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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玫瑰(小说)朱秀海

2022-04-05 08:00 作者:听雨从前 围观:

一枝红玫瑰

(小说)朱秀海

(原载《中国作家》2021年第5期)



一枝红玫瑰(小说)朱秀海

采芹姑娘去上海,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头年夏天家乡遭水灾,建在山边的老屋被冲垮,娘当下就死了,爹为了救他和弟弟,在水里泡了十几天,划破了脚,得了坏疽,苦熬到年关也死了。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年打了春,看着无论怎么也没法儿养活弟弟,一个在外面念洋书、突然回来省亲的族兄对她道:

“把照弟送人吧。你跟我去上海纱厂做女工,好歹是条活路。”

弟弟离开姐姐时哭得撕心裂肺。采芹不舍得把他送人,只说将他送给远在大山里的舅舅家寄养。舅舅家也是穷极了的人,舅妈要她去了上海大码头,每年寄十块大洋来养弟弟。采芹不管去了上海是不是挣得到这十块大洋,还是咬牙答应了,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她不敢不答应,还故意打了弟弟一顿,让他恨自己,不再想她,然后跟着族兄搭船去了上海,先去闸北的纱厂缫丝,但是拿摩温欺负她,克扣她的银钿,她长得又有几分好,总是半夜才下工,不敢一个人回女工搭伙住的席棚子,老有几个青皮在路上堵她。她怕得厉害,涨着胆子去带她出门的族兄家找,没说话就哭了。族兄的太太穿着漂亮的旗袍,烫着电影明星式的卷发,上下瞄了她几眼,对丈夫道:

“老胡不是要找个人吗?采芹妹子不是挺好的嘛!”

族兄一拍脑门笑了,让采芹坐下,告诉她:

“妹子呀,哥这里要是能留下你就留下了,可是哥这里不成。哥知道你是个规矩孩子,老胡是我的朋友,没正经职业,五行八作的都干,但有一条可以保证,人是好的。他这会儿一个人住,没有太太,想找个人帮佣……你愿意受这个委屈吗?”

采芹不哭了,抬头,脸上现出惊喜,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头小声地问:

“他……哥,他家里没有太太,还有没有别的女人?”

族兄和太太相视一眼,道:

“没有。”

“那我不去。”采芹很坚决地说。

族兄叫了黄包车,一直把送回纱厂,交代了几个男工和女工,帮她对付拿摩温和街头青皮。其中一个细长身材、人长得结实,还有一点帅气、脑门上顶着一个小肉窝窝的青年说:

“教授,你这妹子交给我了,放心!”

青年采芹认识,是纱厂检修机器的男工,先前有一次就在厂外某一条小巷子里帮她解过围。看族兄和他说话的语气,两人早就认识,采芹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

族兄看一眼她的表情,轻松下来,当胸捶了青年一拳,说:

“我这妹子规矩,从小吃苦,受不了惊吓,别欺负她。”

说完就坐上黄包车走了。青年快走几步送他,采芹慢了两步没赶上,心里却冒出了一丝甜蜜,想:

“族兄说什么呢,人家多大了,巴不得让像他这样的男人欺负呢!”

上工的铃就响了,青年走回来,见人都走了,只剩她一个站着等,爽朗地笑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道:

“好了,上工去吧,下了工我还在这儿等你,送你回去,不见不散。”

采芹胆子猛地大起来,抬起一双好看的毛毛眼瞅了他一眼,道:

“天天都送?”

“天天恐怕做不到,但是不怕,我有别的事,会交代工友送你。”

来上海后她也见过一些世面了,知道男人对你说好听的话一般是不能信的,但她对他存了心,故意想试试他和别的男人是不是不同,晚上下了班磨磨蹭蹭,不跟女工友们一起走,回到白天见他的地方等。

下班时已是半夜,她怕得要死,又不甘心离开,因为他没来。还有,这时要走,就得她一个人回去,有一条一定要路过的巷子,最让她害怕,这时候一个人从那里走想都不敢想。

她一直独自待到天麻麻亮,路上有人了,她掉了几滴泪,敢走了。这时却看见他了,坐着黄包车赶过来,气喘吁吁,一眼瞅见她站在那里等,跳下车就朝她跟前跑,人没到跟前就连声道歉:

“对勿起对勿起,事体多,忘了!”

对勿起是上海话,就是对不起。事体多也是上海话,就是事儿多。

“扯谎!”采芹说着,一夜的委屈都涌上来,哭了。

“妹子勿哭,个吧,哥带你去吃生煎包!恰恰阿拉也饿了!”

她开始对他有了惊奇,因为他的上海话也不标准,说明他也可能是乡下来的,像她一样。但是她并不傻,不会问的。还有,譬如刚刚,他一个纱厂机修工,挣不得几块银钿,怎么坐得起黄包车?再有,在生煎包摊子前坐下时,他从口袋里摸出来的不是铜板和银钞,居然是一块大洋!

生煎包太有味道了,采芹长这么大,到上海也有段日子了,还没舍得拿一点可怜的工钱来尝尝它。

吃完了生煎包,青年说:

“妹子,阿拉还有事体,又勿能让侬一个回去,阿拉拿侬该怎么办?”

采芹不觉抿嘴笑了,又觉得不该那样对一个男人笑,止住了,但心里仍在笑他,对他还有了一点女孩子要在一个自己信任的男人面前撒娇的意思,道:

“瞧侬格人多怪!侬答应阿拉族兄,要送阿拉回去的,昨晚上害得人家黑夜等到天光,这会子又问别人侬怎么办?”采芹也在学说上海话,但她知道,自己说的和他一样不好。

青年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他心里有别的事,说:

“阿拉要出去办事,还要回一趟家。为了省省辰光,阿拉带侬回吾那儿去吧。放心,家里没人,侬去了就困觉,要是到上工的辰光吾还没回,侬就自个走,要是吾回来了——”

采芹站起身就走。

“哎,哎,小姑娘,站住,你什么意思呀你?”他冲着她喊,交了钱追上去,已经不说上海话了。

采芹真生气了,又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又委屈,不停步,也不说上海话了,道:

“我不会去你家。我自己走好了。”

天已经大亮,路上人多,她也敢绕一点路走回住处了。

青年看着她一步步走,摇摇头,没有再耽搁,转身打了个响指,一辆黄包车跑过来,他上了车就匆匆走了。

采芹回头看他越走越远,更生气了,但那种惊奇像涨潮的水一样涌上来,又把委屈淹没掉了。在厂门外刚见到他时天真的还不大亮,她竟没仔细看他,这时一回头才想起来:今天这个人穿着怎么不一样了,西装领带皮鞋,戴顶窄边的礼帽,哪像个纱厂机修工,倒像个霞飞路上的拆白党!

当天下了夜班,她硬着心肠逼自己站在昨天等他的地方。“多荒唐啊,真是疯了,他要真是个拆白党,会把你拐卖了呢!……”她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但仍然抱着希望,留在了那里。

这次他没有让她失望,猛一回头,她看到从厂区一身机修工打扮的他走出来。

采芹故意装成没看见他的样子,一个人逃也似地往外走。

“小姑娘,站住!”

采芹还要走两步才站住呢,假装仍在生他的气,但两只脚不争气,听到他喊第一声就停下了,回过头来。

他走近过来,用那样一双仿佛能把她的心思全看透的点漆一般黑亮的眼睛笑看着她,低声道:

“还生气呢?假的吧,等我就是等我。对了,有件事跟你商量。”

她抬头看他一眼,发现心里的怨气全消散了,只剩下了欢喜和对他的惊奇。

“阿拉正要问侬呢。一会儿穿成这样,一会儿又——”

他想都没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眼睛已经朝四外飞快地扫了一个圆周。

“你……,”她挣扎着,但又不想拼命挣扎,第一次被一个和她没有亲属关系的男人捂住嘴,她居然——女人变坏都是这样开头的吧——有了一种又害怕又欢喜的颤栗感。

“既然你都看到了,今晚就搬到我那儿去住。我就是老胡。”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颤栗感消失,现在只剩下了惊奇。

“你……就是……我不去,你家里没有别的女人……,”采芹浑身发抖,但已经没有欢喜,只有恐惧,“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他放开了她,后退一步,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瞧着她——虽然是夜晚,但她以为他仍然把自己身上的每一处都看透了——笑道:

“小丫头片子,人不大戒心不小。连你族兄都不相信?我是他朋友,我相信他,才要请你到家里帮佣……”

“可是你……家里没有女人。”采芹说出了当初在族兄家里说出的理由,但是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这个理由在她心里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有力了。

他从她眼睛里看出了犹豫不决,而不是坚决的拒绝。“你可以先去看一眼,要是觉得不合意,我再把侬送回来。”

她还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担心……但是,早已在她心中存在的另一种潮水一样涨涨落落的情绪又漫上来,把前面的担心淹没了。她发现自己勇敢起来,道:

“说话算数。要不然……我就告诉我族兄!”

