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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天上飞(小说)-今日头条

2022-03-20 09:00 作者:东方晨曦园 围观:
鱼在天上飞(小说)

于琇荣

沈博士有恋足癖​‍‌‍​‍‌‍‌‍​‍​‍‌‍​‍‌‍​‍​‍‌‍​‍‌​‍​‍​‍‌‍​‍​‍​‍‌‍‌‍‌‍‌‍​‍‌‍​‍​​‍​‍​‍​‍​‍​‍​‍‌‍​‍‌‍​‍‌‍‌‍‌‍​。 艾莉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当她指着脚趾向沈博士陈诉病情,他失魂落魄的神色让她迅速看穿了这一隐晦的事——毕竟心理学是她选修的第二学位——不过,谁还没有一点心理隐疾啊,对此她并不在意​‍‌‍​‍‌‍‌‍​‍​‍‌‍​‍‌‍​‍​‍‌‍​‍‌​‍​‍​‍‌‍​‍​‍​‍‌‍‌‍‌‍‌‍​‍‌‍​‍​​‍​‍​‍​‍​‍​‍​‍‌‍​‍‌‍​‍‌‍‌‍‌‍​。

此刻,她躺在催眠室里,听沈博士的声音仿佛从云层深处飘来​‍‌‍​‍‌‍‌‍​‍​‍‌‍​‍‌‍​‍​‍‌‍​‍‌​‍​‍​‍‌‍​‍​‍​‍‌‍‌‍‌‍‌‍​‍‌‍​‍​​‍​‍​‍​‍​‍​‍​‍‌‍​‍‌‍​‍‌‍‌‍‌‍​。

“马洛死了。 ”沈博士说,虽然他并不确定失踪两个多月的马洛到底是死是活。 “马洛是怎么死的? ” 他追问道。

艾莉的大脚趾痉挛似的轻微抖动两下,声音模糊而混乱地说:“马洛没有死。 一条鱼在水草里游荡,他抓不住鱼,我抓不住他。 ”

随后,艾莉脱离沈博士的语境,放任自己在梦里畅游。 她喜欢像现在这样游走于意识可控与失控之间,享受挑战带来的快感。

艾莉在阳光下等。 她想,马洛不会来了。 也许刚才我不该发短信,而应该打电话,用玫瑰花汁拌了蜂蜜一样的声线——这个办法是管用的,至少已经有十二次效果明显。 这是第十三次? 十三,这个不详的数字在她心里闪过一道阴影,仿佛听到黑乌鸦呱呱得意地鸣叫着,振动着翅膀扇起一股阴风。 她焦躁起来。 她后悔把约会地点定在西街公园,而不是海边的石人滩,那里海风清逸、凉爽,也许马洛会为此赴约。

一切忽然变得凌乱,细小微尘的颗粒在金色空气里漂浮,像少女脸上稚软的绒毛,闪着奶脂的亚光,坚硬的水泥马路上空浮现着海市蜃楼一样的诡异镜像。 艾莉瞅了瞅脚下的影子,正午的日头将它压得短小、荒诞,就像她和马洛的关系,本末倒置,纠缠不清。

已经时近正午,而她们约定的是上午九点,她意识到,在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马洛和她第十三次分手了,虽然她不愿意相信。

也许在三天前,坐在校园草坪聊天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 艾莉想。

“先是一条青鱼,春天柳树树眼中最先吐出的那种青,没有翅膀,用尾巴和鳍左右摆动奋力在半空中飞。 又飞来一条,生出了鸭蛋一样淡青色的翅膀,羽翼透明,像蜻蜓的翅膀,忽闪着在眼前飞过去。 后来越来越多,像蝗灾,像奶奶家旱厕的蛆,挤挤塞塞地满天都是,我感到头晕、恶心。 鱼在天上飞,我说。 没人理我,老师继续上课,薄薄的嘴唇像一条沙滩上搁浅的鱼,需要一张一合拼命喘息才能活下去似的。 也许声音没走出喉咙? ”艾莉看了马洛一眼,他没有说话,头埋在两膝之间,弓着身子,正在系左脚耐克篮球鞋的鞋带。

当时他俩坐在校园的草坪上,春风和煦、阳光正好。 这么着急系一只鞋带有必要吗? 她想。 但他还是系着——先打一个死结,又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一边的蝴蝶结有点大,他扥着绳头松了一下,又端端正正系好,动作轻缓地像腋下夹着两枚生鸡蛋。

马洛心不在焉的样子表明对话题不感兴趣,但艾莉还是继续讲了下去——施虐让她很兴奋,哪怕是用语言。 “在母亲的眼里,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带有异象,比如一场雪、栀子花开的香气、天上流云呈龙的形状浮动等等,以此证明自己的孩子天赋异禀、超越常人。 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通常愿望与孩子的成长是呈反比的,直到被现实打入尘埃,何况我是一个出生没有任何异象可寻的人。 我妈说,我出生的那天天没有更热,也没有更冷,生产过程也非常顺利,在医生到来之前,助产士已经剪下脐带。 她一定是个乖巧的女孩——医生望着襁褓中的我,说出这句寄语以弥补她因一通电话而不在场的缺失。 可惜这句话也是错的。 妈妈面对一地破碎的化妆品残片,脸上挂着死灰一样阴冷的表情盯视着我,一字一句地往外吐着诅咒,我能听到她牙齿因为战栗而发出喀喀喀细碎的撞击声。 如果她看到自己最心爱的裙子被我剪成流苏一样她会更加愤怒,但我已先于她发现之前离开,就像先于她愤怒之前愤怒一样。 ”

“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莉对马洛说。 他的表情让她不安。 “我是秋分出生的,正是月亮喜怒无常、海潮波涛汹涌的时候。 ”她为自己寻找借口。

“你还曾经说过自己是惊蛰出生,因为万物复苏,你的灵魂注定躁动不安,弥散着雨后大地泥土的腥味。 ”他总是这么毫不留情。 艾莉感到很沮丧。

“买一份报纸吗? 美丽的姑娘。 ”一个瘦小的男人抱着一摞报纸走过来。 准确地说是已经走过去,又退了回来。

一个用莎士比亚式语句称谓的人,比遇到一个在公园偏僻角落兜售报纸的男人更令人诧异,以至于艾莉有些恍惚,大睁着眼睛,仿佛怕他在睫毛抖动的瞬间消失​‍‌‍​‍‌‍‌‍​‍​‍‌‍​‍‌‍​‍​‍‌‍​‍‌​‍​‍​‍‌‍​‍​‍​‍‌‍‌‍‌‍‌‍​‍‌‍​‍​​‍​‍​‍​‍​‍​‍​‍‌‍​‍‌‍​‍‌‍‌‍‌‍​。

“什么报? ”她本能地反问道。

“很多种,”他凑过来,一股隔夜菜酸腐的气味也随之逼近。 “敢于揭露事实真相的《新京报》《足球报》,章鱼杰克预言中国首次以不是东道国的资格出线……”他的声音被白桦树树叶隐蔽,发出大雨之前青蛙鸣叫一样沉闷的回声。 他如数家珍地推销,却无意抽出任何一张报纸,只用一张清爽的黄白小脸迎向艾莉。

“卖的最好的是哪种? ”

“《健康养生报》。 ”

“呵,张五常的绿豆汤养生法吗? ”艾莉很不屑。

“不是,现在是王凤怡养生。 ”他用自得的眼神看着艾莉说,“他是民国大儒,他说其实人生病都是因心而起,无论什么病,包括癌症,都是心性德行的因造成的果。 ”

“然后呢? ”

“如果找到德行缺失的根源,所有的疾病也就迎刃而解。 ”

“荒谬。 ”

“荒谬? 你看那个人,他指向公园西北角的望月亭,亭子里有个眉头紧皱正转圈思索的男人。 他说朝代更迭与五行有关,比如,周朝重礼典服色尚赤,故为火,商尚白,为金德,火克金,所以周兴商亡。 ”

“现代呢? ”

“一样啊,依然是火克金……”

“那什么克火? ”艾莉懒得听他说完,打断话题问道。

他瞥了我一眼,颓丧地说,“我也是这么问的,然后,他就这样了,每天忧虑好日子被水淹了。 ”

“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艾莉不屑,继而又用取笑的语气说,“这样一来,你岂不是损了德行? ”

他并不以为然,很认真地点了下头说,“但我没有一点病的征兆,所以你买一份报纸吧,如果我抢了你的包,你又能怎样呢? 包里总不止一份报纸钱吧? 可我不想那样做。 ”

艾莉觉得今天真是一个荒诞的日子,一切都像梦一样虚无。 她抹了一把汗,确认当下真的是暑热的三伏天。

“你用手机帮我打个电话,我付你双倍报钱。 ”艾莉说。

“好。 ”他顺从地拨出她说的号码,几秒钟后,“空号。 ”他说。

艾莉听见心破碎的声音,像凌汛期的冰,喀喀喀地互相摩擦、撞击、断裂。

“如果不着急,我们聊一会儿? ”艾莉忘记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身子向一旁侧了一下,示意他。 他没理艾莉,把报纸放在对面的路阶上,僧人打坐一样双盘腿坐了上去——像一尊石猴子。

“你见过青鱼在天上飞吗? 那种肌肉受到撞击后的淤青色的鱼。 它在我眼前一直飞来飞去,我喜欢吃鱼,糖醋鱼、水煮鱼都喜欢,那条青鱼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教室的上空盘旋,偏到我这儿,挑衅似的多绕几圈。 我克制着不去看它,因为我不饿,没必要去想和鱼有关的事——所有与实际无关的事情都是虚无的浪费,这是我爸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个非常自我而且务实的人——我甚至闭上了眼睛。 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一切,无论你愿不愿,接不接受,比如衰老,比如阳光。 很快饥饿的胃提醒我到了中午,我只能睁开眼睛,一条,哦不,十几条青鱼在半空中飞,窗户敞开着,正午的阳光照在玻璃上,它就像一个光源,千万条金丝银线从那里射出来刺进我的眼睛。 没有任何思考,我径直走到窗子前,挥动拳头,狠狠地砸向玻璃。 玻璃碎了,一道耀眼的光和一阵尖叫也刺进了我的眼睛,直到现在。 ”艾莉说完,看着那尊冷静瘦小的“石猴子”。

