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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小说)

2022-03-08 18:00 作者:东方晨曦园 围观:
好运(小说)

李 祯

1

吴勇在狗镇三年了​‍‌‍​‍‌‍‌‍​‍​‍‌‍​‍‌‍​‍​‍‌‍​‍‌​‍​‍​‍‌‍​‍​‍​‍‌‍‌‍‌‍‌‍​‍‌‍​‍​​‍​‍​‍​‍​‍​‍​‍‌‍​‍‌‍​‍‌‍‌‍‌‍​。 生日当天,他决定去“标榜”剪发​‍‌‍​‍‌‍‌‍​‍​‍‌‍​‍‌‍​‍​‍‌‍​‍‌​‍​‍​‍‌‍​‍​‍​‍‌‍‌‍‌‍‌‍​‍‌‍​‍​​‍​‍​‍​‍​‍​‍​‍‌‍​‍‌‍​‍‌‍‌‍‌‍​。

“标榜”是一家理发店,在市中心,距离狗镇十二公里​‍‌‍​‍‌‍‌‍​‍​‍‌‍​‍‌‍​‍​‍‌‍​‍‌​‍​‍​‍‌‍​‍​‍​‍‌‍‌‍‌‍‌‍​‍‌‍​‍​​‍​‍​‍​‍​‍​‍​‍‌‍​‍‌‍​‍‌‍‌‍‌‍​。 论起价格,比镇子上贵七八块钱。 吴勇生活中时常拮据,但是,讲究穿衣打扮。 他有好几套西服,衬衫不计其数,条纹的,纯色的等等。 各种样式的都有。 这些衣服多数为三年前所购,如今依旧板正,有型。 所以,去“标榜”,他不嫌贵。

那一天,吴勇烧坏了几块瓷砖。 本来这事与头发无关,车间主任仅仅批评他工作的问题。 他是一名陶瓷厂的工人,干了三个月,日常工作是烧制瓷砖。 车间里很脏,粉尘漫天的样子。 工友们是一些糙汉,膀大腰圆,剃着利索的平头。 唯独吴勇留着大背头,在他们中间,有些格格不入。 看到他,主任由工作就说到了作风,慢慢扯到了头发上。 “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头发长见识短。 ”主任骂道,“赶紧给我剪了它,看着就烦。 ”

吴勇喜欢大背头,乌黑,锃亮。 他每天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留了好多年,开办鸡场的时候,他就留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是个体面的老板。 如今,他是一个工人。 一个邋里邋遢的工人。 吴勇不明白为何变成了这样。 他不信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愈发艰难。 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决定顺从主任的命令,或许,剪短头发可以交到好运吧。

摩托驶入市区,速度三十迈。 街道两侧营业的店铺星星点点,都是些酒店、饭馆之类的场所。 不远处,有几个醉汉在大街上拉扯,吵闹。 吴勇驶过他们,不想多看一眼。 之后,车子行驶了一千米,拐进了王舍路,“标榜美发”霓虹灯招牌显露出来。 它悬挂在一栋楼房的二层,在昏暗的街道中分外亮眼。 吴勇停下车子,打开后备箱。 后备箱里有一件干净的西服。 他平日里进城总是穿着西装。 他犹豫了片刻,嘴里叹息道:“唉,今非昔比。 ”

他把西服重新放了回去。

店里,年轻的店员正在打扫地面。 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发。 他告诉吴勇,打烊了。 剪头发,明天再来。 吴勇解释,他是店主人的老朋友; 询问他是新来的伙计吗; 并且说,在他还没来工作前,他就和店主人认识了。 最终,店员拿起了剪刀,给他剪了个板寸。 精神气十足。

吴勇端详着镜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吴勇往回赶路。 主任给了他半个小时,从工厂到达市区,他花费了二十分钟。 等着返回工厂,过去了个把小时​‍‌‍​‍‌‍‌‍​‍​‍‌‍​‍‌‍​‍​‍‌‍​‍‌​‍​‍​‍‌‍​‍​‍​‍‌‍‌‍‌‍‌‍​‍‌‍​‍​​‍​‍​‍​‍​‍​‍​‍‌‍​‍‌‍​‍‌‍‌‍‌‍​。 他跑入车间,还没来得及道歉,主任就笑了起来。 主任一边笑,一边指向车间中央的老式窑炉,随口说道:“不错! ”