青年回头又打了一个响指,一辆黄包车飞快地出现。两人上车,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就走。半点钟后在一个闹市口停下,黄包车等他们下来,又像当初突然出现一样转眼就消失了。

虽是后半夜了,仍能看出是外滩后面闹市区的一座临街的四层小楼,在高高低低的小楼中并不显山露水。上楼时采芹留了心:一楼是家兼卖棒冰汽水的文具店,已经打烊了。二楼原来应当是一套大公寓,被房东隔成了三家小公寓,都住了人家。老胡打开其中一扇门,推开,对她道:

“进来,就这里。”

三楼吵吵嚷嚷,楼梯上人来人往。采芹抬头看了一眼。

“上面是麻将馆,赌博的,热闹!”

小公寓里面什么都有,但所有家具都是旧的,和夫妻俩都当教授的族兄家不能比,但比起纱织女工们住的席棚子已经好到了天上去。老胡一一对她指示公寓里的布局:小客厅兼小餐厅,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厨房。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小的公寓里竟然还有一间专门的麻将室。

“我什么生意都做,实在没饭辙了才去你们厂做机修工。客人来了,麻将也打,生意也谈。”老胡笑着对她说,“你要是答应来帮佣,事情不多,每天打扫屋子,买菜做饭。客人来了,你泡茶递烟,然后楼下面遛跶,见警察和不三不四的人来了,就回来敲门,记住,一下是警察,两下是密探。”

采芹走到了那间要给自己住的小卧室前,猛然心惊,回过头来:

“侬……到底做什么个事体?要害怕警察和……密探?”

老胡笑了,道:

“好,继续学着说上海话……别害怕,我不过是和朋友做点违禁的生意,挣钱的生意谁不做呀,只要不被查到就没事儿。进去看看你的房间,衣橱里有些衣裳。你来了就不是纱厂女工了,穿戴要和你的名份相符。”

越是乡下女孩子,越是懂得“名份”这两个字有多要紧。采芹又不傻,立马回过头来,问他:

“名份……你要给我么子名份?”

“哦,妹子,你甭生气呀……是这样的。你来我这儿,当然是帮佣。我生意忙,有时候朋友多,一个人照应不来。可是,我一个没家室的男人,你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不给你个名份,外人会说闲话!——你等等,让我说完,当然,不是真的。就是为了遮一遮外人的眼。”

她已经懂得他要给她的是什么“名份”了……心里是暖的,但并不十分高兴。如果他们——族兄夫妇,还有这个老胡——真的没有瞧不起她,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提亲,让老胡娶了她呢?

“你们……,”她想说出自己的不满,终于没有说出口。她是个乡下人,但还没有贱到主动对男人说:你娶了我吧!

衣橱里果然放进了不少衣服,都是为她准备的,绝大部分半新不旧,一两件九成新,上海女人出门时才穿的。采芹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来历。还有几件首饰,但是老胡笑着告诉她:

“都是假货,不过戴出去没人知道真假。”

“这些衣服都是我族嫂的,我认得。也是你为了我……借的吧?”

“是的。”老胡笑着说,他是个不笑不说话的男人,这一点让她的心一直都是暖暖的,有时候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你族嫂说,你的身材和她差不多,这些衣裳不用改你都能穿。”

“哪天你不要我帮你了,还是要还回去的吧。”

“对。”老胡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什么话也没有再说。离天亮只剩下三个点钟了。一个人躺在自己小房间的床上,听着隔壁房间老胡已经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鼾声,她的心静下来。不想多余的了。总比在纱厂里做女工强,至少不用每天都担心外面那些老是在路上拦她的青皮了,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天不亮老胡就被小公寓里的响动惊醒了,出了卧室的门,发现所有灯都开着,采芹半个身子趴在地下,在擦地板。

“你怎么了……这半夜三更的?”他问她。

“我睡不着,既然雇了我,这里就得像个家。”她喘着粗气,抹一把头上的汗,说,瞧了他一眼,“么子半夜三更,天就要亮了。”

公寓彻底变了个样子,不再是原来那个单身汉住的公寓,像个家了。天大亮后她穿上一件颜色稍显鲜亮、但又不十分扎眼的暗红色绢纱旗袍,学着上海女人的样子挎篮子出去买菜,回来时男人听到她已经在门外用上海话和隔壁家的太太唠起来了:

“侬是胡先生的太太?”

“啊,侬是——?”

“阿拉是隔壁王太太噢。那家胡先生老好啦,老热心肠啦,老给吾家小囡囡糖吃来,伊是做大生意的啦?”

“啊,小本买卖,小本买卖。”

“侬来了就好来,男人一颗人单身住着,街面上赖三多的来,哎呦侬不是上海人,听勿懂上海话的来,赖三就是……不正经的女人,站街的女人,老讨厌的来。”

“啊啊。王太太,侬好年轻的来。”

“哎呦胡太太,侬才马像老好来,吾老来。”

“再会再会。”

……

老胡像居家男人一样吃上了热饭热菜,眼睛明亮,看着穿戴一新的采芹,半真半假地叫道:

“哎呦,没看出来,妹子还真是美人胚子。将来嫁给谁,他可是赚到了!”

采芹脸红了,半嗔半怪地乜斜了他一眼,道:

“嫁给你好伐?让你赚到好来。”

老胡低头吃饭,说:

“你这上海话可是长进大了,以后天天跟隔壁王太太唠一会儿,待上一年半载,人都听不出来你的外地口音了。”

采芹又生气了,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嫌弃自己。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她开始习惯于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一件事讨厌,隔壁王太太老是问她,怎么肚子不见动静,要不要介绍个大夫帮他们夫妇瞧一瞧。到了这时,采芹的脸总是自然地现出两抹害羞的红云,把几颗雀斑也突显出来,心里想:

“大夫要是能看好这病就好来。我巴不得是来。”——嘴里却说:

“谢谢侬。王太太侬人真是好来。我先生一整天忙得来,等闲得来,一定要请王太太帮帮忙得来。……”

老胡不允许她问他的生意,说是怕有一天出事,让警察和密探抓走了,让她受连累。“只要发现你真不知道我的事,他们关你几天就会放了你。”他瞪着一双圆圆的大黑眼睛认真地对她说。话里边有贴心的的关怀,采芹又一次有了那种暖暖的潮水涌上来的感觉,就不再问了。

但他总是夜不归宿,让她一夜一夜睡不着。有时候也有客人来,但次数不多,一来人就进了那间麻将室,把她撵到楼下去望风。这时她的心就紧张得要跳出来似的。每一回来了这样的客人,直到离开之前,都能分分钟把下楼来望风的她吓个半死。

好在总是有惊无险。有时候这些客人又老不来。半夜里采芹听到风雨声,醒来爬起去看窗子关好了没有,会忽然想到: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要是……她不敢放纵自己的心往下想,但也止不住总往那儿开小差……一次她一夜没睡,天亮时下了狠心,就是会让他觉得自个儿“不要脸”,也要把心里想好的话说出来,不然都觉得自己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还有她的鼾声,开始时吵得她睡不着,后来听不到这鼾声,她又睡不着了!她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就这么一声声地听着,忽然就忍不住了,推开他的门,做出那种以后不敢再见人的事体……但是,天亮后起了床,一眼看到他收拾好了要出门,一脸正经的样子,那些疯狂的念头就不知不觉像小火苗一样熄灭了。

