许是狗獾在挖穴躲雨,或者是穿山甲在掘洞觅食吧,我想。

“咔嚓咔嚓”声越来越响,一尺厚的土坯墙快被挖穿了。

所谓土坯墙,就是将黄泥和稻草拌在一起,做成长方形的土砖,再用这些土砖垒建成的简易土墙,一旦被雨淋湿或遭水浸泡,便会酥松变软,较易挖掘。

终于,墙角稀里哗啦掉下许多碎土来,厚厚的土坯墙被尖利的东西戳穿了,几缕雨丝一股冷风从墙洞钻进来,喷到我脸上,湿润凉爽,很舒服。随着冷风,还刮进猪身上特有的腥臊味,并传来“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我愣住了,做梦也没想到,原来是黑旋风在挖墙!

黑夜中,隐约可见一对白色獠牙在晃动。

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墙洞越挖越大,猪头艰难地伸了进来。随着“轰隆”雷响,它“嗷”地发一声威,土块迸飞,整个身体拱进了烤烟房来。

雨仍下得很大,不时有滚雷震响,对劫狱者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再大的声响也被风声雨声和雷声遮盖了。好一头聪明绝顶的野猪啊,我在心里赞叹。

借闪电渗透进来的光亮,我看见,黑旋风身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满脸尘土,蓬头垢面,猪嘴里塞满了黄泥巴,身上也敷了厚厚一层土屑,活像一只泥猪。闪电转瞬即逝,牢房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我听到“噗噗”吐东西的声音,猜得出来,它是在吐掉嘴里的泥巴。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一股热量在靠过来。哦,它向我走过来了。我站了起来,果然,它来到我面前,轻轻用脖颈磨蹭我的腿,哼哼唧唧,好像见到我挺高兴似的。

我不清楚它是如何知道我被囚禁在这间烤烟房的,可能它先到我住的草房去找过我,见我不在,便嗅着气味寻找到这儿来了。

我有点感动,虽然它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它冒险前来营救,可见它对我还是有感情的,算我没白养它。我用手抚弄它肉感很强的耳朵,以示嘉奖。

它绕到我背后,用嘴吻抵住我的腰,朝墙洞推搡。我晓得,它是要我抓紧时间赶快逃跑。

谁愿意坐牢?谁不想获得自由?我赶紧趴在墙角,往洞外爬。墙洞虽不太宽敞,但野猪能拱进来,我当然也能钻出去。我的脑袋和肩膀很顺利地挤到墙外,豆大的雨滴落在我的头上,冰凉的风灌进我的脖子。

我浑身哆嗦,突然清醒过来。我逃出牢房,该上哪儿去?我是一个被专政组羁押的囚犯,一旦钻出墙去,无疑就是越狱潜逃,罪加一等。一个通缉犯,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进杳无人迹的老林子去。黑旋风逃进森林可以当野猪,我难道也要逃进森林当野人吗?

我没有丛林生活的经验,身体文弱,也缺乏孤身一人在大林莽里游荡的胆量。用不着别人费心来抓我,几天以后,我要么变成一具饿殍,要么成为豺狼虎豹充饥的食物,被险恶的热带雨林吞噬掉。逃出去是死路一条,倒还不如继续待在牢房里,就算被判个三五年,毕竟还有被释放的希望啊。我气馁地将脑袋和肩膀又缩了回来。

“哼哼”,黑旋风焦急地催促着,不断用嘴吻抵我的腰。

我使劲推开臭烘烘的猪嘴。我是人,决不能和野猪同流合污。

“哼,哼哼。”它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朝我连打了几个响鼻。刚巧亮起一道闪电,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丑陋的獠牙向上翻卷,脸皱得像只老南瓜,一副诧异的神态,好像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不抓紧机会逃跑,而宁肯待在失去自由的牢房里?