2

工作开始了。 吴勇掏出笔记本,嘴唇蠕动,像是默念口诀。 笔记本上记载着瓷砖的烧制过程,机器的操作步骤等等,还有一些规章制度,其中有图有字,十分详细。 他一边看,一边向脑后摸去。 他感到发根扎手,有些不适。 好在窑炉运行的平稳,稍微操作一番,他就把笔记本放进了口袋。 夜深了,各条线上的工友睡了过去。 吴勇坐在马扎上,慢慢地闭起了眼睛。

吴勇所在的车间是由铁皮搭建而成的。 墙壁上镶嵌着一扇扇长条状的窗户,门直接在铁皮中央凿成,头顶上还有两架工业风扇。 车间里这些装置是为了散热,烧制瓷砖需要1200度以上的高温。 夏天临近,工友们拿出藿香正气水,在还没进入车间之前,就灌入了嘴巴。 没过一分钟,吴勇睁开了眼睛。 他掏出笔记本,不停地扇动着。 车间里太热了,他感觉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吴勇尚可忍耐高温。 他是个瘦子,夏天不冒汗,他无法忍受的是机器产生的噪音。 那些噪音就像海浪一般,波涛滚滚,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 他耳朵都坏掉了。 人们跟他说话,他必须像个老头子似的,紧贴到对方脸上。

医生说,他这是突发性耳鸣,开了一大堆处方药。 他看到有一剂药是抗焦虑的。 吃了几天,不见起效后,他连同助听器,全部锁进了卧室的抽屉。 他也尝试过传统的疗法,比如说针灸,刮痧,或者在睡觉之前,用艾叶泡脚。 这些疗法只能暂时缓解痛苦,使他花了不少冤枉钱。 这个月,情况加剧。 他不但听力衰退,而且,耳朵里常常发出嗡鸣的声音——就像是飞进了一只蝉。

吴勇把一切归咎于车间糟糕的环境。 狗镇重工业发达,遍地都是工厂,其他行当少得可怜。 除了伺候这些机器,他又能找到什么轻便的活呢。 吴勇望着车间里轰隆作响的机器,思绪万千。

直到手机响起。

3

“还记得我吗? ”电话那头说道。

吴勇听着耳熟,一时没能想起名字。 他翻看通讯记录,这个人打了十几个电话,刚刚身在车间,机器的噪音掩盖了铃声。 他没有听到。 当看到号码归属地,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直抵全身。 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他手机号码的呢。 他记得,在来狗镇前,他没有通知任何人。 “难道在罗城的朋友已经知道了我现在的住所。 ”他握手机的手在颤抖,想直接挂断,然后,更换手机号码。 他来回走动着,脑袋里乱糟糟的。 他突然想到了逃离,对,就像上次逃离罗城一样。 这时候,电话那头说道:“大寿星,今天是你的生日。 回来吧。 ”

他按动挂断键的手指松动了下来。

这是他第三年在异乡过生日​‍‌‍​‍‌‍‌‍​‍​‍‌‍​‍‌‍​‍​‍‌‍​‍‌​‍​‍​‍‌‍​‍​‍​‍‌‍‌‍‌‍‌‍​‍‌‍​‍​​‍​‍​‍​‍​‍​‍​‍‌‍​‍‌‍​‍‌‍‌‍‌‍​。 没有收到祝福,没有人请他喝酒,家人也没有为他庆祝。 他以为大家忘掉了他。 没想到,电话里的这个人记得。 这个人叫宏忠,在罗城的孙武镇是个养鸡的,跟他是结拜兄弟。 宏忠喝醉了,一直哀求吴勇回罗城。 在宏忠低沉、幽怨的声调下,不禁使吴勇想起了罗城的岁月。

跟宏忠一样,吴勇曾经是个养鸡的。 他有两间长度四十米的鸡舍,里面养了两万多只鸡。 那些鸡给吴勇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他穿上了西装,在脖子上挂起了领带,甚至每次出门,他都用摩丝把头发理顺。 吴勇的家里焕然一新,二层的小楼平地而起,皮质家具、彩电、VCD等等现代生活设备一应俱全。 那时,吴勇没什么可操心的。 他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孙武镇找宏忠喝酒。

生日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 他提前在罗城最大的饭店“武定府”订了一个包间,邀请众多生意上的好友,有畜牧局的老李、开禽药店的刘洪、贩卖饲料的老高等等。 他们携家带口,手上拎着各种贵重的礼物,纷纷赴约参加。 一喝就是整个白天。