“今天要到哪里去?午间回来吗?”她问他,装成不看他的样子,实际上是不敢多瞅他一眼。

“午间回不来,晚间也不知道……要是我不回来,你不用等我。”他说,习惯性地冲她一笑,脑门里那个小肉窝窝又跳了一跳。

晚上他没有回来,半夜了他还是没回来……天快亮时他听见了一点响动,爬起来循着声音走进小卫生间,发现他一个人躲在这里,正自个儿给自个儿处理一个奇怪的伤口。

“你……这是怎么了?”她被他身上的血吓坏了,要喊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别声张。让生意上的对头打了黑枪。”他说,“幸好是皮肉伤,来,帮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子弹打的贯通伤,老胡嘴里咬住一个牙刷柄,让她用一把镊子生生地把一根浸过酒精的纱布条从伤口一端捅进去,从另一端扯出,反复消毒清创后,敷了药,用纱布层层包扎起来。

她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能够疼成这样,通体大汗淋漓,脑门上肉窝窝里全是水,但这个男人居然一次也没有叫出声,倒把一根牙刷柄咬成了碎末。过后居然还能对她强颜欢笑,道:

“小丫头片子好厉害,能干大事……就刚才这两下子,像是干过,还是老手!”

采芹不说话,父亲病死前那些日子,腿脚上的脓血都是她来清理、敷草药、包缠。

“谁打的黑枪?你的事一点也不能告诉我吗?”她还是担心,本能地觉得这一次和他过去每次历险不同,问道。

“都是生意上的事。这是上海滩,干不过对方就下黑手,常有的,我养几天就好了。”

事后回忆,以后的十三天,是她一生中和他一天到晚都待在一起的全部时间。后面也有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但再没有像这十三天那样,一天二十四小时粘在一起。因为……

“采芹,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我向你族兄说了我们俩的事,还有……你的心愿……他们说,你没有近亲可以替你做主,他就替你做主了。他答应我们成亲。”

虽然是带着伤回来的,但他并没有忘了一件事——他一边说,一边从脱去的血衣下面找到了一个纸包的礼物。

一枝红色的玫瑰花!

“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自从背叛家庭来到上海,我就是个穷光蛋。不是你说过我可以向你求婚,我都不敢开口。采芹,这就是我求婚的信物。你可以拒绝的。”他说。

“我说过你可以向我求婚?”

“你说过的,”他说,“头一天你来,穿上那件绢纱的旗袍,我说妹子还真是美人胚子。将来嫁给谁,他可是赚到了。你说:‘嫁给你好伐?让你赚到好来。’”

好赖皮的人也,就一句话,他就算拿住人家了,可是她喜欢,眼泪当下哗啦啦地溢出来,颤抖着双手接过了这枝血红的玫瑰花。她不敢相信求婚的事是真的,就像一个梦。他是无产阶级,她更是无产阶级,她不害怕嫁给他这个无产阶级,相反,她为能嫁给这样一个无产阶级心花都开了。

可是,对着这枝红色的玫瑰花,她说出的却仿佛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这是玫瑰,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哪一种玫瑰。它有名字伐?”

过去她只在外滩的马路上,在卖花的小姑娘手里,见到过这种花,它们一般被那些公子哥儿买走,献给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或太太,从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也能从心上人手里,接过这样的一枝红色的玫瑰花!

“有哇。这种血色的玫瑰,代表着忠贞不渝的爱情。它有个名字就叫血玫瑰。只有见到血,也就是死亡,爱情才能终结。”

她两手紧紧地将红玫瑰捧在胸前,跪下来。

“你干什么?”

“可惜屋里没有菩萨。我要向菩萨祷告,求菩萨保佑我。”

“保佑你?为什么不是我们?”

“你什么时候想得到一枝玫瑰花儿,我说的是漂亮的女人,都能得到。你这样的男人,想要多少比我漂亮的女人都会有,像外滩的那些女人,电影上的,画片上的,可是我……只有你这一个傻瓜愿意娶我,一辈子只能得到这一枝玫瑰花,我知道。就因为这个,我要菩萨只保佑我自个儿。”

他没有纠正她的话。没有第三人参与,她一边陪他养伤,一边和他渡过了自己只持续了十三天的蜜月。

本来应当请来族兄和族嫂为他们做个证婚人,他没说,她虽然想到了,但没有提起。为什么?她不知道,从那时起她的心、她的身子、她的命,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了,既然他没说请外人来,那就是说,他觉得这样好,何况他还刚刚挨了黑枪。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们在新婚中。这不像结婚,倒像偷情。

可那是多么安谧、美满、甜蜜的十三天啊,像人间所有最幸福的日子一样,过得飞快……一生中最美好的十三天,飞快地过去了!

夜里,有时候她会在他怀里醒来。他还没醒。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离自己这么近的一个英俊的青年男人,他额头上那个小肉窝窝,即使他人在梦中,它仍在不停地颤动一下,仿佛他在梦中仍然在行走,在想他的生意,他活在另一个他不知道的空间里!谁知道呢,这也许是他的和她的一场梦,包括这样的夜晚,这个青年的怀抱,都不是真的……因为这怎么可能,她问自己,这么命苦的一个山里丫头,怎么会遇上他。遇上了也就罢了,怎么还会爱上他。爱上他也就罢了,怎么他也会爱上了她?他爱上她也罢了,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常有的事体,可是,他为什么还会娶了她,而且,像对一个上海滩上珠光宝气的大小姐求婚一样,献给了他一枝红色的玫瑰花……如果说这不是梦,什么是梦!

她哭了,害怕天亮。但天亮了,她还在他怀里,梦还在,它不是个梦!

最早打破这个梦的是她自己。第十四天的早上,她照例起床去买菜,还要到一楼的文具店里替丈夫取一份当天的《浦江日报》。第一眼看到报纸的照片——不是文字,那时她还识不了几个字——她就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裂了,要倒下去,幸好身边就有一棵树,她扶住它,再朝报上战战兢兢地瞥一眼。不错,是他的族兄和族嫂,双方倒在自己家里宽敞的客厅地板上。

她强压住剧烈的心跳,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报上的黑色标题,一半靠蒙,居然看明白了:族兄和族嫂是官府缉拿的共产党,在官兵去家里捉他们时双双开枪自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二楼的家里去的,将报纸交给老胡时她的脸色一定变得怕人极了……因为老胡看到她的神色自己的表情瞬间也改变了。她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他们……怎么会……是共产党!”

老胡只朝报纸匆匆扫了一眼就把它扔下,和以前任何一次在他面前站起来都不一样,这次她觉得他像一座山一样猛然在她面前立起来,用一种以前她不习惯的、完全不容她置疑或者反驳的强硬口吻道:

“快替我收拾一下,我要躲一躲!”

那一刻她的魂都没有了,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叫道:

“快对我说,他们……不是共产党!”

“我和他们只是朋友,一起做过几单生意,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他说。

“他们……为什么……要当共产党!”

“我怎么会知道!我出去躲几天,风头过了就回来!”

“我跟你一起走,要死死一块儿!”她抓住他不放手。

“别怕,看见窗台上有个白纸条贴的十字架没有?我走了,你就把它撕下扔掉,以后我生意上的朋友就不会来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头顶又开了一窍一样,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心里瞬间都亮堂了。

“你的朋友,他们都是共产党?”

“怎么会!揭掉那个十字架纸条是怕他们惹上了麻烦。他们又不是共产党,连我也不是,我不想让他们被连累上,吃官司!”

她怎么能不相信他呢?这么大的上海,不,在这个世上,除了死去的族兄族嫂,她只有他一个亲人!还是最亲最亲的人!一个女人的男人,她的亲夫!

他走了,是从后窗顺雨水管爬下去的,其实他的伤口还没好。不到一个时辰那帮警察和密探就来了,抄了她的家,把她也抓进了局子,审问她:

“你这个女共党,一五一十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然,拉出去枪毙!”