他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讲下去,而艾莉已经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兴致。

“你这是心病。 ”他开口说。

“是,马洛也这样说,他说眼睛怎么可能藏住一道光或者一阵尖叫? 为此他偷偷用一包粉,也许是面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迎面吹向我,让它钻进我的眼睛。 我难受极了,然后他用清水细致地给我洗,用舌头舔去我因粉尘流出的眼泪,以此证明我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无瑕的。 但还是不行,那光和尖叫像一道雷电,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劈开黑夜在我眼前炸裂。 ”

“眼睛怎么会隐藏光和声音? ”他疑惑地抬手,把左眼睛拿在手里揣摩了一番,又疑惑地放进空洞的眼眶。 “清澈的眼睛胜过天下所有的光芒,是它看到不想看的东西,把阴影投在了心上。 这样吧,”他站起来说,“下次吧,下次我领你去见一个人,他也许可以帮你。 ”说着,他拿起地上的一摞报纸要走。

“我给你钱。 ”

“不必了,你对我信任才会讲这么多,而信任是给一个陌生人的最好礼物。 ”说着,那人烟一样消失了。

咔,像一阵闹铃声响过,艾莉听到一声清晰的指令,睁开眼睛,她恍惚地转动眼球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粉底蓝碎花墙纸,栗棕色仿古架上摆着带有明显地域特色的工艺品,角落里是一大束黄灿灿的油葵,桌子上是蓝色薰衣草,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百合的气息。 哦,在沈博士的诊疗室,艾莉的意识渐渐清晰。 她从沙发床上坐起身,感觉浑身轻松​‍‌‍​‍‌‍‌‍​‍​‍‌‍​‍‌‍​‍​‍‌‍​‍‌​‍​‍​‍‌‍​‍​‍​‍‌‍‌‍‌‍‌‍​‍‌‍​‍​​‍​‍​‍​‍​‍​‍​‍‌‍​‍‌‍​‍‌‍‌‍‌‍​。

“好几天没有这么好的睡眠了。 ”她说,“可我又梦到和他分手。 ”艾莉很伤心。

沈哲是心理学博士,相较于他的学识,艾莉更喜欢他这个人,黑红脸庞,比一个真正的农民更像农民,与肤色而言,他的牙齿白得不可理喻。 艾莉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电梯上,两个手指几乎同时按在9键,沈博士尴尬地一笑,一排贝瓷一样洁白剔透的牙齿露了出来,像一个闪亮的漩涡,她一头栽了进去。

“哦,这是第几次分手? ” 沈博士疲惫地转动着颈椎问道。

“第十三次。 ”艾莉回答。

“嗯,”他沉吟一下,说,“这个数字可不吉利。 ”

“我也这么想的。 ”

“下次你就不会再梦到分手了。 ”他笑着对艾莉说。

“为什么? ”艾莉停下整理衣服的手,疑惑地问。

“有一种失忆叫选择性遗忘,就是患者针对某一段时期、某一些人群有选择性失忆,这种选择性会无意识地传递给大脑皮层,形成遗忘。 你对分手排斥,意识会帮你弱化或屏蔽掉的。 对了,这几次怎么不见你男朋友? 不会真分手了吧。 ”沈博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没有,他仍然会在嘴巴上涂满辣椒来吻我,宁可自己嘴唇肿得像一根哈尔滨红肠,也许在爱情里,所有的真爱都是危险的。 ”她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沉重,低下了头。 沈博士看到艾莉两只黑色高跟鞋呈外八字仰躺在地上,赤裸裸的右脚悬停在半空,后颈窝不由刮过一股凉气。

“还有厌弃的念头吗? ”他故作镇定。

“是的。 ”艾莉赤脚站在地板上,十个粉嫩的脚趾舒适地岔开。 “我讨厌它们,一个个就像狡猾的坏兔子到处蹦来跳去,你看,”艾莉活动大脚趾,一道紫红色疤痕像一条僵死的蚯蚓盘踞在脚趾根,“它最坏了,就是它在捣鬼,我真后悔没把它剁下来。 ”

沈博士匆忙扫视了一下,目光慌张移开——那双脚太精致了,和田玉一样白皙的脚面上隐约暴起几条青红色血管,灵活的脚趾像个调皮的精灵在撩拨着他的心,发出咯咯咯银铃一样的笑声。

沈博士知道自己对女人的脚敏感,“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对脚玲珑精巧的形状喜欢,当艾莉第一次把赤脚从鞋里抽出来,悬空划个半弧侧身往沙发床倚靠的时候,刚好一阵风吹来,才知道自己真正迷恋的是气味——汗湿的肉沤在羊皮鞋里,像被烤焦的塑料? 或者隔夜体液的酸腐? 沈博士搜肠刮肚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那股特别的味道,但他清晰感受到自己在沉醉中渐次沉沦,从视觉、嗅觉到意识,让他充满血腥的激颤与冲动,仿佛置身在角斗场,有拼杀的汗水和腥红的眼,空旷的青石场上,狮子、猎豹、豺狗等一张张完整的动物皮晾晒在阳光之下,草的清香,云的悠长,人歇斯底里地嘶喊,他陶醉在幻想的世界里。

沈博士见过美,因为忧郁总是爱寻找漂亮女人,他对精致的五官感到厌倦,更渴望一种灵魂的碰撞和博弈,可惜,患者对医生崇拜式的信任,让他的目光不得不处于俯视的角度,很难找到“平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用毕生所学剖析自己的心理,得出的结论是自卑与自负混合的畸形体,当艾莉的脚发出的那股气味从鼻腔进入大脑皮层的时候,他仿佛受到风暴的突袭,一个久寻不得的词闪电一样跳了出来“平衡”,他内心在瞬间变得宁静。 他明知道带有情绪的判断是偏颇的,但在抬眼看向艾莉的目光,已然出卖了自己病态的迷恋。

“这个念头可不好,我再加一味药吧。 ”沈博士故作镇定地说。

艾莉终于把脚套进了鞋子里。 沈博士暗舒一口气,恢复平时恬淡的神情,问道:“见到***妈了吗? ”

“梦无穷大,一个灵魂准确找到另一个灵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个卖报人说下次带我去见一个人,但愿是我妈妈。 ”艾莉说。

“你相信下次梦里他会同样出现,像履行真实契约一样延续着约定? ”

“日光之下的现实尚且不能确定,何况是一场有预谋强行进入的梦,但你会帮我,不是吗? ”

沈博士沉默了。

“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对梦里发生境况描述的准确性,也许会为了达成某种愿望而扭曲发生的事 ,你知道,这都是意识的错,而不是出于意愿本身。 ”艾莉补充道。

“当然,我们连记忆都难以保证准确性,但却丝毫不影响赋予它超过客观的信任。 我们现在无异在大海撒网,从打捞上的是一条虎斑鱼还是一头抹香鲸来判断握在手里的鱼线。 至于从网眼里溜走的是金枪鱼还是牡蛎,只能归于我们的运气。 好在好运已初露端倪,虽然还没有淋到身上,但隆隆作响的雷声已经隔山传来了。 ”说着,沈博士眉梢上挑,耸了耸肩,做了一个西式调皮的表情。 艾莉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大脑一阵空白,竟愣怔了片刻——她想起一张做过同样表情的年轻的脸曾痴迷地望着自己的妈妈。

“妈妈。 ”回过神来的艾莉无力地跌坐在床边,重复嘟囔着这两个字。 “我想去看我妈妈。 ”艾莉失神地对沈博士说。

“这很容易办到,坐2号地铁线,穿过玉函隧道就到翠屏山了。 ”沈博士说​‍‌‍​‍‌‍‌‍​‍​‍‌‍​‍‌‍​‍​‍‌‍​‍‌​‍​‍​‍‌‍​‍​‍​‍‌‍‌‍‌‍‌‍​‍‌‍​‍​​‍​‍​‍​‍​‍​‍​‍‌‍​‍‌‍​‍‌‍‌‍‌‍​。

“是啊,死亡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不会失去什么,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不再担心、焦虑,随时可以站在象征死亡的墓碑前去感受自己的存活。 ”

“嗯,有时候活着本身还真得需要一再确认。 ”沈博士说。

“哒哒哒。 ”艾莉高跟鞋的声音还没从走廊尽头消失,一扇暗室门打开了,里面闪出一位中年男人,“这次怎么样? ”他问。

沈博士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线索,我已经引导很多次了,结果都是分手,你也看到了,睡梦里她身体扭曲挣扎,痛苦让她忍不住发出呜咽的呻吟。 ”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她怎么可能杀害马洛,也许马洛只是单纯的外出旅游,像所有喜欢猎奇的背包客一样。 ”

“遗憾的是马洛不是背包客,而是一个标准的程序员宅男。 虽然现在没有直接线索指向艾莉,但她目前是最大的嫌疑人。 ”

“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你也说过,她是个聪明、心理素质超强的女孩,我们耐心地等,你就像象棋手一样,再向前拱一下卒子,也许某天,最后一枚卒子就突破她的心理防线,拔了她的老帅。 ”

“那好吧,徐警官,下周六再见。 ”沈博士语气有些颓靡。

走到门口的徐警官站住脚,疑惑地回头,见徐博士正专注地摆弄艾莉带来的一只粉红色香水百合——艾莉每次来都会带一支百合花——仿佛那句话并不存在,而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或一种带有不详预兆的臆想。 这该死的心理诊所,空气漂浮的都是疯狂诡异的分子,徐警官甩了一下头,打开门,逃一样地快步离开。

沉重的关门声没有干扰沈博士,他继续捻着这只三头粉色百合左右旋转,暗自揣摩:从白百合变成粉红色百合,从花苞初绽的花骨朵到现在盛开到荼蘼,这意味着什么呢? 看似绚烂,背后隐匿的也许是决绝、孤注一掷? 总归不是什么好现象。

“你见过我的红藤脚环吗? ”背向房门的沈博士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是艾莉? 她遇到徐警官了吗? 不容他多想,哒哒哒,笃定的脚步已经到了眼前。

“红藤脚环是我在西安回民巷买的,非常喜欢,可最近忽然不见了,我想可能摩擦掉到床下某个地板缝隙里了,你是知道的,梦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况且对于我这样一个时常被噩梦惊扰的人。 ”艾莉说着,一个弯腰,头探到床下,一截白皙的细腰露了出来,凸起的脊梁像太行山余脉。 沈博士猛地想起古恐龙奶白色化石骨架。

