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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炒股要去讨饭

2022-01-12 06:16 作者:理想财富 围观:

北京营业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在某某大厦的背后,入口总是难寻。炒股的人,开盘前即聚在一起唠嗑,谁又买了涨停,谁又吃了跌停。牛市时看盘大厅站满了人,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看盘大厅人烟稀少,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股民,账户也没有多少钱,散户居多,只有大户,才踱进营业部的大户室,有专门的机子,总是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慢慢地寻思拿捏。

我从十二岁起,便与父亲到营业部玩起了投机。父亲说,我样子太傻,怕是抓不抓涨停板,还是好好读书。营业部的散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指数暴跌,看过账户余额的多少,然后指导你在“低位”补仓。在这严重的监督下,想不亏钱也很难。所以过了几天,父亲又和我说干不了投机。幸亏我帮他逃过几次大跌,辞退不得,便改为“投资顾问”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父亲旁,专管看书学习。虽没什么难度,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父亲总是一副凶脸孔,厅内散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营业部,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炒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MACD金叉买、五浪之上还有一浪、中枢附近有支撑、价值投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股神”。股神一到店,所有炒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股神,你又吃了几个跌停板了!”他不回答,对营业部里小卖部说:“两包软装红双喜,要一瓶燕京。”便排除二十四元。散户又故意的高声嚷道,“昨天暴跌,你一定是让别人满仓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让别人满仓,结果收盘被大盘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满仓不能算亏……叫损!……股神的事,能算亏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价值投资”,什么“下跌还有四五浪”,什么“道氏理论”之类,引得股民都哄笑起来:营业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讨论,孔乙己原来学过金融,但终究没有考上研,又不会别的营生,于是炒股越炒越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亏家里房子拆迁,得来一笔巨款。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追涨杀跌,胡乱抄底,一来二去,拆迁款也花的差不多。

孔乙己喝过半瓶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炒股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涨停板也抓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技术指标、压力线、阻力线、道氏理论、混沌理论、巴菲特价值投资”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父亲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父亲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炒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股,……我便考你一考。你觉得明天的行情,会怎么样?”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看不出来?……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指标用法应该记着。将来做庄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彻底理解中国股市还很远呢,而且我也从来也不用这些似是而非的指标操作;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金叉买,死叉卖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这个技术指标有四样用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父亲正在慢慢算这几日的亏损,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炒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父亲说,“哦!”“他总仍旧是输。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替人带盘,硬是把千万市值弄成百万市值。他家的钱,亏得了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欠条,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兴许是死了。”父亲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亏损。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整天下来,没有几个股民,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瓶啤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看盘大厅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帮我去买一瓶啤酒。”父亲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小卖部十九元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父亲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吃跌停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单做股评,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停,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父亲,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父亲都笑了。我拿瓶啤酒,拎出去,放在他手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元钢镚,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了。到了年关,小卖部老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已经被股市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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