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全绳长篇小说《沧桑》之一三九

原创 屈全绳

常识告诉高国望，崇洋媚外与妄自菲薄，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虽然表现不一样，本质都是缺乏自信。他的这种感觉，是在翻译工作实践中形成的。空校领导几次更替，对法国飞行员和教官都期望过高，而在培养本国飞行员和教官上下的功夫不够。本来中国翻译可以直接在课堂上讲的教材，还得请法国人讲授中国人翻译。有的法国教官课前准备不足，没有把教材吃透，授课时漏掉了一些重要内容，高国望不得不在翻译时补充进去。法国人走了，美国人来了，相似的问题美国人还会重复吗？他将拭目以待。



陈纳德率领的美国航空志愿队来昆明之前，民国政府航空委员会派人来空校调查，高国望详细汇报了他耳闻目睹的情况。高国望向调查组陈述，打了将近两年交道，他对第41队外籍飞行员印象并不好。这批人是政府委托法国商人从民间征集的，来中国后未战先惧，几乎没有战斗力。第一次空战该队起飞了3架D.510C驱逐机，遭遇日机后竟未交战。此后该队仅有魏海德一人曾参加过一次空战，受伤后转送香港治疗。

由于这批外籍飞行员品质技术不良，行为散漫，军纪荡然，而且对薪金合同屡生争执，以不肯出战要挟。随后又发生了队长赖俾特携机密文件潜逃，飞行员葛朗不辞而别的严重问题。空校领导也反映D.510C驱逐机的性能并不突出，机动性不及伊-152和斗士，航委会将这批人员陆续解聘是完全正确的。现在美国人来了，要防止出现法籍人员发生过的问题。



调查组认为高国望的看法很中肯，和空校领导商定，外籍人员被开销后，伊—152和斗士两款战机维修中的资料翻译工作，主要由高国望负责。因为任务比较轻松，这期间高国望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同西南联大师生交朋友上，北平解放前张奚若、吴宓等著名教授不为国民党的胁迫所动，同他们在西南联大受到的革命影响是分不开的。对于龙云和卢汉滇军中的陕西籍军官，高国望也交了几个朋友，有的在台儿庄大战中不幸牺牲，幸存者后来都参加了滇军的和平起义。



西安地下党组织原本考虑，想在1941年春节前安排程纯鹿去昆明看望高国望，被程纯鹿以孩子小、路程远谢绝了。就在这时高国望接到一个特殊任务，要他星夜前往德宏，审查由缅甸潜入中国境内的一男一女两个日本特务。高国望带着一个卫兵，当天坐火车赶到保山，而后坐汽车向德宏飞驰。



一到德宏看守所，高国望愣了，男特务居然是他在日本陆军士宫学的同学冈奇三本。冈奇也很吃惊，偌大的一个中国，怎么偏偏碰上了高国望，而这个当年同他一起到部队实习的好朋友，此刻却要审讯作为阶下囚的自己，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五味杂陈。



两人点头打过招呼，冈奇伸出右手，等了两分钟见高国望没有搭理，只得把手缩回去说：“中国有句话，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高先生来这里，是否要释放我们回去？同窗情谊，同榻而卧，我想高先生是不会忘记的！”日本特务想以五年同窗的友谊，瓦解高国望坚如磐石的抗日意志。



高国望冷冰冰地回答：“当然不会忘记，但你的行为早已玷污了那份情谊。我现在面对的是日本侵华特务，你是罪犯，我是法官，如实供述你的罪行，是释放你的前提。”接下来的审讯用日语进行，陪审员和书记员听不懂，特务说一句高国望翻译一句，陪审员和书记员再作记录。



经过三天对两个日特背靠背的连续审问，日特相继交待，他们先后派出九个侦探小组，以夫妻名义收集云南各个机场的情报。然后由日本空军按照勘定的目标进行空袭。其中有个女特务已经被云龙麾下一个团长纳为姨太太。



当时的云南，有十几个军用机场。不但是中国空军的主要基地，还是中国物资武器进口的集散中心，后来又是中国远征军和美国飞虎队的后方基地。高国望智取日本特务，不仅减少了中国军民的重大损失，也使飞虎队第一次升空作战，将日军九架飞机击落，自己却毫发未损。



空校要报告空军总司令部为高国望请功，被高国望制止。他告诉校领导，昆明还潜伏着一批日本特务，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自己完全有可能成为日本特务的暗杀对象。校领导采纳了高国望的意见，表示抗战胜利后再给他报功。在高国望看来，不事张扬掩护自己的真实身份，比大肄宣传更为重要。



1940年，抗日战争进入最为艰难的第四个年头。枣宜会战中宜昌沦陷，日军以此为基地开展对陪都重庆的大肆轰炸；9月，日本海航最新型的零式战机进驻汉口机场，一次空战击落击毁中国空军34架老式苏制驱逐机中的24架，一批经验丰富的中国飞行员壮烈殉国。随着《苏日中立条约》的突然签署和苏日媾和，曾经发挥重要作用的苏联空军支援人员及装备也开始撤离，使得已经消耗殆尽无法补充的中国空军陷入绝境。在半年时间里，重庆遭受日军数千架次的轰炸。外国史料形容，“日本轰炸机像加拿大天鹅在春天从路易斯安那州飞向北方一样，摆着漂亮的V形阵……数百枚银光闪闪的燃烧弹洒落，大火昼夜不息。”



正在中国发生的悲剧，被美国退役上尉陈纳德目睹。作为中国空军顾问、前美军航空战术学校的退役教员，陈纳德对中国的境遇开始同情。



在陈纳德的提议下，由中国政府出钱，由陈纳德出面招募美国陆、海军预备役及退役飞行员组建飞行队。是年8月1日，蒋介石下令将陈纳德指挥的“飞虎队”正式纳入中国武装部队序列。“飞虎队”在缅甸同古空军训练基地(中国租用)经过近5个月的训练后，于12月3日正式入驻昆明巫家堡机场。从此，飞虎队成为日本空军的魔魇。



苏法英几种飞机消耗殆尽后，高国望被学校留下来，作为飞虎大队的后备翻译。高国望夹杂在大批退居云南的内地政儒商界人士中，一边翘望抗日战争胜利的曙光，一边在西南联大和滇军中走动。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是年9月9日，高国望手持西安市政府的电报向空校领导请假：“刘东原旅居美欧亲属22人抵达西安，盼其速归团聚”。内容相同名字不同的电报，同一天发给延安中央医院的兰良才。他是中央医院通过合法渠道聘请的中医专家，已经在延安几家大医院工作了一年半。



分离二三十年后兄弟姐妹要团聚了，高国望心潮起伏。他很想发电报询问程纯鹿，刘一彪叔叔和石红玉阿姨回来了没有？后来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已经养成了秘密党员要严格恪守纪律的习惯。不经党组织同意，这个电报是不能发的。



2022年5月4日于锦江畔解甲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