好景不长。 在鸡舍经营到第七个年头,养殖产业开始下滑(尤其鸡蛋产业)。 吴勇准备和妻子共渡难关。 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存折空空如也。 那些赚来的钱已被他挥霍干净。 后来,他以赊账度日。 直到亲戚躲着他,生意伙伴不再请他喝酒,而是频频上门讨债。 人人看待他就像仇人似的。

吴勇背负着十几万的外债,逃到了狗镇。 他在狗镇开了一家小饭馆,不到两年的时间,宣告破产。 他放下之前当老板的身段,跟很多来狗镇的外地人一样,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生活的艰难使吴勇彻底改变。 他节衣缩食,买什么东西都精打细算,生怕影响下个月开支。 他还有另外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每天的开销情况。 他不再应酬,社交圈子极窄。 除了几个工友,他不认识其他人。 虽然,整日跟工友们在车间里干得热火朝天,精疲力尽,他知道他和他们算不上朋友。 他和他们谈不到一块。 他们喜欢谈论女人、金钱,开着各种低级的玩笑。 这是吴勇最深恶痛绝的。 最重要的是,他把酒戒掉了。

“今天喝了一天的酒。 可是,一点不痛快。 ”宏忠补充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

吴勇没有答话。

“因为少了你。 ”宏忠说。

听到这句话,吴勇心里颇为触动。

“你是不是忘了我? ”

吴勇陷入了沉默。 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了主任的责骂声。 吴勇捂住听筒,说:“马上就来。 ”主任破口骂道:“不想干,立马滚蛋。 ”吴勇站在原地没动,主任气愤地走掉了,他继续接听电话。

“我的鸡舍破产了。 ”吴勇有些诧异,在狗镇那么多养殖的朋友中,唯独宏忠没有赔钱​‍‌‍​‍‌‍‌‍​‍​‍‌‍​‍‌‍​‍​‍‌‍​‍‌​‍​‍​‍‌‍​‍​‍​‍‌‍‌‍‌‍‌‍​‍‌‍​‍​​‍​‍​‍​‍​‍​‍​‍‌‍​‍‌‍​‍‌‍‌‍‌‍​。

“怎么会……”

“镇上的人说污染太严重。 ”之后电话里传来小声的啜泣声。

没想到宏忠沦落到这个地步,吴勇在想如何安慰他。

“我已经在温州了。 ”

“什么,你怎么去了那里。 ”

“我需要你。 来这里,咱们一起发财吧。 ”

吴勇很感激宏忠,有了发财的机会,还不忘想着他。 最重要的是,宏忠只字未提他所欠的债务。 他欠了宏忠五万块钱。 “打虎不离亲兄弟。 ”吴勇默念着,朝着车间走去。 他觉得去温州倒不失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他听说很多人在那里发了财。 有一次,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名乞丐在当地捡破烂成了百万富翁。 当时,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现在想起那位乞丐,吴勇心里乐开了花。 作为一名生意老手,难道他还不如一名乞丐吗。 主任正在车间里大发雷霆。 工友们低着头,睡眼惺忪,没精打采地接受着批评。 吴勇站到了最后面。 看到吴勇,主任更是怒火中烧,操起窑炉顶棚的瓷砖直接摔在了地上。 这片瓷砖还没褪去热度,刚刚扔出去,主任就用一只手捂住了另一只手。 他好像冻坏了似的,蹲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车间里传来一阵窃笑,一位工友悄悄告诉吴勇,窑炉又出问题了。 吴勇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正是他把守的那个窑炉。

“叫你们来是打电话的吗? 你们是把我的话当放屁吗? 现在厂子里的效益那么低。 明天中午赶制不出那批货,你们统统给我滚蛋! ”

远远没有主任想象的那么轻松。 那个夜晚,机器频频发生故障,工人们大汗淋漓,乱作一团。 主任一边骂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边在工人屁股后面催促着。 吴勇倒是逃过一劫,可是比起其他工友,更是苦不堪言。 起初,他按照笔记上操作步骤摆弄机器,忙得最后,他脑子里糊涂了。 等着到了下午五点钟左右,终于,赶制出南方某个厂商需要的瓷砖。 大部分工友累得瘫倒在地,有的甚至家都不回,直接躺在犄角旮旯里,睡着了。 吴勇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忙完了。 他准备找个地方休息,站了十几个小时,他整个身子都垮掉了。 他突然想到,这可能是在这里工作的最后几天,一时精神起来。 他骑上摩托,朝家里奔去。