她全傻了,用无辜到绝望的声音大喊大叫:

“冤枉!我不是!我丈夫也不是!你们冤枉死我了!我……”

从被弄进局子后她就一直歇斯底里地喊,喊了又喊,因为她从生下来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冤枉。她怎么是共产党?听到共产党这三个字她都要被吓死了!

还有,他也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共产党!他都娶了她了,他就真是共产党,也不会瞒着她了,可见他不是!

一个穿皮衣带皮礼帽的瘦高男人一直站在审讯室里,冷眼看着这场审讯,后来走出去,对审讯她的警察说:

“你们混蛋,抓错人了,她不是!”

“可顾顺章最近想起来说,她家是他们不常用的一个秘密聚会地点!”

“我这会儿怀疑顾顺章这老小子在给我们捣乱,故意把水搅混……你看看这个女人,一听说她犯了共党的案子,黑眼珠都吓没了,只剩下白眼珠,共党我见多了,这个不是……放了她!”

但是没有马上放,关了一个月,才放了她出来。

家里仍然保持着被查抄时的样子,但是,朝街那面窗子上白纸条贴的十字架没了。

这一发现让她欣喜若狂!

因为他走后她太慌乱,居然忘了揭掉白色十字架纸条这档子事儿!现在没有了,只有一种可能!他回来过!

这就是说,他的丈夫还活着。只要他活着,留在这个家里她就能等得到他!

她以一种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强大的心力留了下来,重新归置好了被打得粉碎的家,在一个顶秘密的地方——当初他在这里藏银钿时她还悄悄地怪他太多疑——找到了几十块大洋。她省着花,一天只吃一顿饭,因为她不知道他多久才会回来。也许明天,也许要一年半载呢。

她等了三个月,头两个月他天天看到楼下马路边上有两个密探替换着盯着她和他丈夫的家,再后来,连他们也不来了。

当手里的大洋只剩下一块时,她哭了,恍惚意识到丈夫早就离开了上海,不然就不会一次也没有回过这个家。还有,她这半年里一动不动地守着这个家,有可能不但帮了自己的丈夫,也帮了他的朋友,让警察相信这里可能真的不是那个叫顾顺章的人说的什么共产党的又一个秘密聚会地点。丈夫要真是共产党就好了,她这个对他的事一无所知的傻女人,让警察和密探怀疑起自己的怀疑来了。

但她也知道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一件她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在她心里一天天被确认:这个给了他一枝红玫瑰和一种梦一样的生活的老胡抛弃了她这个可怜的女人。这种事情在上海也是蛮多的,她在纱厂做工的同事中就有几个像她这样被男人骗婚又抛弃的,她还是好的,没有生下孩子,像她们就要自己拖着孩子回纱厂去做工,有的甚至做了站街女。她也可以再回纱厂做女工,但是经历过那一切后,她决心回故乡去,再也不想留在上海这座让她伤心到想死的城市了。

她拿这一块大洋做盘川,搭上一条船,到了九江,又用最后几个铜板让一条贩私盐的渔船把她捎回家乡。船主是个老汉,瞅了瞅她憔悴的样子,道:

“姑娘,你回得去吗?你们家乡成了苏区,闹红军,正打仗呢!”

“苏区是什么?”她吃惊了,问他。

老汉低声道:

“就是苏维埃,外国词儿,工人农民当家作主,拉起了队伍,把地主老财的地都分了,你看样子是穷人……”

她想起了一件事,急切地问:

“他们……是不是共产党?”

老汉看看左右,又看了看她,才道:

“你也知道共产党?……难怪,眼下不止在江西,天南海北是个地方还有谁不知道共产党啊。姑娘,你不是吧?”

她再一次受惊了,身子缩成了一团,发抖道:

“我自然不是。”

老汉不再说话,一直摇橹,过后又笑着说:

“是也不怕,我都差一点是了呢。他们的队伍走得太快,我没赶上。”

三天后采芹提前下船,因为船被赣江上守卡子的白军扣下了。她好歹凭一口家乡话脱了身,走八十里山路去舅舅家。现在回到家乡,家也没有了,她想先去见弟弟。

只走了三十里路她就被一队扛着梭标的半大孩子给抓住了,蒙上眼睛带进村子。揭去眼上的黑布条,她大吃一惊地看到了一支穿着灰土布军衣、头戴红色五星布帽徽、衣领上缀着两块红色布块的队伍。在队伍里,她看到了他!

——老胡!

她想用尽力气叫一声,却发觉没有了一点力气,头晕晕的,身子一晃就要倒下。

老胡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短发、像男兵一样穿着灰色土布军装、还扎着绑腿的女子。她和老胡一起闻声回头,看到了她。接着她像是在梦中一样听到老胡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过来,一把将要倒下去的她紧紧抱起,脸紧贴着她的脸,一声声喊叫:

“采芹!采芹!采芹!……怎么是你?!”

“你……害得我……好苦。”她醒过来了,说,想着要放声大哭一场,但因为那个年轻女子在旁边,她没有让自己这么做。

“文洁,你过来,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采芹,我上海的老婆。”老胡仍旧紧紧抱着她,并没有放开,回头招呼还原地站立的女子,道。

采芹一瞬间什么都原谅了,从他的语气里她听出了他对她突然出现的真心诚意的高兴,对了,还有心,她再次回到了他的怀里,不但又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的目光,更要紧的是他的心,那颗心跳得和她的心一样快,一样激动。

女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老胡才将她稍稍放开。采芹有丈夫在身边,仿佛整个人重新有了力量,面对这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站直了,看她。

“采芹同志好,”女人脚步没停就对她伸出了右手,“我来九局后一直听局长讲你,今天亲眼看到你,才知道他没有骗我,你真是个大美女。”

“你说什么,她还不是同志呢。”老胡说,又亲昵地把采芹揽在自己臂弯里,“采芹一直不知道我是谁,在上海做什么,这样反而保护了我和我们的同志。顾顺章叛变后,也保护了她自己。”

一颗戒备的心就这么放下来了。丈夫还是自己的,女子只是他的……同志。但他还是偏过脸去,低低地问他:

“你……真是共产党?人家抓你,一点儿也不冤枉?”

老胡哈哈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女子也跟着笑,但没那么夸张。她看出来了,两个人的笑容都很纯洁。采芹一时间觉得幸福极了:她选择回家乡真是做对了,像得到了神佑一样找回了丈夫。还有——她看出来了——丈夫还像在上海时那样深爱着她。

但是他们连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队伍就出发了。从这天起,她跟着丈夫的队伍,半个月内连续打了八仗。用红军官兵的话说,他们正在进行的是第五次“反围剿”。

“采芹,要不你还是离开吧,这么跟着我,万一——”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拿眼睛瞪他,不让他说下去。

“就像在上海一样,有些事是我们党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但是,听我的话回家乡,无论多难,咬着牙也要活着,等到革命胜利,我去把你找回来。”又有一次,前面仗打得很凶,子弹就在她头顶乱飞,他将她死命摁在地下,突然很严厉地说。

老胡说话从来就像玩笑,但这一次不是。

“你不是想不要我了吧。我知道我不识字,还缠过小脚,我没用。可是,除了你,我在世上没有亲人。我是没有法子了才从上海回来的。我也没有家,舅舅还好,舅妈容不下我的,离开你我会死。”她哭着说。

老胡沉默着,半晌才道:

“那你加入红军吧。可你要明白,加入了红军你就是个红军战士了,别人怎么受苦,你就得怎么受苦。还有,很可能会牺牲。”

“你都能受得了,我怎么就不能。我本来就是苦出身。”采芹道。

“好吧,我今天报告上级,你明天就列名。但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成了红军战士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了。红军是党的队伍,入了红军就成了党的人,得把命交给党,党把你分到哪里,你就得去哪里去战斗!”老胡说。

“那不行,我入红军是为了跟你在一起!”采芹叫起来。

“要是这样你还是走。我也是党的人,今天在这里,明天一个命令,可能又回上海或者别的地方去,照顾不了你。”