艾莉似乎有意为了满足沈博士把玩自己裸露的腰,用一个比正常更长的时间结束了她无果的寻找。

“一直戴在这只脚踝,你不记得? ”她无辜的眼神让沈博士感到一种羞耻和罪恶感。

他意识到一股河流正在偏离正常的河道试图将他淹没,但眼神还是忍不住看向那只黑色翻绒羊皮鞋里抽出的脚,它纤细、修长,脚踝一边一个沁满油脂汉白玉一样的骨轴扣在上面。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即便如此,他盯视的时间也可以用失礼来形容,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甚至艾莉嘴角垂挂着的一丝吊诡的笑,也被怦然心动忽略掉了。 他感到浑身燥热,焦躁不安。 不知怎的,沈博士忽然有股强烈的无名怒火从心底燃烧,在这个精心设计带有几分禅意的房间,靠墙立着弗洛伊德半身雕塑和塞满心理学书籍的玻璃柜,眼前这个情绪像彩票随机抽取的女孩,她半迁就半狡黠带有诱导意味的交流方式让他的不适迅速演变成暴怒,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心情被她引导——自己是治疗师,应该对她所表现出来的病态表达无动于衷,或者若无其事地置若罔闻,而声音、眼神轻易出卖了自己内心的焦虑和挣扎,这让他非常恼火,仿佛自己的尊严正受到无礼的冒犯和愚弄。

“不是所有丢失的东西只有这里一个去处。 ”他故意用力一掷,把百合花丢进花瓶,语气明显冷了下来,房间里的空气,也一点点降到霜冻一样湿冷,两个人像正在做“不许动”游戏,指令发出,一切静止。

墙上钟的秒针绕了不到两三圈的光景,沈博士却如同背负了一个世纪的煎熬。 他抖了抖肩,想以此打破尴尬的沉寂局面,然后,不经意地瞥了艾莉一眼,一下愣住了——他面前是一张平静得不带一点忧伤和委屈痕迹的脸,但就在这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两行豆大的泪正咕咕地往下流,毛绒绒的眼睛湿漉漉的,在泪水里浸泡着。

“对不起,下周见。 ”视线碰撞的瞬间,艾莉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房间。

沈博士像被抽了筋骨,猛地跌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沈博士望着虚掩的房门想。 他并不觉得这是恶毒的诅咒,反倒为三年前自己预言被验证时的小小得意而自责。

当时,艾莉妈妈红肿着眼睛望着王教授——沈博士的同学——艾莉面无表情站在妈妈侧后方,呆滞的目光穿透王教授的身体,越过水泥浇筑的四十公分墙体,望向空茫的远方,仿佛那里正在发生什么惊悚诡异的事情。 她行走笔直僵硬,如果把湖蓝色长裙换成白色,极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僵尸女鬼。

有序的神经元遭遇意外突袭,在瞬间变成一团杂乱的麻线团是有的。 但沈博士总感觉艾莉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他又说不清。 他有一种直觉,艾莉的精神崩溃有表演的成分——父亲突遭车祸,但他已和母亲离婚五年,而她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从人之常情上说不通。

“生,身不由己,死,我还不能随心所欲嘛。 ”艾莉的这一句话一直让***妈耿耿于怀,每天像踩钢丝一样胆战心惊地生活,既要防止艾莉自残,更要时时提防艾莉突如其来的暴力伤害。

作为受邀会诊的沈博士,为了不影响患者沟通交流,站在内室,隔窗相望的他凭直觉认定,艾莉妈妈以比艾莉更近的距离站在死神塔纳托斯面前,越听,他越加确信这一点,仿佛事实已然发生在眼前一样清晰。 他怜悯地望着眼前这个绝望的女人,感觉她的悲伤不是从表情、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而是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悲伤地哭泣,全身湿漉漉的在疲惫中浸泡着。 如果艾莉是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只剩下空瘪的灵魂,那艾莉妈妈是以具象的方式表现了出来——她太瘦了,她给人的感觉软塌塌的,像一团揉皱的布,被一根啃净了的骨头挑着,悲催的是这根骨头在苦水里泡久了,佝偻着扭曲着,仿佛一张脆弱的纸,一阵风就能把她撕烂成一团碎片。 但艾莉稍有要求,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举动,艾莉妈妈瞬间就会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谄媚笑脸迎向她,这个瞬间短得可用微秒计算——人的神经在极度紧张状态下是不可能持续太久的。

“您和艾莉约在几号? 我提前做好日程安排。 ”沈博士的助手推门进来,问道。

“二号。 ”

助手满脸疑惑,愣怔地抬头看着他​‍‌‍​‍‌‍‌‍​‍​‍‌‍​‍‌‍​‍​‍‌‍​‍‌​‍​‍​‍‌‍​‍​‍​‍‌‍‌‍‌‍‌‍​‍‌‍​‍​​‍​‍​‍​‍​‍​‍​‍‌‍​‍‌‍​‍‌‍‌‍‌‍​。

沈博士没有发现口误,当他感受到空气中的异样时,猛地想起今天已经是十号。 凭着多年专业的心理研判,心不在焉时理性思维会被削弱,潜意识占据主导,这脱口而出的口误一定与内心悬思不定的事情有着某种密切关系。 二号? 二号? 这个日子发生了什么? 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脑海飞速旋转回想。 啊! 他心里一声惊呼,眼睛不由转向落地窗——十七层楼的高度,在城市楼群里并不高,但足以把一个人摔成一摊肉泥,像一脚踩烂的西红柿,何况还是从二十五层的楼顶平台跳下。

当时正值中午,晴好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沈博士正在看荣格的《精神分析学》,感觉窗外滑过一道阴影和一声惊悚的尖叫,跑到窗玻璃前,看到一个正迅速下坠的长发女人——蓝天、白云、灵动的长裙,一切唯美的像梦。 想象的翅膀还没张开,都没来得及抽搐一下,白裙子就已经被血殷红成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那一天是二号。

一年前,艾莉妈妈经王教授介绍来找沈博士咨询艾莉的病情,沈博士如实相告:艾莉精神疾病并不严重,但存在极端偏执的心理问题,并且自己沉迷其中,极其享受。

“面对一个执意生活在精神紊乱世界的人,任何治疗都没有效果,就像永远唤不醒装睡的人。 ”沈博士说。

“她所有焦躁、自残、敌意都是伪装的? ”艾莉妈妈问。

沈博士用沉默肯定了艾莉妈妈的疑问。 她一下安静了,身子偎在麂皮沙发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她没有再提任何问题,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仿佛走了太久的路,疲惫到了极点,甚至还卧在沙发里小睡了一会儿,临别时用羞涩、歉意的微笑,代替了告别。 看着楼下被人群围观的一堆血肉,沈博士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是艾莉妈妈? 但衣服不像。 况且自己讲的是事实,也是种宽慰——她是伪装,而不是真的精神疾病。

以艾莉现在的情形看,难道自己当初诊断是错误的? 那今天的口误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拿起手机,拨下艾莉的电话。

“很遗憾,我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红藤脚环。 ”沈博士微笑着说。 他相信微笑会通过声音传给对方。

“没关系,谁知道掉哪里了,对我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来说,不丢点什么东西简直天理不容,哈哈哈。 ”手机那边的声音清脆爽利,仿佛刚才没有任何的不快发生。

“你在哪里? ”沈博士听到背景有点嘈杂,问道。

“去翠屏山的2号地铁上。 你说过的,去看妈妈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不是吗。 ”

“当然。 ”沈博士满脸堆笑,随后话锋一转,问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问***妈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去世的吗? ”

“这真是一个伤心的话题。 ”艾莉说道。 虽这么说,但似乎并没有影响艾莉的心情,她语气轻松,甚至有点俏皮。 “她是喝百草枯死的,我在百度搜索引擎发现她网购的记录。 百草枯,一款可怕的农药,给人后悔的时间,却不给人活下去的机会,好在我妈妈并没有一点后悔的迹象,在痛苦煎熬的十几天里,她一直沉默,拒绝和任何人说话,更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想她是怀揣着某种怨恨离开的,在一个黎明即将到来的夜里。 ”沈博士惊异于艾莉在叙述这样悲伤事件时的语气,就像在回忆前一天晚餐的食谱,不带一点感情。

走出翠屏山站台,艾莉发现人群里总有几个手持菊花的人,黄色或者红色的菊花。 妈妈喜欢花,在和爸爸离婚的几年里,每到节日,家里餐桌上总会多一束鲜花,有时仅仅因为心情好,也会带一把满天星回家。 她时常边给花换水边对艾莉说,终于可以买花啦! 好像她离婚就只为了买花这一件事。 艾莉知道,妈妈买花只是表象,它预示着自由,任意支配生活的自由。 对于观念非黑即白的艾莉爸爸而言,自由是邪恶的,甚至脑子里存有这个念头都是罪恶,他认为,自由的延伸之意就是放纵,落在女人身上就是放荡,他决不允许。 当妈妈轻声提醒他不要把橘子皮扔到地上并蹲身捡拾的时候,他全然不顾候车室熙熙攘攘的人流,破口大骂她贱货。 艾莉妈妈红着脸,默默承受着“贱货”这个词带来的羞耻,以及行人投在她身上鄙夷的目光。 她一贯的做法就是沉默,艾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知道,在爸爸的眼里,打扫卫生是清洁工的本分,他扔垃圾是理所当然。 同样,他遇到困境也不会寻求任何帮助,他毫无怨言地接受命运带给他的一切悲喜,并没有任何想要改变它的意愿。 艾莉对此很沮丧,让她更为沮丧的是遗传,虽然她内心无比抗拒,但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向父亲靠近。

“我有一颗暗无天日的心,只有死亡能安抚它的创伤。 ”站在公墓门口,看着被汉白玉墓碑分割成一排一排的翠屏山,艾莉忧伤地对自己说道。

妈妈在C区十九排右边数第六个位置,左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属于寿终正寝,右边是一个阳光帅哥,墓碑上的生辰和照片让每个看过的人禁不住揪心地疼。 选择这个位置艾莉很满意, 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这不正是妈妈向往的生活嘛。