4

“是不是发工资了。 ”妻子问道。

“工资才有几个钱。 ”妻子一脸木讷,吴勇补充道,“是天上掉馅饼了。 ”

一家三口勉强挤上摩托,来到了“好运来”。 “好运来”是狗镇还算不错的饭馆。 每当到了饭点,镇子上的人相聚于此,热闹非凡。 吴勇经常听工友们谈论“好运来”,尤其是店里的招牌菜——牟家鸡。 据说做法来自当地一个村庄。 自从来到狗镇后,他就没有下过馆子。 这一次,他是为牟家鸡而来。 吴勇生平吃得最多的就是鸡肉,他倒想尝尝牟家鸡的口味有何不同。 饭馆的门口,妻子推三阻四,不肯进去​‍‌‍​‍‌‍‌‍​‍​‍‌‍​‍‌‍​‍​‍‌‍​‍‌​‍​‍​‍‌‍​‍​‍​‍‌‍‌‍‌‍‌‍​‍‌‍​‍​​‍​‍​‍​‍​‍​‍​‍‌‍​‍‌‍​‍‌‍‌‍‌‍​。 即使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为什么不在家里吃呢,妻子质问吴勇。 现在家里还有闲钱挥霍吗。 厂子里效益不好,吴勇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 临近月底,妻子天天盘问吴勇,工资何时有着落。 现在,她又提起,让吴勇把话说明白。 不然,她是不会进去的。 吴勇一番好意,反倒使妻子赌起气来。 他告诉妻子,进去再说。 他没有想到在外面吃饭,对于他们一家,是如此的艰难。 妻子不领情,牵住儿子的手,朝家里走去。 站在一旁的儿子,不想错过大吃一顿的机会。 他一边被母亲拉着,一边口里不住地喊着“妈”。 眼角里早已泪光闪烁。

“宏忠给我打电话了! ”

靠窗的一张餐桌旁,儿子盯着菜单,手指来回移动,不知道选择哪份菜好。 吴勇告诉他,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有了吴勇的许诺,儿子放心下来,手指停在酸菜鱼上。 吴勇又加了三道菜,其中一道是牟家鸡。 他犹豫着要不要点瓶啤酒。 隔壁桌坐着四个工人,聊天,划拳,喝得正酣。 他好想大喝一顿,权当为自己庆祝。 服务员在一旁催促,饭馆生意忙得很,她还需要应付另外两桌的客人。 吴勇还是忍住了。 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为儿子要了瓶可乐,就匆匆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妻子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 她心事重重,不时地看向吴勇,又不时地低下头。 她正在费力地思索那通电话。

“他是怎么知道你电话的,来到狗镇后,我可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

与吴勇不同,那通电话没有使妻子开心。 她不断地问东问西,生怕宏忠是为了追债。 在等待上菜的间隙,吴勇向妻子解释,宏忠是一片苦心,在温州发财了,也不忘拉兄弟一把。 吴勇只讲了一半的实情。 他害怕妻子阻扰他去温州发展,刻意编造宏忠发了大财的消息。 吴勇的话起了作用,饭桌旁,妻子稍稍镇定了些许。 吴勇一边吃菜,一边诉说着未来的规划。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是自己过去,等着稳定下来后,再把她和儿子接过去。 说着说着吴勇站了起来,他满面红光,像喝大了一般。 他说:“咱们家再也不用住平房了,温州那边人人都住楼房。 ”吴勇租住的院子,每当下雨的时候,四周弥漫着臭水沟的味道。 他说:“以后你也不用上班,替我好好照看儿子就行。 ”妻子在杯子厂贴花,双手已经生起一层薄薄的茧。

回家之后,吴勇翻箱倒柜。 妻子问他找什么。 他要妻子把订阅的报纸全部拿出来。 从罗城到狗镇,吴勇依旧保持着睡前翻看报纸的习惯。 妻子把一摞报纸拿到他的面前,吴勇一一翻看,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找的是乞丐发财的那张,一张激动人心的报纸(他忘记了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 吴勇没有找到,只能翻阅着当日的晚报,企图在上面找到有关温州的消息。 晚报上只有当地的一些消息以及奇人异事。 吴勇有些扫兴,夜已经深了,他只好上床睡觉​‍‌‍​‍‌‍‌‍​‍​‍‌‍​‍‌‍​‍​‍‌‍​‍‌​‍​‍​‍‌‍​‍​‍​‍‌‍‌‍‌‍‌‍​‍‌‍​‍​​‍​‍​‍​‍​‍​‍​‍‌‍​‍‌‍​‍‌‍‌‍‌‍​。