她感觉到了,他心里并没有白天她看到的那样高兴,有些担心想对她说出来,又不能。

“你要回上海好哇,我正好和你一起回去。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她说。

这一次,她显出了性情的倔强,让他感觉到了,她的决心也是铁的。

第二天果然接到命令,让他去上海,做什么事他不能告诉她,她也知道不能问。但有一件事她是很高兴的:他的上级允许他带上自己,扮成一对夫妻回上海。

“扮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她向丈夫报怨了一句,但马上就眉开眼笑了。

本想夜里走,先走五十里山路,过白军的封锁线出苏区,去一个大码头登船,顺赣江北上,到九江换船,但是当天夜里红军驻地受到白军一个整师的突然袭击,队伍被打散,她随着丈夫仓皇出逃,天亮后两人找到了队伍的残部,慌不择路地走了一天才冲出包围圈,停下来喘口气,可是当天夜里,丈夫和她忽然被一群同样穿红军军装的人蒙上眼睛分别带走。

她在一座屋顶被烧掉一半的地主家的祠堂里受到了一生中第二次审讯。审讯她的人要她交代,她的丈夫是不是AB团。

“什么是AB团?”她仰起脸,吃惊地问。

远处传来地动山摇的枪炮声,很明显,红白两军正在激战,外面有大批队伍向战场方向奔跑前进,一队队担架将伤员和烈士遗体抬下来。领导这次对她和她丈夫审讯的人急躁起来,对手下的几名红军战士道:

“没时间了,不用审,上海来的,不管是不是AB团,杀了都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要把他和她分成两个地方处死。被推到村外时他和她还来得及相互看一眼,却没有机会最后说上一句话。接着他就听到黑暗中响了一枪,然后就见那两名押着她离开的红军战士跑回去。从没哭过的他哭了,对身后押着他去枪毙的红军战士说:

“我是从上海来的,他们要是只有杀了我才能放心,那就开枪吧。可她连个红军都不是,连个党员都不是!”

枪声要响的时候,几匹快马疾驰而来,拦住了死刑的执行。被带上马离开时,他泪流满面,大声喊:

“你们来迟了!谁救了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主席毛泽东!毛主席救了你!红军要离开苏区了!”

他哭着跟来人过湘江,走上长征之途。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第二年渡过黄河东征,回归陕北前他在河东一个叫军渡的渡口和当初自己在九局工作时的部下文洁相遇。两人沿着河滩走了一段路,聊到了采芹,也聊到了牺牲在娄山关的文洁的丈夫徐天勤烈士。又过了半年,西安事变发生,上级派两人扮成夫妻到北平做地下工作,文洁找到他住的窑洞里,商量完了行程,沉默了一会儿,毅然说:

“你失去了采芹,我丈夫也牺牲了。咱们别做假夫妻,做真夫妻吧,也方便配合。”

两人简单地成了亲。新婚之夜,他对文洁说:

“我对不起采芹,她不像我们是职业革命者,她就是个受苦的女子,一生只有一次婚姻,我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没给她。”

文洁道:

“徐天勤也欠着我一个婚礼。我们不是革命者嘛,也许明天我也牺牲了,你为了工作还会再找一个采芹这样的伴侣。这都没什么,革命嘛,要紧的是不管千山万水,死多少人,都要走下去,坚持斗争到胜利。”

后来有人计算过,老胡和文洁结婚这天,采芹也在舅舅家的老屋外面见到了当初下令把她和老胡弄出去枪毙的红军领导人。后者在主力红军长征后一直留在赣南山里打游击,这天实在饿坏了,偷偷下山,想给自己和队伍弄点吃的,到了孤零零住在大山窝窝里的这户人家,一眼就看到了端着一盆脏水出屋门要泼出去的采芹。

两个人隔着一道竹篱笆,都怔住了。采芹瞬间脸色大变。

“你……不是……,”那红军领导人嗫嚅道,“老胡的……那什么……爱人吗?你还活着?”

采芹痛恨这个人,连带着痛恨爱人这个词。被推出去处决的夜晚,身后两名红军战士知道她的冤屈,一个一脚将她蹬下了山坡,另一个对空开了枪。

她用了半个月,昼伏夜行,好不容易爬回到舅舅家,才知道她离开的这年夏天,舅舅舅妈染上时疫死了,只有弟弟和一个小表妹还活着,快饿死了。她没想到自己要替死去的人当这个家,就成了这个家的当家人。

白军到山里也来过,他带着弟弟和表妹躲到山林里去,过了两年随时准备跑的日子,房子让那些兵烧掉过两回,但毕竟这里山深林密,白军来一趟也不容易,好歹还是熬过来了。可是这一刻,她看到的是她的仇人!采芹一刻都没停就转身回到屋里,拿出舅舅留下的一杆打野物的大抬枪,瞄准了那个仍站在篱笆外不走,实际上是饿得多一步也走不动了的男人。她说:

“对,是我。我不是你说的什么……老胡的爱人,我是他女人!你杀了我的男人,我和你有海一样深的仇……你没能杀得了我!这会儿我要报仇!”

“为谁报仇?”

“我男人!……这一年多,我找他的尸首,找遍了那块地方,都没有找到他……你害得我成了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

“他们居然没有对你……”

“连你派去杀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你们的人,不是红军也不是白军,我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会是你说的么子团……可你把我男人杀了,我这就要为我、为我的亲人报仇!”

她当着他的面往大抬枪里装火药和铁砂,但是手总是抖……她装不进去,最终放弃了,坐下来哭道:

“你走……我下不去手……不!你等等,告诉我,你们把他弄到哪儿杀了,人死了也是我男人,我得把他找回来,埋到坟里,到了清明节我能去他坟上烧几张纸,供一碗冷饭……我也算嫁了一回人,我们夫妻一场,要不是我不能死,我也随他死了!……”

红军领导人并不知道老胡没死,但知道自己当初犯下了大错,诚恳地向她忏悔:

“采芹同志,你这会儿就是拿那杆大枪崩了我,我也没么子说的……可这会儿,你能不能给我一口吃的。还有,山上的同志,伤病员,好几十口子呢,再弄不来一口吃的,白军不来搜剿,他们也要饿死。”

采芹半天才像被水泼醒了一样,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挣扎着站起,恨恨看他,道:

“我不是你的同志!再说一遍,你杀了我男人,我这一辈子的日子都给你毁了!可是山上那些人不像你这么坏,他们是我男人的同志,我不能让他们饿死,你让人天黑透了来,我把家里有的,能吃的,都准备好,全给他们带回到山上去!”

晚上,一小队红军如约而至。采芹为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后一小袋糙米,两大口袋米糠,两担木薯,五担自己地里的青菜。她对领队的红军战士道:

“对不起同志了,家里就这么一点点米和米糠,全在这里了,多了就没有……不过菜长得快,半个月后你们再来,我把菜给你们都砍下来,也能充饥……”

直到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年底,国共两党达成结束内战共同抗日的协议,江南江北的红军游击队全部下山,整编为新四军,采芹前前后后为山上的游击队送去了上千斤米糠,它们全是她日夜不停织土布换回来的,另外还有几千斤木薯和自己家田里种的青菜。靠着这些接济,一支两百多人的游击队,好歹撑到了下山参加改编。

那位红军领导人的参与也没能帮她找到丈夫的遗骸。她绝望了,不知道有衣冠冢这回子事,但还是在后山上给他垒了一个空坟,坟里只埋了一顶红军军帽,逢到清明和丈夫的忌日,她穿上重孝,提着篮子去上坟。三乡五里都知道了她的事。也有人为她提亲,有户人家还让她动过心,但是认真想过一晚后,她对天亮后上门听回话的媒人说:

“我想啊想,还是不能嫁……这个人再好,也好不过我死去的男人……我不是觉得自己有多娇贵,我是怕我嫁过去,心里想的还是那个死鬼,对不起活着的这一个……人家好好的把我娶了去,又没有对不起我,我干嘛要去祸害人家。身边一个,心里一个,这种事我做不来的……”

“这个人待你就那么好,值得让你一辈子就这么苦熬下去?……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他待我就是好……没有人会比他待我更好了。”她说着,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幸福的回忆。

“怎么个好法,让我这没出门见过世面的老婆子也开开眼。”媒人说。

“他向我求婚,送给我的是一枝花。”

“一枝花?我还当是多少大洋呢!”