艾莉无意给妈妈立碑,即便立,也是一块无字碑,让一块洁白无瑕的汉白玉守着妈妈。 自己马上就要去澳洲读预科,以后能否回国还是未知,艾莉觉得,不把爸妈埋葬在一起和不立墓碑,是自己为妈妈做的最仁慈的一件事,她不想妈妈的灵魂再受任何牵绊和束缚。 但公墓管理处不同意,她又不是武则天,本来公墓就阴森,再立一块空荡荡的无字碑,更加诡异骇人。 于是,艾莉便委托看公墓的老葛为妈妈立碑​‍‌‍​‍‌‍‌‍​‍​‍‌‍​‍‌‍​‍​‍‌‍​‍‌​‍​‍​‍‌‍​‍​‍​‍‌‍‌‍‌‍‌‍​‍‌‍​‍​​‍​‍​‍​‍​‍​‍​‍‌‍​‍‌‍​‍‌‍‌‍‌‍​。

今天,她无意来看妈妈,而是来还钱的。

不知是公墓荒僻阴冷让人变得狰狞,还是一定要有一张狰狞的脸才能镇得住这漫山遍野的魂灵,艾莉发现,几个公墓看守人都有一张令人恐怖的脸,透着一股子阴森的鬼气。 老葛也不例外。

老葛独居在公墓的西北角,也就是说,公墓,是其他人的工作地点,但对老葛而言是家,如果他死后在此埋葬的话,将是他永远的家。

第一次见老葛,艾莉一下想到了骨灰。 他整个人颓靡晦涩,像一尊落满了灰的陶俑,并且背上还长着一坨可怕的肉瘤,骆驼一样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如果不是庭院前开满鲜艳的月季花,艾莉很难有勇气推开老葛的门——草绿色的沙门脏兮兮的,油污沤上一层,灰尘又蒙上一层,层层的污垢封住了沙门细密的网眼,像一扇密不透风的门板。 沙门没有门柄,艾莉皱着鼻子,用纸巾垫着扥纱门上同样脏兮兮的麻绳。

刚钻进屋里的阳光迅速被沙门挡在了外面,艾莉使劲眨了眨眼睛,借着晦暗的光线,她看见老葛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正张着大口在咬盘子里的包子,眼睛盯着脚下电锅,一个碗口大的包子正在油汪汪的锅底滋滋滋地煎着。

沤进骨子里的感觉、气味或者色彩,一遇到相似的情景,含糊不清的记忆便清澈起来,锅里焦黄的面皮和油煎的香味让艾莉忧伤。 老葛看了艾莉一眼,拿起一瓣没剥皮的大蒜扔进嘴里,嘴巴蠕动了几下,噗地一口,把蒜皮吐到地上,又一大口,手里的包子小了一半。 艾莉没了继续向前走的勇气,她举着装钱的信封寻找放置的地方——最近的是灶台,上面一块切菜的案板,她顾不得多想,忙扔在上面,说,“钱,墓碑的钱。 ”

嘴里填满食物的老葛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并无意去数钱,反抬手去翻锅里滋滋冒油的包子。 “你去看过啦? ”老葛一张嘴,一股大蒜的恶臭飘来。

“没有。 你不数数? ”艾莉指了指信封。

“不用,没有谁敢骗死人的钱。 ”老葛说着,把脏兮兮的白背心撩到腋下,露出皱巴巴干瘪的胸膛。 艾莉一阵反胃,忙把视线移开。

“我走了。 ”艾莉说着,顾不得用纸巾,直接推开沙门走了出去。

再没有比享受阳光更愉快的事啦,站在门外,望着炽烈的太阳艾莉感叹着。 月季的香味弥漫在夏日里,天地一片饱满明媚,她有种逃离地狱的轻松感。 远山苍松翠柏、蓊郁葱茏,充满清凉诱惑,但她已经失去了上山的欲望,包括看一眼妈妈的墓碑——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见到她。

喵,一声猫叫。 艾莉忙回头。 老葛和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 艾莉想,如果她不回头,老葛也许永远不会开口说话。 但她回头了。 老葛说道,“摘两朵月季花给***妈吧。 ”

“不了,谢谢。 ”艾莉迅速扫视了一眼开得正艳的月季花,慌忙往外走。 艾莉讨厌花,花对她就是一场噩梦,小时候她梦到过一朵非常美丽的白花,介于百合和昙花之间,漂亮极了,她欢喜地盯着它由白色一点一点渐变成粉色、红色。 突然,她脑子嗡地一声响,蹭地一下蹦到地上,血顺着大腿蚯蚓一样爬到地上——少女初潮来了。 她战栗着,看着顺流而下的血迹她感到恐惧,并生出一种自卑与羞耻。 她想起送给沈博士的花,白色代表死亡,红色象征激涌喷彭的血液,而某天,她将赋予红色胜利的寓意,那时,她会把一束红到滴血的玫瑰送到妈妈的墓前。

那是条短街,不过三两户人家,走到尽头,低矮的木栅栏围着三间废弃的同样低矮的土坯房。 在白墙灰瓦里,它显得很另类。 仿佛它也意识到了这点,独自萎缩在村落尽头的山坡脚下,由一条碎石渣铺成的曲折小路逶迤地连在一起,与田野、荒草为伴。

“她是村里第一个被拐来的女子。 ”说完这句话,满脸核桃纹的老太迅速闭上没牙的嘴,紧紧抿着,像系紧装满秘密的袋口。

徐警官对她所谓的秘密并不感兴趣,他甚至对自己风尘仆仆奔赴千里之外这个荒蛮之地的行为感到荒谬。 按正常的程序,单凭马洛留下的那封所谓的遗书内容分析,这充其量是一个自杀或失踪事件,绝谈不上是一桩刑事案,况且至今没有发现马洛的尸体。 但他以自己二十多年的刑侦经验判断,这件事后面影影绰绰隐藏着一道阴影,虽然不知道投射这道阴影的实物是什么,在诊室门前与艾莉擦身而过以后,徐警官更坚定了自己的怀疑。

是的,那封内容模糊的遗书是马洛亲笔所写,但他在与艾莉对视中,看到她眼中一簇慌乱的火苗猛地点燃,又迅速湮息在一汪清冷的湖水里,迅速得让人怀疑它的存在。 更可怕的是,她明明清晰地看透了徐警官的身份,却没有任何异样反应,脚步一如往常,频率没有更快,也没有更慢,因右脚着力点偏大脚趾而发出的“噗”的一声拖地尾音,也一模一样。

是有这样的女人,可以把男人挟制得服服帖帖的,心甘情愿为她跳火坑,比如为艾莉提供澳洲留学资金担保的小鲁。

“你为什么为艾莉提供资金担保? ”徐警官问。

“她有才华,值得去更好的地方深造。 ”小鲁向后一靠,一条手臂搁在桌上,用一支短小的金色钢笔轻轻敲打着桌面。

“你在追求她? ”徐警官问​‍‌‍​‍‌‍‌‍​‍​‍‌‍​‍‌‍​‍​‍‌‍​‍‌​‍​‍​‍‌‍​‍​‍​‍‌‍‌‍‌‍‌‍​‍‌‍​‍​​‍​‍​‍​‍​‍​‍​‍‌‍​‍‌‍​‍‌‍‌‍‌‍​。

“我是仰慕。 所有违背她意愿的要求都是对她的侮辱。 ”他脸色突变,把笔使劲一掷,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钢笔咕噜噜滚过半个桌面,啪,掉在了地上。

徐警官觉得,这个温和、柔弱,带着病态羞涩的女孩城府极深。 她仿佛被包裹在一团白雾里,清晰可见,又飘忽不定,如同她档案里的家庭住址,漂流瓶一样,随意在不同地方停靠,串起一条由乡镇到城市的迁徙之路。 但经过核查,这些都是临时居所,留下的痕迹,并不比一只大雁从天空划过的痕迹更多。 他之所以来到这个偏僻的村落,是偶然听到一句话:她有湘西口音,曾提到过一个叫什么云水村的地方。

云水村很小,十几户人家零星散落在一条狭长山坳里。 两个男孩赤裸着上身,正往山坡高处投石子,掷完以后追过去,伴着嬉笑的推搡和谩骂。 正是农闲,一块块巴掌大的田里绿油油的,长势正欢。 一个外乡人的到来,打破小村庄惯有的沉寂。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是胆怯,还是真的有什么秘密,他们都像老太一样,紧闭着嘴,一言不发,萎顿的身体像失去水分的青菜,眼神透着麻木、惊惧以及一丝原始荒蛮的警惕和犀利。

“你找人? ”一个看似领头的中年男人问。

“是,”徐警官点了点头,“我找艾莉。 ”松散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半空中仿佛悬着一个真空地带,一触即爆,似乎有什么事,人人心知肚明,却又都隐晦不道破。

就是这儿了,徐警官断定,虽然光鲜时尚的艾莉与这个贫瘠偏僻的村子很不搭,但毋庸置疑,她是这里的人,或者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她是你们村的人? ”徐警官问。

没有人回答。 从众具有胁迫性,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徐警官起身想走开,去寻求当地派出所协助。

“她是个命里带盐的女人。 ”老太说完,面带惧色,仿佛艾莉是熬煮蜘蛛汤的女巫。 徐警官发现,老太并非全齿落尽,一颗黑黄硕长的门牙当口悬吊着。 “所有的事都要按她的念头发生,如果不想死的话。 ”老太继续说。 看着她开开合合的嘴,徐警官有种像敲掉屋檐冰凌一样去敲掉那颗硕大门牙的冲动,直到手举到胸口,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真见鬼,他不由打了个激灵,这个隐没在山坳里的村落太诡异,他不由抬头,太阳被眼前一排高耸的山峦遮蔽。 幸好是个大晴天,他暗想。

被老太打破的沉默,变成一窝晚归纷乱的蜂巢,在争相表述中,艾莉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

那三间逼仄的小土屋,关了艾莉妈妈两年。 她曾经逃过两次,被暴打过两次,最后一次裤管里被放进了蛇。 从此她不再跑,也不敢跑——艾莉爸爸是个沉默而残暴的人,与人争执,从不用拳脚,而是抄起东西就打,并且直取对方的头和咽喉。