欧,吭哧——欧,吭哧——它又发出几声埋怨的吼叫,面朝着我,一步步向墙洞退去。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猪脸鄙夷,猪眼蔑视,猪鼻讥诮,猪嘴讽刺,猪耳嘲弄,整个五官异常生动,似乎在对我说:你真是个胆小鬼,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打开了牢门,你却不敢投奔自由,既然你喜欢坐牢,我也帮不了你了,拜拜!热血一下子涌上脑门,我勃然大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讥笑我!你是猪,充其量是一头无人管束的臭野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人,再倒霉的人也比幸运的猪伟大一百倍!猪笑人,那是大逆不道;猪看不起人,那是犯上作乱。我手中没有杀猪刀,要有的话,真想一刀捅了它——宰猪不算犯法,当然,它必须保证不反抗。

我窝着一团火,照准它狠狠踹了一脚,以发泄我心中的怨恨。我踢在猪屁股上,它太强壮了,岿然不动,倒是我自己被反弹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

“你这头忘恩负义的臭猪,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那一次要不是我把你从水塘捞上来,你早就变成落水鬼了。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不但自己逃到山上去当野猪,让我破了财,还把全寨子的猪都拐跑了。你这不是有意在陷害我嘛!你这还不够,还要盗窃粮仓,糟蹋农田,使我变成了囚犯。你滚,我不要你来相救。你去当你的野猪王好了,你总有一天会被金雕啄死会被蟒蛇勒死会被老虎咬死会被猎人打死!你不得好死,滚,快滚!”

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抽噎哽咽,哭得很伤心。连猪也要欺负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它又从洞口跑过来了,在我的身边盘绕,在我的腿上磨蹭,我不知道它是在安慰我别难过,还是在告诉我它理解我的苦衷。

它是猪,虽然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但它与我长时间生活在一起,是能从我的声调语音中,辨别出我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的。

黎明前,雨停了,黑旋风从墙洞钻了出去,踏着熹微晨光,向寨子后山跑去。

当天上午,传来消息说,曼蚌寨跟着黑旋风上山的六十多头猪,全部回来了,只少了一头黑旋风最宠爱的花母猪。丢失的财产自动归还,村民们欢天喜地。

据目击者说,天刚亮,打谷场上就传来猪群嘈杂的叫声,还以为又是黑旋风带领猪群前来抢劫粮仓。民兵紧急出动,举着竹弩,扛着猎枪,赶过去一看,六十多头猪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打谷场上挤成一团,神色惊恐不安,大口喘息,哀哀嚎叫,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有两头公猪的脖子被咬伤了,流着血,看样子是被暴力胁迫才回到寨子的。

人们猜测说,它们一定是遇到了孟加拉虎,老虎的血盆大口咬翻了黑旋风和花母猪,猪群失去了主心骨,它们吓得魂飞魄散,万般无奈下,这才逃回曼蚌寨来的。

但有一个疑点无法自圆其说。人们查看那两头受伤的公猪,脖子上的伤口不像是被虎爪撕裂的,更不像是被虎牙咬开的,倒像是猪和猪打架被猪嘴啃破的。人们到后山老林子去寻找,不见任何老虎光临过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黑旋风与花母猪的遗骨。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黑旋风听到我的哭诉后,跑回老林子,把所有的猪都撵回曼蚌寨。猪们已习惯了野猪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再依附人类做家猪。黑旋风不得不动用武力,咬伤了两头公猪,才把它们像牧羊狗赶羊群似的赶回寨子来。

至于留下花母猪,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村长豁达大度,家境也较富裕,表示自认倒霉,不必由我来承担花母猪丢失的责任。本来定我煽动猪闹事的罪名就很荒唐,既然逃亡的猪都已回来了,独眼龙也不好再继续关押我,命我写了份检查,就把我从烤烟房里放了出来。

这以后,再没发生野猪抢劫粮仓糟蹋农田的事。我想,黑旋风带着它宠爱的花母猪远走高飞,已跑进荒无人烟密不透风的大黑山原始森林去了。它这样做,也算是报答了我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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