“一枝红玫瑰花……你不知道,多漂亮的玫瑰花!”她说着,眼睛越来越亮,但是眼窝里也湿润起来。听她讲的人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她没有想到,那名红军领导人下了山,到南昌城打个转又回来,告诉给她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采芹同志,老胡还活着!这会儿到了南京,作为中共代表团的一员,正和蒋介石谈判团结抗日呢!”

她被这个消息吓住了,先是脸唰地一下白了,接着又被脚下一个什么东西绊倒,大声道:

“你说么子?他……还活着?!不可能的,你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那人用无比诚恳的目光看着她,道,“这张报纸上面登着他的照片。你看一眼,是不是他?”

当然是他!还能是谁呢?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那个曾在红军队伍里见过的、穿军装剪短发、神采飞扬的青年女子。

“她怎么也在?”她失声叫道,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有多么失态。

“这是另一个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的……消息,”来人看她一眼,把头低下,躲开她大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的目光,“你丈夫当初一定是以为你牺牲了,所以……他现在才和文洁同志结婚了。”

“他们有孩子吗?”她喊叫道。在她乱成一团的心里,似乎觉得只要没孩子,一切都还可以挽救。

“有了。两个呢。一个一岁半,一个才几个月。”面前的男人说。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第二天……第二天她就抬脚去了南京。连上海都去过的人,南京也是到得了的。但是到了南京,中共代表团已经回了延安。令人吃惊的是,她居然在几个月后又一个人千山万水地到了延安。

这次她是见到人了,可见得很艰难……到延安的第二天,她才在他的同志为她安排的窑洞式的招待所里见到了他。女人第一眼看到自个儿的男人,一身上下就凉了,她觉得他的心已经变了。

她要站起,可浑身发冷,打颤,腿也软绵绵的……但她还是双手扶着炕沿儿,硬撑着站起来迎他。

他进门后只瞅了睡她,就一眼也不再看她了,说:

“你来了……知道你还活着,这就好了。可是我们不能再做夫妻了。我已经有了新的革命家庭,有了孩子,这你都知道……还有,明天我们——”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她已经听懂了:明天他们——他和他现在的女人——就要离开延安,去做他一直都在做的事了。

“可是……我怎么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这样一句没出息的话,好像这话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这时他才又看了她一眼——最后的一眼——直到死,他都没有再这样看过她一眼。

“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但我是个职业革命者,她也是。我和她建立的是革命家庭,你和我不是,我们是另一种夫妻……啊,你住几天就回去吧,这里也没有你能做的事,再说我也不……,”他没有把“想”字说出来,停了一下才接着一口气说下去,仿佛不这样他就不能把下面的话全说出来了:

“革命一定会成功,但是我……还有文洁,我们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我从加入共产党那天就发了誓,要为革命贡献出一切,包括生命……可你不是我这样的人……在苏区的时候我就差一点死,不是毛主席救了我,我已经革命到底了。回去吧,以后你要是听到我牺牲的消息,不要奇怪,我,还有文洁,一直都在等待牺牲的一天……也许你会问为什么,我怎么说呢?为了让像你这样善良的女人好好活下去吧,在另一个中国活下去,新的中国,虽然那个中国我看不到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他这一番话说得她耳朵“蒙蒙”地响,这些话她不全懂,又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包括他在上海时为什么好多事都不告诉她……离开延安时她哭得伤心欲绝,但有一件事她是明白了的:

——他心里还有她!他不让她留下,是因为知道她不是他,自己当初没死,但牺牲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她一辈子都做不了像他那样的革命者,他不想让她像自己一样死!

整整八年抗战,日本鬼子都没有打到赣南山里。最初回到家乡,她万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觉得那个一心革命到底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后来,随着他的消息断断续续的传到她耳朵里,她知道他一直都活着,一直都在跟鬼子拼命。模模糊糊地,她又想活下去熬过这过不完的苦日子了,因为心里有了新的念想:

“万一他命大,活过来了呢?……万一直到革命成功,他都没让鬼子给打死呢!”

她心胸大开,因为——她愿意往那个光明的方向去想——他是个革命者,他和那个女人只是个革命家庭,这个家庭在她心目中和他和她在上海的那个家庭大概差不多吧?但革命成功了呢?他就不会再革命了,假若他心里真的有她,会不会回来接她走……比方说再回到上海,回到他们曾经有过的家里去?

再到后来,她一个深山里的农妇,不识几个大字,却订了一份《赣南日报》,成了当地的一桩奇闻。报纸虽不会天天送来,但一个月总会来一次,一次一堆。她不看上面的文章——太多的字识不得——只看照片,总归是没有他。但是,总有人识得字,告诉她报上的消息,只要他在的那个地方还在打仗,她就知道那儿还没让鬼子占去,一厢情愿地相信他还活着!

——只要鬼子还没有消灭那地方最后一个八路军,他就活着!他就是那个最后活着的八路!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每天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心里波澜大起,还将自己织的布染了一块,为自己做了一身新衣,过去这布织出来都是拿去卖的。但很快她又从报上知道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老胡所在的地方——后来人们都叫它解放区——让老蒋的军队给占了,当年在赣南打得死去活来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起来了!

弟弟长大了,表妹也长大了,她像个母亲一样帮前者娶了媳妇,建了新屋,打发后者出嫁,自己却守在老屋里。朦朦胧胧地,她觉得他一定知道这个地方,而且来过,虽然是在梦里——既然她都能时常在梦中到他在的地方见他,谁又能说他没有梦到过她住的这片山、这座老屋呢?如果他心里真地有她!

1949年,解放大军渡江,国民党残军望风而逃。一支部队从她的家乡路过,过五岭中的大庾岭直趋广州。她烧饭烧水,拿出最好的东西款待他们,见到一个首长模样的人,悄悄地请到里屋,问:

“你知道老胡吗?革命是不是要成功了,他活着吗?”

问这些话时她的心抖得那么厉害。她担心对方告诉她:革命就要成功,但是他不在了!

“啊,您老人家问的是他呀,他可不姓胡,他姓丁,”首长模样的人笑着说出了老胡现在的名字,“他这会儿可是大首长了,当然活着,不过没有随大军南下,留在北京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现在是新的中央人民政府的——”

首长说出了一个他听不懂的职务,随后号音嘹亮,部队出发。但她的心又大慌起来,从延安回来到这会子,十多年了都没有这么惊惶失措过。这不是没有理由的!革命成功了,新中国都建立了,他为什么没有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像她一直在思念他那样思念着自己吗?万一没有,那可怎么办呀!……

她病倒了,弟弟知道她的心事,大老远走到新成立的共产党区政府去,说出了她的全部故事。一个穿旧解放军军装的区长接待了他,想了想,说:

“咱们这里是老区,像大姐这样的情况不少,真假也难辨……我建议要不你们先写封信去北京,要是这位首长认可了你讲的事情,让他给区里回个信,我们就知道怎么办了。”

区长虽是北方人,刚从部队转到区里工作,但通情达理,话说得也有理上,要不又能怎么样呢?写信的人很快到了家里,就是区长本人,主意是他出的,他就要自己把事情担起来。可是怎么写呢?头一句称呼就不好写。按照老词儿应当是××我夫,可是区长说:

“大姐,你和丁一首长是夫妻,有什么物证吗?比方说男方给女方下的帖,别的什么也成。”

人家是区长,亲自来帮她写信,提个这样的要求不过份。采芹歪着脑袋想半天,真没有想出什么物证。当年在上海那个家里,她一心只想嫁他,什么都没有给他要,他也什么都没给,穿的衣裳还是从族嫂那儿借的……不,她想起来了,眼睛放光,叫道:

“有的!”

“太好了,是什么,在哪里?”区长也高兴地叫起来。

她忽然又不说话了,兴奋的神情黯淡下去,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区长,说:

“就是一枝红色的玫瑰花。”

“一枝玫瑰花?”在场的所有人都失望了。

“一枝顶顶好看的红玫瑰。我在上海待了一年多呢,就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红玫瑰花儿!……让我想想,对了,你就这么写吧,当时他送了我一枝血玫瑰求婚,我就嫁给了他!”