“女子当了妈,就不是女子喽。 ”老太悲哀地说,昏黄的暮色,把她的脸染上一层陈旧牛血的黑红。 徐警官微张着嘴呼吸,安静得像躲在窗帘后面的贼。 他无法想象,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为了孩子放弃被解救的机会,而终于熬到孩子长大了,可以离开的时候,最先站出来阻止自己离开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我是被拐卖来的呀,孩子,跟我走吧,我的父母已经因为找不到我伤心而死,不要让我再失去你啊。 ’她走到村口,又跑回家,用手扒着门框向屋里哭喊,她浑身发抖,佝偻成一只被当腰截断的蚯蚓,膝盖头几乎跪到了门槛上。

“‘你走吧,你走了就不是我妈。 ’她就是这样说的,连门都没出,坐在屋头炕角,用刀一下一下剔羊膝盖骨,剔干净了可以做一副噶啦哈玩。 ”领头的中年男人说完,用比夜还黑的眼睛直视着徐警官,使劲点点头,以确认自己说的真实性。

“可我说的艾莉并没有离开妈妈,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徐警官说。

“没错,就是这个小妖妇,见***没有被自己挟制住,半年后的一天早晨,我挖葛根回来,对了,你要葛根喽,解酒蛮好的。 ”徐警官摇了下头,她继续说,“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她满脸是血,拖着淤青的腿脚往乡里走。 ‘你去哪儿? ’我问她。 她没理我。 她只和有用的人说话,包括哭,我想她见到***,眼窝子里的泪一定比整个云水村河沟里的水加在一起还要多,可她其实并不伤心。 ‘你的伤是假的,’我说。 我去山里挖葛根的时候从她家窗下走,正听见他爸在哀求她,‘乖女,不能打,我下不去手啊​‍‌‍​‍‌‍‌‍​‍​‍‌‍​‍‌‍​‍​‍‌‍​‍‌​‍​‍​‍‌‍​‍​‍​‍‌‍‌‍‌‍‌‍​‍‌‍​‍​​‍​‍​‍​‍​‍​‍​‍‌‍​‍‌‍​‍‌‍‌‍‌‍​。 ’‘那你就看着我死吧。 ’是,她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一道白光就架在了脖子上。 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剥羊皮的剔刀。 你们是知道的,他爸打架是索命的鬼,我怕他们看见,忙慌着走了,挖葛根回来她就成这样子,你说咋能不是假的! 可你猜,你们猜呦,她做了什么,这个鬼附身的小妖妇做了什么? 她笑着走过来,对着我的脸就是一拳头,喏,我的牙,我的这颗牙被打断了。 ”老太咧着嘴,用舌尖一伸一缩地舔着自己青白色空荡荡的牙床。

徐警官在向沈博士复述的时候,重点不是那颗被无辜伤害的牙,而是艾莉在伤害那颗牙时的笑。

沈博士沉默着,手里啪嗒啪嗒无意识地按着碳素笔伸缩开关,0.5毫米的笔尖星星点点戳满记事本的空白页面。

“人总爱对一些过去事情有虚妄夸大之嫌,假如里面掺杂了谄媚的成分,那可信度又将大打折扣。 你是警察,站在一个偏僻近乎封闭的人群里,难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沈博士沉吟片刻,对徐警官继续说,“我并不相信一个十几岁女孩会有这样阴暗的心理和行为。 ”他用总结式的定语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谈话。 而实际上,他并非不相信十几岁孩子内心会存有罪恶念头,只是他不愿意相信发生在艾莉身上,甚至,他明知道艾莉畸形的成长轨迹更容易成为这类人群,但他依然执拗地不去相信,并作出偏袒的辩护。

在警察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有疑点,就像在心理学家眼里,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一样,惯性思维。 沈博士用这样的话宽慰自己。

周五下午三点,艾莉准时出现在沈博士的诊疗室。 在做完肌肉放松等一切准备工作后,感应器里发出单调的滴水声。

“这里没有打扰你的声音,除了我说话的声音和滴水声。 你什么也听不见,随着我数数你会加重瞌睡感,一股舒适的暖流流遍你的全身,你的头脑模糊不清,周围安静极了,不能抵制的睡意已经完全笼罩了你,你什么也听不见……。 ”随着沈博士单调平缓的声音,艾莉感觉一股热气从自己的额头、脸颊到双手反复缓慢地移动着。

艾莉的视线开始迷离,意识一点一点陷入模糊、混沌的状态,她和所有意志坚强的人一样,注意力被暗示控制,睡意袭来。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右大脚趾偶尔会微微抖动一下,像肌肉痉挛或者正赶跑一只可恶的蚊子。 如果沈博士发现一定会非常诧异,这是阻止大脑皮层完全陷入睡眠的方法,而这方法,只有业内人才懂。 可惜他不会看到,为了免受艾莉双脚对自己的影响,一条柠檬黄蚕丝被从艾莉的脚一直盖到膝盖。

“你看到了什么? ”沈博士问。

“高大的罗马柱耸立在海边,看不到月亮,只看到海面把月光反射到这座孤独的哥特式建筑上,闪着磷火一样的微光,就在这寥若微尘的光线里,无数条青鱼在空中飞舞。 我沿着走廊前行,走了十几米,忽然有两扇雕花木门在身后扣上。 走廊浸淫在黑暗里。 在这个全然陌生的黑暗之地,我并不恐惧,反倒觉得很舒适,像蝙蝠,虽然缺少一双它那样的透视黑暗的眼睛。 ”艾莉梦游一样嘟囔着。

随后,艾莉像往常一样把沈博士抛弃,自己畅快地游走在梦里,路很黑,一堆东西被她撞落在地。 她停下摸索着捡拾掉落的东西,一张报纸,还是报纸,几支干树枝或者花枝——她失去了嗅觉闻不到花香,但凭形状可以确认。

“你鲁莽得像头发里的跳蚤。 ”一个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

“只有生活在垃圾上的人才会肮脏到生出跳蚤。 ”艾莉回答道。 黑暗适合所有事物赤裸裸地面对而不必遮掩,比如思想、比如厌恶、比如犀利的语言。

“好吧,我就是那只被厌弃的跳蚤。 可你还能指望一个卖报人怎样呢? 每天面对失去时效的新闻,无异于面对一堆无用的垃圾,何况这里面还充斥着你预想不到的谎言、欺骗以及文字背后隐藏着的狡诈的灵魂。 ”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忧伤。

“文字不过是智者之间的博弈,谁先认真,谁就输了。 ”艾莉摩挲到最后一张报纸,把它摞好,那几支花花盘很大,像油葵,把它一并放在报纸上。

“那花是送给你的,当然,你也可以买一份报纸作为回礼。 ”

“我从不喜欢花,我无须也无意为讨好别人妆点自己。 还有,去往陌生的地方我从不带钱,这样可以让别人对自己没有期待,降低危险的砝码,也是对自我的一种保护。 当然,如果你送一张报纸给我,我也可以接受。 ”

“刻薄可不属于好姑娘。 ”他这句话好像电源开关,屋内一下亮堂起来。 一个瘦小猥琐的男人蹲在角落里——他不是卖报人的模样,但艾莉准确无疑地认定他就是卖报人。 此时,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像西北汉子卷纸烟一样在手里搓摩成纸筒。

“什么是好? 一个按照既得利益者的标准制定的规则,有遵循的必要吗? ”艾莉尖刻地说​‍‌‍​‍‌‍‌‍​‍​‍‌‍​‍‌‍​‍​‍‌‍​‍‌​‍​‍​‍‌‍​‍​‍​‍‌‍‌‍‌‍‌‍​‍‌‍​‍​​‍​‍​‍​‍​‍​‍​‍‌‍​‍‌‍​‍‌‍‌‍‌‍​。

“一个不相信美好存在的人是不会幸福的,心还是粗砺一些的好。 ”他像在劝告,但艾莉认为是诅咒。

“美好? 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让它永远存在。 ”艾莉拿过报纸上的油葵,把金黄的花瓣逐一摘下放进报纸夹层。 再揭开,它已经变成干枯的标本。 “呶。 ”她用傲慢得意的表情示意他。

“好吧。 ”他眼神凄凉,怜悯地看着她,像一个慈祥的父亲。 在他的注视下艾莉险些落下泪来。

“我不是到这里来听你指责的,你说过带我去见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我很感兴趣。 ”冷漠的语气改变了他的眼神,也冷却了自己眼眶的潮热。 这正是艾莉要的效果。

“我想带你去,可你看。 ”卖报人站起身,艾莉才知道他蹲着的原因——他的双脚已经长在了泥土里,柔软的绿色藤蔓顺着双腿攀援直上,并不断有崭新的细密根须从脚趾缝里钻出新芽来。 “我已经被这块土地禁锢在这里,无处可逃。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继续说道,“但我并不沮丧,我有办法说服自己,比如从别人的痛苦遭遇中体会自己侥幸逃脱不幸的愉悦,虽然,这有点不道德,可隐藏的不道德又有多少呢? 真实总比欺骗高尚。 ”说着,他递给艾莉手里握着的纸筒,“送给你,上面有你要找的人的地址。 ”

打开报纸,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都市周末》晚报。 一个个困在方格里的蝇头小字,顶着一个个唬人的大标题。 报纸正中是一幅照片——马洛的半身照,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斜靠在白色游轮的船舷上,身后望得见是一片大海。 那是在海南艾莉给他拍的。 照片被围在饰有奇怪花纹的框里。 她凑近想看清楚些,照片开始变得模糊,边框变成冰冷汉白玉墓碑,和艾莉妈妈定制的一模一样,仿佛她正站在妈妈的坟墓前。 看到这儿,艾莉心里一阵悲痛,对着照片喊:“马洛,我在这里,我来找你啦! 马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来找你啦! ”艾莉依稀感到有眼泪从眼角浸出。 这出乎艾莉的预料,她紧皱着眉,用力抖动了两下脚趾。

“你瞧,”卖报人面露喜色地说,“总会有一件悲惨的事发生。 ”

艾莉收住眼泪,恶毒地说:“那也总好过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腐烂在这方寸之地。 ”

“死去元知万事空,万事空啊,而我,至少还活着。 ”他不无得意,一脸炫耀地说。

“哼,”艾莉用鼻音表示鄙夷,脸上却挂着妩媚的笑说,“从对一位死者的态度可以衡量生者的重量,而你,用比麻雀还要呱噪的嘴脸验证了你那颗阴险歹毒的心。 ”