“你说,会不会是一时酒话。 宏忠这个人平常可不怎么靠谱。 ”妻子把最后的疑虑抛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事,他不会乱讲。 ”

“万一宏忠骗咱们可怎么办,咱们家可欠着他不少钱呢。 ”

“哪有那么多万一,我们之间的事,你一个老娘们不要插手了。 ”

说完,吴勇合上了眼皮。 他感觉整个身子往下坠,像一块石头坠入大海,整个人沉入了梦乡。

那一个星期,吴勇过得很不踏实。 不管是在厂子里工作,还是家中休息,他总是把手机牢牢握在手中。 一有电话打来,他激动得浑身震颤,像吓着了一般。 每当接起电话,他又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一口气往往能够叹得老长。 大部分是妻子打来的,妻子询问他宏忠那边的情况,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吴勇很不耐烦,有一次,他甚至对妻子发了火。 这种事在来到狗镇之后,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手机基本上是待机状态。 这段时间,吴勇总是在愣神。 工友们看到他的样子,拿他取笑,这是又惦记上谁家的小媳妇了。 吴勇把头扭向别处,然后,气鼓鼓地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

一个星期过去了,吴勇没有接到宏忠的电话。 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释了。 会不会是一时酒话,吴勇考虑。 妻子说得对,宏忠确实是个爱吹嘘之人。 他回想着两人的谈话,想起宏忠哀怨、委屈的口气。 听着不像是吹嘘,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宏忠真的是为了把他骗到温州——拿到五万块钱。 吴勇背脊一阵发凉,拿起手机,拨打着宏忠的电话号码。 没有人接听。

吴勇犹豫再三,打到了宏忠家里。

是宏忠的妻子接听的电话。 一听到吴勇的声音,电话那头破口大骂,甚至扬言去罗城把他缉拿归案。 吴勇负债出逃,她可是报了警的。 那些肮脏的、难听的咒骂声使得吴勇彻底忘记了打电话的目的。 他挂断电话,不顾手头上的活计,跑出了厂子。 他来到一家营业厅,注销了手机号码。 在返回厂子的路上,吴勇一边加大油门,一边嘟囔道:“狗日的东西,没想到真是为了让我还钱。 ”

噩运接踵而来,吴勇所在城市的陶瓷厂、化工厂等等一系列工厂,污染严重,需要加以整改。 老板们承受不起治理污染的花销,他们只好选择暂时性关门。 车间里,人心惶惶,工友们谈论着未来的出路,有的想干脆回老家务农。 有的考虑结伴去宁夏,这些偏远的地方,陶瓷厂还有一线活路。 吴勇以为他们在小题大做,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释,他已经去不了温州。 吴勇编了上百个理由,没有一个是满意的。 当妻子跨进家门,他面如死灰,准备向妻子老实交代。 妻子却告诉他,她所在的杯子厂关门了。 说完,妻子从抽屉中,拿出一沓钱,交到了吴勇手中。 妻子安慰他,不要担心家里,好好去吧。 那沓钱大概有五千块。 虽然不多,压在吴勇的手心,就像压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喘不上气来。

第二天,吴勇去上班​‍‌‍​‍‌‍‌‍​‍​‍‌‍​‍‌‍​‍​‍‌‍​‍‌​‍​‍​‍‌‍​‍​‍​‍‌‍‌‍‌‍‌‍​‍‌‍​‍​​‍​‍​‍​‍​‍​‍​‍‌‍​‍‌‍​‍‌‍‌‍‌‍​。 他工作的陶瓷厂的对面,有一家小型的陶瓷厂。 那儿围满了工人。 吴勇停下车子,简直不敢相信。 工人们顶着烈日,拉着横幅,呼喊着讨薪。 工厂的自动伸缩门紧闭着,里面站着两名年轻的保安。 他们手握警棍,眼睛瞪得老大,不时用袖子擦拭额角的汗。 吴勇的耳朵里嗡嗡直响,像是被围困在了人群之间。 他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 “全***的完了。 ”他嘟囔道。