信还是写了,但是区长又认真又谨慎,台头用的是××首长同志,信里写上了玫瑰花的事儿,但写到最后,这封信还是变成了一份新政权最基层的区长写给一位在中央政府任职的大首长的情况报告。

按那个年代的邮递速度,算是很快,一个月后区里就接到了回信,还是首长亲笔写的。他在信中告诉年轻的区长,区采芹同志当年在上海是参加了一些革命工作,但她的身份不是革命者,他们做过一段时间夫妻,后来因为革命和战争的原因分离,再后来他和她在延安见过一面,两人之间已经说清楚了,现在他有自己的革命家庭,不便再和她恢复关系。在信的未尾,首长还特别请求区长帮忙,把几句话当面读给采芹听,大意是:革命尚未结束,他这一生,要为革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什么?革命不是成功了吗?”别人没听懂的话采芹却听懂了,“新中国不是建起来了吗?”

她听懂了区长也就懂了,跟她讲新中国的中央人民政府毛泽东主席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毛主席在这次讲话中说:‘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

“更伟大?还更艰苦?”采芹不明白了,“比红军的时候、比他们在延安的时候还艰苦?”

不到一年就爆发了抗美援朝战争,采芹觉得自己有点理解老丁了——在自己心里,她仍然习惯称他为老胡。

赣南进行了土改,贫农分田分山,欢天喜地,家家过上从没有的好日子。采芹现在理解老胡他们当年为什么要报定必死的决心加入共产党了,心中对他和他那一批革命者有了真正的景仰。但是,她也伤心,因为她明白,如果建立新中国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那老胡会一直走下去的,那她可能就永远也等不到和他破镜重圆的一天了!

“姐呀,你就甭整天瞎琢磨姐夫了。”弟弟见她难过,劝慰她说,“人家现在有家有室,儿女满堂,再加上我听说……共产党对自己人管得严,正在查革命胜利后换老婆的事呢……你也老了,他为革命也吃了苦,咱就不去北京找他了。万一败坏了他的名誉,不也是败坏共产党的名誉嘛……你是我姐,在我眼里就像个娘,不怕的,以后我为你养老送终。”

她大哭了一场,想想也是啊,就不想了。

然后就是合作化,一言难尽,开初以为更好的日子要来了,结果却遇上了灾荒……好在他们人在南方,又是山区,靠上山挖木薯也熬过来了。但是县长——当年的区长——还是想到了她,亲自找到山里,对她说:

“大姐,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和……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们毕竟有过那么一层关系,眼下全县都缺粮,他在中央,听说管粮食,我代表全县人民求你给他写封信,看能不能给我们县单独调拨一点儿——”

他没有说完她就明白了,心本来以为已经安顿好了,不再想他了,一年一份的《赣南日报》也不订了,可是这一下又乱起来。原来不想他是假的。她不知怎的一开头就觉得这事儿不成。可人家是县长,不能直接拒绝。她说:

“你可以试试……可是,就我知道的……不一定顶用。”

信还是写了,以她的名义,报告县里灾荒的规模,当然没那么严重,故意写得严重些,是为了让老胡——现在是老丁——重视。

直到最后一个春荒过去,无论是她,还是县里,不但没得到单独调拨的救济粮,甚至都没有收到过回信。县上、区上来见她的人就少了,再以后就根本没有人来了。她成了一个完全被遗忘的人。

山里人不记日子,只记大事。接下来就是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了。采芹直到这年冬天,有串连的学生到了县城,才听到了老丁——老胡——被“打倒”的消息。县里也有学生到北京,参加批判他的大会,其中一条罪名就是当年县里闹饥荒,让他给老区人民单独调拨一点救济粮,他粮不调,信也不回。

据说正在台上“坐飞机”的老丁当时就抬起头,梗着脖子反驳道:

“给你们单独调拨,全国人民呢?我凭什么要这么做?!”

“凭我们是老区!”县里去的学生有点理穷词穷,把最后的底牌亮出来,“没有我们老区的牺牲,哪里有新中国!”

“这是我单独给你们调拨救济粮的理由吗?天下为公,古人都知道的道理,老区人民不懂吗?”

为了这几句话他一条腿给打瘸了。以后几年间,陆续来了一些外调人员,以各种名义找采芹调查老丁——老胡——在革命年代做了叛徒的证据。

她开始疑惑,后来就是震怒了:

“那时候在上海,他天天出生入死,怎么是叛徒!你们脑袋瓜有病吧!”

“你这个老太太,丁一是个大流氓,他在革命胜利后抛弃你,娶了小老婆,他是个大坏蛋!你应当揭发他,反戈一击,为自己被辜负的一生报仇!”

这话戳到了采芹的痛处。心叶子疼得都在抖……但是,她仍然对他们道:

“你们说到革命……你们知道什么叫革命?再说他也不是革命胜利后不要我的,他就是要革命才不要我了!他不是流氓,不是坏蛋,当初嫁给他我心甘情愿!”

1969年初冬的一个早上,她习惯性地早起,篱笆门打开,关着的鸡鸭放出去,一个穿一身旧棉军装的女孩子站在她的老屋门前。

“请问……这是区采芹的家吗?”

“我就是。丫头,你是谁?”

姑娘走进篱笆门,抱住她,冷得浑身发抖,但看样子更像是被吓坏了,心在抖。

采芹的心也抖起来……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骨肉亲情般的感觉,像强大的电流一般击穿了她的身心。

“我是丁霞,丁一的女儿。我爸我妈都被关起来了,我们家散了,他们让我上山下乡,我想起了我爸交代的话,自己跑到你这儿插队来了。你收留我吗?对了,我爸说,见了您,不让我叫大妈,大娘,让我叫娘!”

丫头长得不像***,太像她爸了,还有那一种气味,是她丈夫身上的,至死都记得,孩子身上就是那个气味!

他没有忘了她!到了他落难的时候,他还是想起了她,是他让自己的女儿来找她的!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把她这里当成了女儿能够投奔的最后一个避难所!一个最后的家!

“你叫呀!快叫呀!”她颤声大叫。

“娘!”

她以一种极为强悍的姿态留下了他的女儿,明白无误地告诉周围所有的人,她有一个女儿,失散了多年,现在回家了!无论是谁,都不准歧视她,更不能欺负她一个女孩子,他的亲夫——老胡——辜负了她一辈子,这丫头是他送给她还债的,她应得的,她不但要收留她,以后还要在这里给她找个女婿,结婚生子,给她养老送终呢!

她叫丫头“霞”,丫头叫她“娘”。她一直保护了这孩子五年,什么县里的区里的来找她,说霞的事,都被她用最难听的话直接给撵出去,有一次还把那枝已经生锈的大抬枪也顺了出来。霞一点点长高了,也长壮了,亲人们一起住,长着长着还像她了。她对邻居们说:

“哪里像我了?像她爹!我男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我也长得不丑,要不怎么能把她爹勾引了呢!”

众人就笑。她也笑。霞听惯了,也跟着笑。冬天冷,夜里娘俩钻一个被窝,互相暖和,霞让她讲当年和他爸在上海的事。她说:

“你知道你爹当初怎么一把就把我拿下的吗?”

“他怎么一把就把您拿下了?”霞问。

“不告诉你。这是我和他的秘密。”采芹说。

“说嘛说嘛。人家想知道。”霞扭股糖地缠着她。

但是她很坚决,别的都可以谈,就这个不成。

“这是我和他的秘密。我就是靠这个才有心气儿活到了今天。还是让它留在我一个人心里吧。”

五年后的一个夜晚,她和霞吃完了简单的晚饭,坐着说闲话,家里的小喇叭在响。她没有听,霞却猛地跳起来,大声喊:

“我爸!我爸!”

“霞,怎么了你,疯了吧!”

“我爸出席了国庆招待会!我听到了他的名字在里头!我爸‘解放’了!”霞完全疯了,大哭大叫,天不亮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说是要回北京。

采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拦她。但是出门时,她紧紧抱住霞,浑身发抖,低声道:

“霞呀,回到了北京,你还记得我这个娘吗?”

霞一心要走,要推开她,叫:

“娘,拖拉机等着我呢!”