“但我活着。 ”

“是的,你活着,但你也仅是活着。 ”艾莉说完,转身而去。

“活着就有希望。 ”他上身前倾,挥舞着章鱼一样修长柔软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喊。 艾莉转过头,看了看他腿上正在缓慢生长的藤蔓。 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脸色青白,重新沮丧地蹲伏在地上,像一只颓丧的落水狗。

不知是走出门廊,还是那座哥特式建筑忽然消失,艾莉站到了街上。

天很热,车很多,像正在闹一场蝗灾,到处都是黄色甲壳虫车。

“去尼克斯山? ”出租车司机透出恐惧的神色,仿佛死神站在他的面前。 “不。 ”他扔下一个字,和甲壳虫车一起逃走了。

艾莉烦透了,青鱼仍然在半空盘旋,没有饥饿感,但她还是一把抓过一条鱼塞进嘴里,味蕾传过一股烤鱼的味道。 她站到马路中央,所有车辆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她,她感觉汗顺着脸颊流到嘴里。

“我受够了,受够了这陌生的地方、燥热的空气,把自己放在阳光下和青鱼一起被烘烤。 ”她想喊,无论谴责还是抱怨,她要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否则会疯掉似的。

就在她准备嘶喊嚎叫的时候,一辆甲壳虫车停在身边。

“你想去哪儿? ”他问。

“随便,先离开这里​‍‌‍​‍‌‍‌‍​‍​‍‌‍​‍‌‍​‍​‍‌‍​‍‌​‍​‍​‍‌‍​‍​‍​‍‌‍‌‍‌‍‌‍​‍‌‍​‍​​‍​‍​‍​‍​‍​‍​‍‌‍​‍‌‍​‍‌‍‌‍‌‍​。 ”艾莉怕他改变主意,连忙跳上车。

虽然没说去哪儿,那辆车还是准确地把她送到尼克斯山。

这是一座雪山,广袤的青草一直绵延到山脚下,上面开满各种奇异的花,阳光照射雪山上,又反射到平坦的田野,光线清凉洁白,充满可触摸的质感。 艾莉把阳光捧在手心,看掌纹在阳光中跳动,世界安静极了,她听到一股清溪在草丛中叮当作响。

“为什么都恐惧这里呢? 多美啊! ”她自语道。

“人总爱把理解不了的事物赋予神力,去膜拜、神往却不肯靠近。 ”一个五十多岁目光深邃、身材魁梧、声音温厚充满磁性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艾莉身后,他指了指雪山又指了指蜂飞蝶舞的草地。

“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艾莉的身体抗拒地扭动着。

“你要找马洛。 ”沈博士说道。

“哦,是的,你能带我找到他对吗? ”(艾莉平静下来,重新进入梦中情景。 )她对自己甜腻的声音感到羞涩。 脸一定红了,想到这儿,她的脸愈发燥热。

“当然,这里是一个充满记忆的地方,只要有耐心,总能找到生命中丢失的某个片段。 ”

“如果找到的是有意遗弃的记忆,岂不有悖寻找的初衷? ”艾莉说。

他笑了,说:“想准确寻找到自己想要的记忆,无异于驱赶一头大象穿过缝衣针的针孔,几乎不可能。 因为遗忘是空白的,只有记忆恢复,才能判断那是否是自己需要的部分,这就等同于博弈,只有一半的可能性。 对了,你喜欢哪种赌博方式? ”

“我只会老虎、棒子、鸡。 ”

“那好,我们赌一次吧,你赢了,就有选择记忆的权利,记住,我只出棒子。 ”

“那我出鸡。 ”

他摇了摇头,神秘地微笑着,说:“你未必。 ”

艾莉后来在想,如果他没有神秘的笑,自己是否真的如约出“鸡”,事实上她按如下顺序进行了分析:这套游戏是这样的逻辑关系A-B-C-A,如果他出B,自己正常是C,他很明确说出自己出B,也就明确知道她将出C,如果他食言出A,那自己就会输掉,而她出A,也会有被吃掉的几率,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她出B,如果他不食言,大家是平手,如果食言,自己可以以无效规避风险。

第一次,她们都出的是B,也就是“棒子”。 他看着艾莉,眼神里充满忧伤,艾莉低下了头。

第二次,她们依然都是B 。 “可怜的孩子。 ”他说道。 艾莉不禁怦然心动,心有些柔软。

第三次,他出C,艾莉出A。

他愣了。

“我曾对妈妈说过,不要轻信任何人,尤其要警惕你最用心爱的人,因为他知道你的软肋,会伤得你最深,事实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艾莉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声音平淡而冷酷,在他的瞳孔里,艾莉看到一个凄惶绝望的自己。

“信任是相互的,如果你第一次相信我呢? ”他忧伤地说。

“那是因为你明知道初次见面心里一定存疑。 ”但艾莉已不屑理睬他,一次背叛足以摧毁一切好感。 她向雪山走去,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在草地与雪山交界的地方,有一群健硕洁白的羚羊,艾莉从中穿行而过。 受到惊扰的羊群仰着头,呆萌地向她张望,只有一只羊,在很远的地方向着雪山顶踟躇独行。 艾莉忽然感觉自己就是那只羊,一种巨大的被时间和空间抛弃的空茫笼罩着自己,她环顾四周空旷无人,只有风呼啸而过。 艾莉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冷。

好在前面就是两扇记忆之门,她把所有期待凝结在手上,对着雪一样洁白饰有“卍”花纹的门推去。 用力,再用力,门啪地打开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仿佛内心的空茫感被具象地呈现在了眼前。 云雾随风流动,艾莉的脚下就是万丈悬崖,飓风从山谷裹挟着流云涨潮一样翻滚着涌来。

艾莉无意回头,她清晰地知道,这是自己所有记忆的完美呈现。 不知是来自身后还是山谷,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她袭来,就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块,她被这股力推动着猛地跌落下去。 在双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艾莉才发现,这股力量来自于自己内心的意愿。

“啊……”艾莉听到了自己梦中的惊叫,猛地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沈博士正缓慢地合上记事本。

对于沈博士的追问,艾莉不想多说什么,一心努力回味梦中发生的事。 她对梦中发生的事很不满意,暗自责备自己精神放松——去澳洲的机票已经订好,她可不想节外生枝。

“你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或者说你做了一件超出你能力的事,这件事困扰着你,让你焦虑,就像那条吃到嘴里的青鱼,有焦糊的味道​‍‌‍​‍‌‍‌‍​‍​‍‌‍​‍‌‍​‍​‍‌‍​‍‌​‍​‍​‍‌‍​‍​‍​‍‌‍‌‍‌‍‌‍​‍‌‍​‍​​‍​‍​‍​‍​‍​‍​‍‌‍​‍‌‍​‍‌‍‌‍‌‍​。 ”沈博士说,两只眼睛闪动惊喜的光芒。

“嗯,是的,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 ”艾莉说。 突然,仿佛临时起意,艾莉说道,“你能陪我去厄尔湖吗? 现在正值汛期,据说鱼会跃出水面,看到与梦中相似的情形也许会唤起我的记忆。 ”

“好啊。 ”沈博士异常高兴。 用新的诊疗方式配合心理疾病康复,正是他现在研究的课题。

“你一定要去哦。 ”走到门口,艾莉再次回头叮嘱,脸上挂满让人疼惜的郁闷。

听着艾莉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徐警官从暗室走出来,说:“我陪你去。 ”

“不行,那里地势开阔,如果被她发现所有的治疗将功亏一篑。 ”沈博士说,他因即将开始进行新的诊疗案例而兴奋。

“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

“你别忘了,我是医生,她可是我的病人,她的心理欲求我最清楚。 ”沈博士蛮不在乎地说。

“你觉得,只有她自己是病人吗? ”徐警官的语气意味深长。 说完,把手机举到沈博士面前,上面是一张截图,一个帅气的男人,倚靠着船舷,意气风发地看着镜头,照片下是一支白菊花。 “虽然这张图在艾莉的微博只出现不过一分钟,但还是被马洛的朋友无意中截图留了下来。 ”徐警官说。

“这能代表什么? 菊还被誉为‘花中四君子’呢。 ”沈博士去拉抽屉,木头有点潮,用了两下力没拉动,他放弃了,把记事本随手扔在桌面上。

“厄尔湖可是个不祥的地方,那里阴森荒凉,据说河水里还存有可怕的食人鱼。 ”徐警官见沈博士无动于衷,继续说道,“我不相信你嗅不到危险的味道,当然,这不关我的事,我也不逼你,但我自己能查出来。 ”

厄尔湖属于自然冲击而成,两条河流在此汇聚成方圆二里多地的湖泊。 河水在此稍作停留,随后又分道扬镳向东一泻千里而去。 分开去的河流还是原来的名字,只是河中的水早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

厄尔湖距市区三十华里,除了偶尔有几名钓鱼爱好者,平时少有人来,由于疏于管理,湖边景色反倒有种原生的荒僻野趣,河道滩涂上野柽柳林蓬勃茂盛,大片大片的红柳草恣意逶迤铺满两岸堤坝,到了秋天,就像铺了一层紫红地毯,非常壮观,艾莉边走边指点给沈博士看。

“你经常来这儿? ”沈博士问。 很久没来郊外了,走惯了坚硬的水泥路,如今踩着暄腾的黄土沈博士很兴奋,心情就像脚心传导的神经元,一跳一跳要飞起来似的。

“妈妈在的时候常带我来。 呶,就在那儿,”艾莉指着前方继续说,“有一年初冬,一只落单的大雁被困在了那儿,双腿陷在淤泥里出不来,整个河堤空寂无人,妈妈几次走近想救它,但淤泥太软了,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你是知道的,北方的一个夜晚,就足以让那只大雁死去。 我们不忍听大雁凄厉的哀鸣,只好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妈妈悲伤地说,世上万物,总会有被上天遗忘的可怜虫。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各有天命,无论遭遇到什么,求不得,怨不得,只能靠自我救赎。 妈妈是个无法面对苦难的人,尤其是面对别人的苦难,她替那只可怜的大雁向路上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求救,可等我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大雁已经不见了。 ”