他顾不上启动摩托,推着车子,就向自己所在的厂子走去。

车间里,机器停歇了下来。 工人们蹲在一旁,一副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没过多久,主任走进车间,像个军人似的,命令大伙站起来。 他向工友保证:“即使我丢掉了饭碗,也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 ”

这一天,还没有结束,主任就被开除了。

吴勇的耳朵舒缓了过来。 虽然紧挨着工友,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 但是老板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老板说:“你们先回家待一阵儿,等着以后我一个个把你们请回来。 ”工友们一个个蔫掉了,他们收拾着东西,没有人开口说话。 吴勇把饭盒和保温杯装进塑料袋子,向身旁的工友打听,主任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刚刚没有听到。 工友不耐烦地复述了一遍。 吴勇想为主任鼓掌。 不过,已经晚了。

老板还算良心。 吴勇不但拿到两个月的工资,而且,老板给他们多发了五百块。 他骑着摩托,在路上打发着时间。 车子经过了一座座工厂。 已到了下班时间,厂子门口异常冷清,看不到人。 吴勇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悲凉,调转车头,在狗镇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他的耳朵又开始嗡鸣了,而且愈发剧烈,只能加大马力,死死扳动着油门。 车子就像是一头疯掉的马匹,在马路上狂奔了起来。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就连风声,也听不到了。 他不由得哭泣起来。 在他成年后,这也许是他仅有的一次哭泣。 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生之中从未像今天这样悲伤过。 他感觉糟糕透了,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他突然想回到亲人身边,好像在他们那里能得到片刻的温存。 他想到了妻子,可是,他又有何脸面面对妻子呢。

昌国路上,来往的货车很多。 经过常年累月的碾压,路面坑坑洼洼。 摩托压入了一个凹处,他连人带车一块飞了出去。 吴勇斜躺在马路上,不时有一些人和车从他身旁经过。 有的人朝他看上两眼,匆匆而过,却没有人为此停下,给他几声安慰。 他蜷缩着身子,隐没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还记得我是谁吗? ”

又是宏忠。

“你直说吧,是不是因为那五万块钱。 ”吴勇心想宏忠一定又喝多了,不耐烦地抱怨道​‍‌‍​‍‌‍‌‍​‍​‍‌‍​‍‌‍​‍​‍‌‍​‍‌​‍​‍​‍‌‍​‍​‍​‍‌‍‌‍‌‍‌‍​‍‌‍​‍​​‍​‍​‍​‍​‍​‍​‍‌‍​‍‌‍​‍‌‍‌‍‌‍​。

“今天喝了一天的酒。 可是,一点不痛快。 你知道为什么吗? ”宏忠重复着旧日的话题。

“不就是因为少了我吗,你不就是还惦记着你那点钱吗。 ”吴勇急了。

“我的鸡舍破产了,镇上的人说污染太严重。 ”

吴勇没接话茬。

之后电话里传来了小声地啜泣声。

“我已经在温州了。 我需要你。 来这里,咱们一起发财吧。 ”

“你***的别做梦了。 ”

吴勇直接挂断了电话。

5

诊所里,王大夫为吴勇包扎着伤口。 他跟王大夫很熟,一患上头疼感冒,都是带着家人来此医治。 当然,与家人相比,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在厂子里上班,身体上难免受伤。 王大夫一边查看伤口一边询问他耳朵的近况,用艾叶泡脚就是他想出来的法子。 吴勇点着头,心思却不在耳朵和大腿上,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王大夫,你说我的耳朵会不会出现幻听? ”

“你是耳朵有毛病,不是脑子。 ”

王大夫蹲在一侧,正在包扎伤口,吴勇却蓦地站了起来。 王大夫吓了一跳,顺势往后,一屁股栽在了地上。 他以为碰到了伤口,想要道歉,话还没说,吴勇急匆匆跑了出去。

车子再次上路,比之前还快,路上的草木、路灯、建筑皆变得模糊,化为一道道虚影快速往后退去。 吴勇的心里却犹如一潭湖水,愈发清澈明净。 他想明白了,换了两个号码后,为什么宏忠还能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呢。 他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决定回罗城调查清楚。 即使问不出究竟,他也想回老家看看。