她一狠心推开了她。霞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的样子,提起包就朝下面公路上拖拉机那儿跑。她转身回到老屋里去,关门——不,让她走吧,和她爹一样,说走就走,多一眼都不看她!真是他的种啊!

“砰砰!”有人敲门。

“谁?”

“娘,是我,霞!”

“你不是走了吗?”她不开门,“还回来干嘛?”

“我回来问一句话,我要是回到北京,我爹问我,你有没有话,我怎么说?”

孩子这一句话把心里陡然堆起的冰雪全融化了。但她仍然没有开门,只道:

“问他好……要是他问起我,你就说,没有问起,连这句话也不用说。”

“娘,知道了,我走了!”

一串脚步声响亮,霞又走了,还是像她爹,没有再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又是十年过去,采芹已经七十岁了,早在1984年,县里就来了人,问她一些事情,譬如说,她什么时候入的党?

“入党?我没入过党。”她说。

“你没入过党,可是我们现在掌握的材料上说,你1935年就在上海参加了地下工作……这怎么可能?是不是记错了,对了,你的入党介绍人想得起来吗?”

“我真的没入过党,也没有入党介绍人。”

来人很年轻,完全不能理解她说的事。

“老人家,那你是怎么参加党在上海的地下工作的?”他们问。

“我在上海也没有参加地下工作。”她说,“我就是到一户人家帮佣,后来……后来,我男人娶了我。”她说。

“我还是不能理解。也许是您老人家岁数大了,记不清了……下面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红军的?”

“我也没加入过红军。”她说。

“哎呦,这就不对了,”来人中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开口了,“有资料证明,你参加了红军第五次反‘围剿’。你给伤员做过包扎,还差一点被当成AB团给杀掉。”

“差点给杀掉是真的,给伤员做过包扎也是真的,但我确实没有参加过红军也是真的。”

一群人带着一脸迷惑走了,但是到了年底,县里还是来人宣布,按照新政策区采芹老人算是1935年就参加了革命,以后按失散老红军的待遇每月给她发放养老金。她开始不接受,因为她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得的,她不能接受这样的钱。

“我真的不是革命者,我男人才是呢。我傻,当时要是一狠心参加了红军去革命,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下场,男人不要我,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她说到最后,还哭了。

后来县里改了主意,说这是当年还她给红军游击队送米粮和青菜的钱,这个她应当收。

“行,这个是真的,虽说那个姓什么的红军领导人差点杀了我和我男人,可我真是帮了他们,这个钱,要是属合政策,我就收。”

霞没有再回这个家,她有时候会想起这个女儿,但更多的时候仍是和老胡一起想。霞的消息她还是零星地知道的:她回到北京先是去上了大学,再后来去了国外又回国,中间也写过几封信,她不愿意回,想让这件事也渐渐地过去,霞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一样,后来信就稀疏了,再后来就一封也没有了。有信时采芹怕她来了信扰乱了自己的心,没有信儿,她又恨起霞来,还是那句话:

“跟她爹一样心狠……真是没错了种!”

回头却把霞以前写的几封信珍藏起来,又把几张霞的旧照片装到镜框里,挂到墙上,想起来就瞅一眼。

弟弟的孙子都长大了,时常来照顾他,有时还要开个玩笑:

“姑奶奶,你闺女又给你写信了?”

“你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她骂他,还作势要打。后者哈哈地笑,做出害怕的样子逃掉了。

又是一个春天。一天黄昏,一辆小轿车在老屋门外停下。新来的县长带了人来,也不坐,急急地对她说:

“老人家,有个不好的消息,中央来通知,请你去北京。”

当晚她就在火车上的广播里听到了老丁的讣告。县里害怕出事,安排了一名副县长和一名医生陪她去北京。

霞到北京站的站台上接她,奇怪地是,娘儿俩多年不见她,见了面倒像从没有分别过一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女儿就用车直接拉她去了吊唁大厅。

“娘,我特意给你安排的,让你和我爸单独在一块一会儿……时间不长,只有半小时,过后中央首长就要来吊唁了。”

她在吊唁大厅里看到了仰卧在花丛中的他……眼睛已经闭上了,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但是脑门上那个不大的肉窝窝还在,好像还一动一动的……她忽然觉得他还是年轻时候在上海时的他,总是开玩笑,这次也像是在开玩笑,要不然,那肉窝窝怎么会老动弹呢?

霞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看她,低声道:

“娘,趁着这会儿没人,你有什么话,什么委屈,都对我爸说出来吧。我也出去。”

她也出去了。采芹望着花丛中的人,哭着道:

“你的心真狠……你倒是随了愿了,革命到死……可是我呢,你真地想过我吗?我这一辈子,活得不值。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那么急着嫁给你了。”

那个小肉窝窝不动弹了,这一次,那么爱开玩笑的他也没有再笑起来。到了这一刻,她也相信他真的不在了。

蓦然之间,她觉得自己一世都不得安定的心也终于平静了。

“你走吧……我又要说这句话了,你这辈子值了,想干革命,就干了;想干到死,也心想事成了。我不像你,我心里没有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可是你也不要我了,我这一辈子不值。要是有下一世,你就是再拿那么红的玫瑰花来骗我,我也……我也……我也不上当了。”

她参加了全部的吊唁活动,直到老胡的骨灰在八宝山下了葬。霞一直陪着她。这天下午,最后的活动也结束了之后,霞在送她回宾馆的车上,偶然想起来似的,回头对她说:

“娘,你想不想到我爸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瞅一眼?你好歹也是来了一趟。”

采芹想起了另一件事,说:

“我不去。那是他和***的家。不是我和他的家。”

其实在吊唁活动中,她和文洁见过面。两个女人都老了,文洁还坐上了轮椅,因为这个女人,采芹的心痛了一辈子,现在看她的样子,突然间也不那么痛了。

霞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将声音压到最低,不让车里其他任何人听见,只对着她的耳朵眼说:

“我妈是我妈,我爸是我爸,你肯定知道我爸年轻时打鼾有多厉害,进了北京他们就不住一个房间。再说我妈一直住在医院里……你真的不想去我爸最后住的地方看一眼?”

她犹豫着,最后还是没答应,但是也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霞就自作主张,将车开进了她丈夫最后的家。

霞让别人都留在外面,一个人扶她进了院子。

一股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让她不觉停下了。

“什么花儿这么香?”

霞没有回答,只看了她一眼。她却已经望见了,在这个不大的小院里,种着大片的红玫瑰花——不,血玫瑰。

她颤抖地走进了他最后的房间……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了一张靠窗的半圆的台,上面有一只小小的青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枝红色的血玫瑰!

她无力地坐下来,又慢慢站起,去抚摩他生前用过的家具。进门前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最后居所里的这些家具会如此简陋和陈旧。硬木板床,书桌和书架,怎么看都像在哪里见到过……还有,就是似乎刻意地靠窗放置的那个台,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花瓶和瓶里的一枝血红色的花。

霞跟进来,等她像抚摩亲人的面颊一样抚摩完了每一件家具,才对她说:

“我爸一辈子都喜欢种玫瑰花,而且只种这个品种,他说这种花叫血玫瑰。这一院子里的玫瑰花儿都是他种的。我查过资料,说这种品种的红玫瑰花儿代表忠贞不渝的爱情,只有见到血和死亡,爱情才会终结。”

采芹慢慢转过头来,两眼是泪,说:

“霞呀,告诉娘,他真的……真的……每天都自己动手剪一枝玫瑰花,插在这个瓶子里?”

“也不是。先前当然是他,后来他住了院,是我妈帮他每天剪一枝来插瓶。他去世后我妈也住院了,这件事就由我们这些儿女来做。”

她望着墙上他的遗像,哭着道:

“你这个人哪……我都打定主意要恨你到死了,可你为什么又要用这样一枝花弄乱我的心呢?你这一辈子真地都没有忘了我……是没有忘了那一枝红玫瑰吧?你这是让你恨你……恨你……还是……不恨你呢?你这会儿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二〇二一年二月四日

(《小说选刋》2021年第6期,《小说月报》2021年第7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8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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