“它飞走了? ”沈博士迫不及待地追问。

“它飞走的概率远没有成为一锅炖大雁的概率大。 我们坐那儿吧。 ”艾莉指了指被冲击坍塌的堤坝。 它处于湖的中间,没有河道淤滩,也没有斜坡阻挡视线,下面直接就是宽阔的水域,上下游河道景象一目了然,是个观景的绝佳地。

“那安全吗? ”沈博士看着笔直的堤坝有些担心。

“你快看,快看,鱼真的飞起来了。 ”艾莉好像没有听到沈博士的话,拉起沈博士的胳膊兴奋地往前跑。

谁不向往青春的激情呢,何况还是一位美丽的女孩发出的邀请,沈博士隐藏在心底的冒险欲被点燃了,他顺着艾莉指的方向看去,果真,一条条大鱼争相跃出水面,厄尔湖心好像煮沸的水,被鱼击打得溅起一朵朵水花。

“快要生殖的鱼身体里会产生一些能刺激神经的东西,使鱼处于兴奋状态,所以才能看到它跳跃出水的情形。 ”艾莉停下奔跑,气喘吁吁地说。

“你懂得挺多啊。 ”沈博士称赞道。

艾莉从双肩包抽出一张双人坐垫铺在河堤,自己先坐了上去,两条腿悬空在堤坝上不停摆动,看得沈博士胆战心惊​‍‌‍​‍‌‍‌‍​‍​‍‌‍​‍‌‍​‍​‍‌‍​‍‌​‍​‍​‍‌‍​‍​‍​‍‌‍‌‍‌‍‌‍​‍‌‍​‍​​‍​‍​‍​‍​‍​‍​‍‌‍​‍‌‍​‍‌‍‌‍‌‍​。 太危险了,他刚想劝她上来,艾莉已仰着头对他说,“你知道谁告诉我的吗? 是那个去救大雁的男人,后来他成了妈妈的男朋友。 ”

“他身材魁梧,眼睛很漂亮? ”对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物沈博士并不觉得吃惊。

“是的。 ”艾莉对他准确的猜测也不感意外。 “你说的很对,他很善良,学识深厚,在妈妈面前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可他后来还是背叛了。 经受不住诱惑的感情是不足珍惜的,可妈妈并不这样认为,她为此患上了抑郁症。 ”

“就这些? ”沈博士坐到坐垫上。

“是,就这些。 再纠缠的事情等过两天再看,都一文不值,但当时痛苦的好像世界末日。 ”艾莉从背包拿出一把小瑞士军刀在手里把玩,继续说道,“郁抑症让妈妈饱受折磨,但她排斥去看病,没办法,我只有模仿抑郁症的症状装病,拿回药再想办法让她吃,或融到水里,或放在饭里。 ”

沈博士愣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沈博士不接茬,任由她的话在半空悬浮。 艾莉的目光在沈博士充满狐疑的脸上没多做停留,转而怅惘地看向上游滚滚而来的河水,说道,“因为,诱惑她男朋友的人,就是我,这把军刀,也是他送给我的。 ”艾莉深呼一口气,继续说道,“幸运的是,妈妈不知道——他一直守口如瓶,当然,一个占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也少见,从这点看,他至少是个有操守的人。 当时我一心想让爸妈复婚,虽然那场婚姻带给妈妈的是痛苦和煎熬。 当爸爸出车祸以后,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沮丧、懊悔让我瞬间崩溃,我后悔让爸爸进城打工,我把所有的恨归结于他的背叛,虽然过错是我造成的,但如果他抵御住诱惑,那一切都不会发生,妈妈也不会痛苦,我也不会沉浸在自责的深渊无法自拔。 我知道,妈妈最在意我,为了把妈妈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我先于她之前抑郁了。 ”

“他就是马洛? ”沈博士有些紧张。

听到这里的时候,艾莉不知受到什么暗示,感觉身后有一股湿热的风吹来,像一个人急促的喘息。 她感到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似乎已经听到一阵轻微的嘁嘁喳喳的低语或者一声叹息。

有人在暗中窥视? 她回过头紧张地四处张望。 背后是一片低矮纤细的柽柳林,杂乱无章的灌木参差其中,这里藏不住一只羊,除非匍匐在地,而尖锐的灌木枝会一点一点穿透皮肤刺进肉里,让人忍不住发出疼痛的呻吟。 不可能有人,艾莉对于这个结论很满意。 其实,如果她再仔细盯视久一点,会发现红柳草里面折射出一道黑色的幽光,那是徐警官乌黑的头发反射出的光泽——在艾莉转身的时候,他迅速把脸埋进掌心。

打消疑虑的艾莉转回头回答道,“是,他就是马洛。 唉,可怜的女人,一生唯一的愿望是穿上婚纱好好爱一次,可唯一一次穿上白纱裙,却是奔向死亡。 ”艾莉把双腿屈起,头埋在两腿之间忧伤地自语着。

“你说什么? ”沈博士问道。

“没什么。 ”艾莉深呼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要把所有不快的往事一起吐出来,神情变得明朗轻快,继续说道,“致人死亡的原因有很多,车祸、脑梗、癌症,甚至一场来历不明的伤风感冒,而我,是主宰生命的那块心肌死了,虽然它依然跳动,我仍旧呼吸,但它死了,在爸爸知道马洛和妈妈交往,逼着我诱惑马洛的时候,我清晰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 我鄙视阴暗和龌龊,但却无力抗拒,对于‘父爱’的渴望,让我忍不住去迎合他,谄媚他。 ‘爱是不需要交换的,’马洛说这句话时,我原是不信的,他怜悯地看着我像荡妇一样的拙劣表演无动于衷,守口如瓶。 我很沮丧,他让我看到自己内心的丑陋,继而恼羞成怒变本加厉。 我永远忘不掉,那天,妈妈听信我的话,愤怒地对他喊出‘滚’的时候他看向我的眼神,怜悯、绝望、疼惜,就是没有恨,仿佛我是一只受困于水中的小猫——他对所有的生灵心存怜悯,尤其是猫——从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为他所承受的不公礼遇感到愤怒,虽然一切因我而起。 我不能原谅妈妈的愚蠢,不能原谅爸爸恶魔一样的控制欲,当然,我更不能原谅卑鄙的自己。 ”艾莉说着,把裙子高高撩起,膝盖五公分以上,一道道赤褐色陈旧划痕触目惊心。

沈博士明白,肉体对于艾莉而言早已麻木,疼是她感受生命存在的唯一方式。

“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出来吗? ”艾莉忽然侧偏着头看向他,目光清爽得像正月十五的月亮,连同语气,也带着几分小女孩的俏皮。

“说你的心事,继续治疗? ”沈博士回答。

“当然不是。 ”艾莉脱下白色板鞋,露出红润鲜嫩的双脚,轻声说道,“我要你见证,我对自己的惩罚。 ”说着,瑞士军刀已划向脚面,沈博士哎呀一声,脚面上一道鲜艳的血迹已经流了出来。 看着伤口,沈博士的心如万蚁抓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艾莉看沈博士呆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再次挥刀划向另一只脚。

“哎呀,不行。 ”沈博士惊呼一声,猛地扑了过来。 艾莉身子一侧,脚悬空平伸向河堤,细密的血珠一颗接一颗地落向厄尔湖。 沈博士看着她血流不止的双脚,心里一阵恍惚,不由上身前倾,双臂向它直直地扑了过去​‍‌‍​‍‌‍‌‍​‍​‍‌‍​‍‌‍​‍​‍‌‍​‍‌​‍​‍​‍‌‍​‍​‍​‍‌‍‌‍‌‍‌‍​‍‌‍​‍​​‍​‍​‍​‍​‍​‍​‍‌‍​‍‌‍​‍‌‍‌‍‌‍​。 只听扑通一声,沈博士掉进了厄尔湖,那声沉闷的落水声,昭示着厄尔湖不可测的深邃。

沈博士沉进了水里,河水瞬间吞没了他。 鱼,各种鱼,从他身上游过,有的鱼迫不及待伸出小嘴,来噬咬他的脸,他毫无痛感,一条又一条血丝线一样飘向湖面,验证着水里正在发生的事。

艾莉坐在岸边忧伤地望着远方。 她不肯低头,仿佛眼下正在发生的惨剧让她很痛苦,并为此饱受折磨。 这时,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从艾莉背后越过,没有任何停留,就像一块随泥石流滚落的石头,咚地一声直接砸进湖里。 艾莉愣了,这一个人不在她预想之内,他从哪里钻出来的? 她四处张望,目光落在身后那片低矮的柽柳林。 这时,只听脚下传来哗啦哗啦的划水声——徐警官从背后搂着沈博士正一点一点往岸边游去。

如果艾莉愿意,她可以轻易伪装——沈博士没有受到任何外力袭击,一时失足落水,而自己吓呆了——只要像所有犯了过错的人一样表现的焦急、慌张,用忙乱的示好表达内疚和歉意。 当他们爬上堤坝,踉跄着向她走来的时候,她放弃了,她不允许自己用卑微、虚假甚至谄媚的笑脸去迎合这个害死自己母亲的人。 她迎风而立,脸上挂着身处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冷峻。

“为什么这么对我? ”湿漉漉的沈博士像一条鱼,头发、衣袖滴答滴答往下滚落着水滴。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喉咙被水呛到,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刚刚历经一场悲怆的痛苦。 徐警官疲惫地瘫坐在地上,水渍一点一点润湿身下干燥的黄土地,汇聚成一汪小水洼。

“我厌恶控制,”艾莉扫视了他们一眼,目光重新投向湖水,开始了她舒缓的讲述,仿佛再次被催眠一样,她说,“我厌恶用亲情、用伦理、用道德绑架的控制,为此,我要赞美死亡,是它给我自由,我日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祈祷应验了——父母以死亡的方式把自由还给了我。 只是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不知该欢喜还是悲伤,我陷入茫然无措的恐惧里,站在阳光之下,我感觉世界像幻境一样虚假。 我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本就逼仄的房间,被他们生前的记忆和影子挤得满满的,我快要窒息了,我必须找到一件事来做,否则,我的头会炸掉。