吴勇离开罗城三年了,这段时间,从未回去过。 一方面,他没有脸面回去,他已经成了罗城的‘明星’,是乡亲们饭后的谈资; 另一方面,他害怕见到亲戚朋友。 他没有钱偿还他们。 罗城距离狗镇有二百公里。 在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后,熟悉的场景尽现眼前。 绿油油的西瓜地,红彤彤的高粱,还有马路上晾晒着的小麦,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亲切。 可是,当车子逐渐接近吴村(他出生的地方),吴勇反倒困惑了起来。 鸡场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 村子也变了样,土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规整的砖瓦房。 要不是看到村口写着“吴村”的石碑,他真以为走错了地方。

吴勇来到了大队书记家。 他家的门口摆着两只石狮子,岿然不动,静默地注视着他。 吴勇喊了两声,不远处传来了声声狗叫,随后,一位男子穿着拖鞋,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看到吴勇后,精神百倍。 “是什么风把你小子吹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吴勇拉到了客厅。

此人叫吴长贵。 虽然,没上过学,但是嘴上功夫了得。 凭着一张嘴,就把村子治理得有模有样。 论起辈分,吴勇要喊一声叔,不过,他平常里直呼他的名字——长贵。 吴长贵把吴勇摁在马扎,端着两个茶缸朝柜子旁走去。 吴勇叫他不要瞎忙活,他有事问他。 “再重要的事,也要坐下来喝口茶水嘛​‍‌‍​‍‌‍‌‍​‍​‍‌‍​‍‌‍​‍​‍‌‍​‍‌​‍​‍​‍‌‍​‍​‍​‍‌‍‌‍‌‍‌‍​‍‌‍​‍​​‍​‍​‍​‍​‍​‍​‍‌‍​‍‌‍​‍‌‍‌‍‌‍​。 ”吴长贵在柜子里掏出一个铝制的盒子:“这可是上等的铁观音,要不是你来,我都不舍得拿出来。 ”

“长贵,你知道孙武镇的宏忠吗,就是我那个结拜兄弟。 ”

“他啊,”吴长贵想了想,“好像去温州了。 ”

“什么时候的事。 ”

“好像今年上半年。 ”吴长贵补充道,“去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 ”

吴长贵摇了摇头。

“肯定没有人管了。 ”吴长贵说,“现在听人说都准备改嫁了。 ”

“那你有没有宏忠在温州的消息。 ”

“这谁能知道啊。 有人说,他发了大财; 也有人说,他死了。 ”

这句话把吴勇吓了个半死,他不住地颤抖,汗毛在皮肤的表层一根根竖立了起来。 他把手伸向口袋,尝试了好几次,才伸了进去。 他两只手拿着手机,掌心里全是汗,他看到手机上清晰地记载着宏忠的电话号码。

“怎么不再坐坐了呢。 ”

半个小时后,吴勇把车子停在了宏忠的鸡舍。 鸡舍位于孙武镇的边缘地带,前面是县城,后面是一片树林。 一阵微风吹过,枝叶互相挤压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现在已是深夜,整栋鸡舍被浓郁的夜色包裹,寂寥无声,诡异的可怕。 他感到一阵凄凉,先是用手锤击铁门,没人走出,随后,用脚奋力地朝铁门踹去。 只听咣当一声,铁门轰然倒地。

吴勇站在院子中央,面前是两间四十米长的鸡舍:墙壁破裂,屋顶塌陷,鸡舍上面安装的粉刷着红漆的窗户没有一扇是完整的。 整个院子就像遭人洗劫了一般。 他呆呆站在那里,半条腿淹没在杂草中,不由得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吴勇朝着院子的南边望去,那里是两间相连的平房,曾经是他和宏忠喝酒的地方。 这时,里面亮起了一盏灯。 吴勇感觉好像宏忠就在里面等待着他似的,就径直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只留下一个老式衣柜和一张方桌,其他就是搬家留下来的垃圾。 他走到方桌旁,上面摆着两瓶白酒和一个果盘,里面的水果业已腐烂,一圈飞虫嗡嗡地在上面盘旋。 吴勇看着方桌正中央,那里立着一副遗像,正是他的兄弟宏忠。

第二天,吴勇赶回了狗镇。 妻子埋怨他不接电话,害得她找了一晚上。 吴勇没有解释,让妻子赶紧去买酒,他要破戒,大吃大喝一顿。 折腾了一夜,他又累又饿。 酒足饭饱后,吴勇说要去趟温州,过几天再回来。 妻子问他,真准备去和宏忠做生意了。

吴勇伤心地摇了摇头,说:“宏忠死了,我要把他接回来。 ”

说完,他抱着妻子哭泣了起来。

责任编辑/苏敏 邵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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