“我开始擦地。 地已拖了两遍,湿漉漉的,两行赤脚踩过的痕迹混沌不清,像心情,也像他(她)们短促模糊的人生。 后来,我索性跪在地上擦,把两条毛巾叠在一起,每个角落都不曾放过,用力擦,专注地擦——在墙角我捡到一枚一分硬币,还发现有两块破损的瓷砖,一块中间有个坑,落了灰尘又沾了水,变成了一个黑点; 一块是砖角掉了一点,成了一个豁口。 不管这些,继续擦,一直擦,一点点退着擦,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跪在地上,只做这一件事 ——擦地。 突然,猝不及防的,我后移的脚趾碰到了茶几,一阵钻心的疼,我终于忍不住,抱着脚,盘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完以后,我想到了你。 ”她的目光指向沈博士。

“你意识到自己心理出现了问题? ”徐警官的声音没有职业化的质询和蔑视,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不,我的心理问题会自行疗愈。 ”艾莉果断回答。

“你想挑战意识控制力。 ”沈博士恢复了医生的理性,也瞬间明白了艾莉的心理指向。 他的定义很直白、坚定,不留任何协商空间。

艾莉没有说话,坐在地上,闲适地用小拇指拨弄着脚面正在凝结的血痂。 沈博士意识到那是对他无声的嘲弄,脸不禁一阵潮红。

“我无意挑战,而是摧毁。 ”艾莉目光清澈,直视着沈博士的眼睛认真地说,“意识控制是罪恶可耻的,除去牢狱,肉体的禁锢可能源于阶层、贫穷,像一个终生受困于一道黄土坡里的老农民,虽然可怜,但这是他清醒意识的自我选择,难道一定要剥夺一个人本应具有的独立思想变成一群奴隶,像一群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一样被你们牢牢掌控,按照你们认为所谓正确的规则去思考、去生活、去爱、去恨? 哦,你可能会说医者仁心,你会‘取精华,去糟粕’删除掉怨恨的成分,让人变得积极快乐,可那是完整的人吗? 是我们终其一生要活成的一个人所应具有的样子吗? 凭什么要按照你的好恶认知去判断别人的对错? ”

“我只是去了解,因为……”沈博士看了看徐警官,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了解? ”艾莉愤怒了,声音变得凛冽,“再三诱导别人去揭开伤疤,就像一个刽子手,不停揭开封住口鼻的湿漉漉的黄表纸查看人是否窒息死去,而无视他人扭曲痛苦的挣扎? 曾经我觉得梦境是世界上唯一客观的地方,当意识到连这块领地都已被操控的时候,我绝望了,对这个世界,对人类这个生物感到绝望。 ”

“这只是唤醒沉睡的潜意识,去寻找真相的必要手段。 ”沈博士辩解着。

“真相? ”艾莉嘲弄地一笑,说,“眼见的都未必是真实的,从虚无的梦里又妄图能看到什么。 ”

“但我看到了。 ”沈博士说。

“你看到了? ”艾莉一愣,红润的脸上竟生生透出青白来,一抹惧色在眼中迅速闪过。 沈博士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沉默寂静的河水。

这不易察觉的一抹惧色,也被徐警官看在眼里,他好像想到什么,仔细打量起厄尔湖:它首尾相连着两条平静宽阔的河流,绵延如带的河道点缀着近似沙滩的滩涂,一边生长着野生菖蒲和红柳草、野柽柳,另一边地势平缓开阔的河堤种植着应季的麦田。 这样的田,就像腰带多余的部分,可有可无——风调雨顺,就多收几袋粮,遇到河水暴涨,田被淹,颗粒无收也是常有的事。 没了期待,农民也就懒于打理,除了一收一种,这里平时少有人来。 一个念头像跳闸一样突兀地在脑子里出现,马洛? 混沌的脉络在瞬间清晰起来,他情不自禁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稳了一下神,故作镇定地说道,“马洛在这儿。 ”

沈博士骇然地看着徐警官。

如果说艾莉明知道马洛沉在水里,还能悠闲地站在堤岸,在晴朗的日光之下,心里装着水下的罪恶和事情发生的经过,还能面对平静的河水由远而近地眺望欣赏一番,这是他不能想象的。

艾莉站起身,仔细抚平裙子上每一道细微的褶皱,然后下颌微微上扬,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脸上闪着宁静神秘的光泽​‍‌‍​‍‌‍‌‍​‍​‍‌‍​‍‌‍​‍​‍‌‍​‍‌​‍​‍​‍‌‍​‍​‍​‍‌‍‌‍‌‍‌‍​‍‌‍​‍​​‍​‍​‍​‍​‍​‍​‍‌‍​‍‌‍​‍‌‍‌‍‌‍​。 她像为这片湖水朗诵一首唯美的诗一样大声说道,“我怕失去,非常怕,为此我宁愿从开始就一无所有。 我崇尚真实,虽然明知道生活不可避免要被浸泡在各种谎言里,但我仍然坚信。 后来我明白了,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也只有死亡才能让一切永恒,而活着就会存在未知、变数、不确定性,所以,”她转回头粲然一笑,无比温柔地说,“我喜欢死亡。 我曾经做过挣扎,也寻求过自救方法,为此我研修心理学。 ”

沈博士惊诧之余,忽然想起艾莉在被催眠时的讲述——隐晦,且具有某种隐喻的指向。

艾莉继续说,“纵然生命对于我而言,还有大把的时间尽可以挥霍,但生命终归只有一次,父母的相继离世让我不得不时常想到它消逝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月圆的时候,恐惧像潮汐一样把我埋葬在夜里,看着窗外霜一样白的月光,我一动不能动,只能用急促的呼吸证明自己还活着,至少肉体活着。 ”

“人说嫉妒只存在于相熟的人之间,虽然她是我的母亲。 时间流逝,她愈发像被拐卖之前的少女,对各种人情世故厌弃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无动于衷,欢喜地生活在自己简单的小幸福里,而我,却日渐发霉,日夜生长着湿滑令人作呕的黑色霉菌。 她是个可怜的善良女人,当我虚化掉母女身份,我不得不对她的一生际遇给予一个有良知的人最基本该有的同情。 但我们是母女,这是命运,我们不可能换个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换个方式相爱。 我曾经以为,爱是走在葱茏的梧桐树下,披着透过枝叶洒下的点碎月光,在昏黄的灯光和散发着食物浓郁香气的家门前手牵手散步,遇到马洛以后,我发现爱是一道燃烧到颓废、热烈的火,当内心萌生出毁灭性激情的欲望时,我已无法自抑,我只希望寻找一种存在,一种永恒的完整的方式存在,为此不惜以灰飞烟灭作代价,比如死亡。

“我不惧怕死亡,如果余生悲、喜注定以一种平衡的姿态呈现,我宁愿放弃肉体,让灵魂无需附着于某件事物,任其化成一道光,或者一粒尘土。 ”她直视着沈博士,目光空无一物,如同天边即将垂下的幕帘。 随着她话音落地,巨大的幻灭感在空气中蔓延,仿佛她的话一下扼住了所有人的触觉、味觉以及所有感官的神经,各自用想象体味死亡给身心带来的空灵和轻盈。

沈博士率先动了动身子,皱紧的眉表明她的话带给自己心灵的触动,而自己之所以没有说话,只是不想打断她。 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是的,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就在他努力寻找话题的时候,艾莉迅速转身,双脚用力一蹬,用一个标准的高空跳水动作纵身一跃,只听“噗通”一声闷响,艾莉跳进了厄尔湖。

艾莉一阵眩晕,正午炽烈的阳光穿透海水,白花花的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感觉有水草从身体里长出来,翠绿的水草把她一圈一圈缠绕,像梦中那个卖报人一样,她手脚四处挥舞试图挣扎,结果被水草越缠越紧,宽厚的叶片使劲伸展着,向着太阳疯长,长长的,像撒旦的舌头,随着水流舒缓地浮动着。

这里是地狱吗? 艾莉想大声问。

可哪里又不是地狱呢? 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回答,心里不由一阵焦灼,蓬勃的水草正在一点一点遮蔽阳光,她对着缝隙筛落的几缕光线祈祷,来一阵风吧,一阵为我而来的风,吹掉这捆绑的束缚。 她清晰地听到心里绝望的哀号,却张不开嘴,满腹沉甸甸的海水以及缠绕的水草正把她一点一点拖向海底。 她睁大双眼,妄图视线能穿透深邃的大海,去陆地自由地呼吸,像一朵花,或者一株草一样。

终于,她放弃挣扎,一边下沉,一边用坚强和最后的意志与死神对峙着。

忽然,眼前出现一副被海水浸泡得惨白的尸骨,鱼儿啃噬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肉,除了挂在手骨上的一枚红藤木脚环,脚环接口处的藏银依然闪亮。

艾莉心头一热,禁不住笑了。 她伸着手臂,努力向湖底深处飘去,她想抓到红藤木脚环,继而抓住那只狰狞却曾给予她无限温暖的手骨。 她的胸腔填满渴望,眼见着红藤木脚环就在眼前,却无法接近,一次一次尝试靠近,又一次一次被海浪推开,她无能为力,听任泪水哗啦哗啦地流向大海。 最后,她陷入一片混沌当中,与大海融洽地合为一体,像一条真正的青鱼随波游动……

一阵风穿过柽柳林的缝隙向湖面吹来,层层叠叠的波纹像鱼鳞一样荡漾开去,同样泛起涟漪的还有堤岸上的两摊湿漉漉的水洼,凌乱的脚印,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但发生过什么呢,在这空荡荡的堤岸? 湖面上,一条一条的青鱼像遇到煮沸的水,争相浮出水面,跃向空中。 当然,它什么也不会说,无论是湖里,还是堤岸上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翠屏山的老葛正弓着背,围着艾莉妈妈墓地捡拾红玫瑰。 “真是该死的,别人都是把花束放在祭台,偏她耍幺蛾子,扥成一片片花瓣撒一地。 ”他嘴里抱怨着,心里却想:白天墓地都瘆得慌,谁会在黑漆漆的夜里,从鲜红的玫瑰花枝上一朵一朵扥下花瓣,又均匀地撒满整个墓地呢? 那个姑娘? 他猛地像赤脚踩到寒冰,感觉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直冲头顶。 他不再嘟囔,手下动作迅速快了起来。

一个月后,沈博士以志愿者身份出现在云水村。

“心里还能生病? 扯怪。 ”老太抿着干瘪的嘴说。 她仅有的那颗牙,终究还是掉了。

责任编辑/苏敏 邵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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