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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凶记电影剧情「详细介绍」

2022-03-15 08:11 作者:董事烩 围观:

第十六章:血液的温度

元宵节过后,我把忆远留给父母,一个人回到省城。吴迪依然留在漠南侦办连环杀人案,我们过着两地的生活。偶尔相聚,听吴迪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对那晚看到的那个疑似江谦的身影格外在意。虽然没有跟我明说,但是我想,他肯定在暗中寻找。

新的命案发生后,省厅依然派出卢阳和刘健刚来漠南协助破案,李磊、陆天明等人也依然是专案组的成员。方远山被调到漠南市下辖的一个县任公安局局长,算是重用。李磊顶替了方远山的位置,成为漠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吴迪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副支队长。吴迪职位的变化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我并不因此感觉多么高兴。我们每个人的工作和生活,外人看到的只是表象,自己感受到的,才是真实的人生。

对于系列杀人案,公安部不但多次督导案件的侦破,在2001年,还派遣了具有丰富刑案经验的专家前往漠南指导。我问过吴迪,专家们有没有提出权威性的指导意见。吴迪苦笑:“我也不知道。专家们都很高深,提出的建议都是国际性的。可是,专家多了,我们这些只知道满大街抓贼的警察也就没有方向了。那些专家们之前不是在北京搞研究就是在国外深造,对漠南一无所知,来了这里,看什么都惊奇,没时间熟悉漠南的情况,而且待几天就走了,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吴迪的话里,充满了对专家们的失望。案件依旧没有任何进展,但是,不能因为没有进展就不去侦破。因此,吴迪还是留在漠南,像无头苍蝇一样忙碌着。我则在省城日日等待着他的消息。

西北的春天,伴着时阴时晴的天气和几场不期而至的沙尘暴姗姗而来。

忆远越长越漂亮,瓷娃娃似的,大大的眼睛和浓黑的头发像极了她爸爸,但性格又倔强得像我。小家伙带给两家人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吴迪的身体出现了一点儿问题。他虽然在漠南,可大多数时候还是吃住在单位,并不能经常到我父母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胃出了毛病,稍微吃一口硬冷的东西就喊疼,而且越来越严重。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吴迪拒绝去医院检查,爸妈特意煲汤叫他回家喝,他也不当回事。

随着天气逐渐变暖,我想,吴迪的胃病或许会稍微好一些,但事与愿违。4月26日下午,我还在上班,妈妈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小童,吴迪的胃病犯了,很严重,同事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你赶紧请个假过来看看!”

我的心立刻揪紧了,瞬间觉得自己的胃也开始痉挛。办公室孙主任听了我的情况,对我说:“明天是周末,然后就是五一假期,你也不用请假了,就是提前走几个小时,赶紧回去吧。照顾好吴队长,让他在漠南好好办案,局里的事儿你就先不要管了。”

我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出了单位就直奔长途汽车站。虽然省城距漠南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但今天是周五,又临近五一,坐车的人很多,一路上走走停停,到漠南已是晚上六点。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在急诊科找到了那位曾治疗过江谦的医生。因为江谦医药费的事,他和我们都成熟人了。

看见我,他立刻迎上来:“你可算来了,吴队长都在医院待了六七个小时了,一直是老丈人丈母娘陪着。”

我也不好解释,跟着他来到了吴迪的病房。吴迪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神情憔悴,面色蜡黄。爸爸正给他喂鸡汤。我瞬间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赶紧接过爸爸手里的碗。

吴迪说:“我没事儿,医生说就是胃痉挛,休息一下就好了。”

“什么胃痉挛,”爸爸嗔怪,“是严重的胃溃疡,有穿孔的征兆,医生说要做手术,可他又不同意,怕住院。我和***拿他没办法,小童,你说说他!”

我说:“没事,先把汤喝了,就是做手术,也得把身体补好了才能做啊。”

吴迪听话地喝了三五口汤,公安局的同事们陆续来了。除了方远山,我见到了原来专案组的所有同事,虽然在一个专案组里工作还是不久前的事,却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大家例行公事地管吴迪叫吴队长,完全没有了以前在一起时的亲密无间和轻松。

等所有人都走了,我关了灯,把吴迪旁边的空床拉过来,和他并排躺在一起,劝他:“要不就做手术吧,这样好得快一些。”

吴迪像小孩儿一样耍性子:“我不做手术,手术很疼的。”

“那天天胃疼你不怕啊?”

“反正我不做手术。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你和忆远该怎么办?”

“胡说什么!”我呸了他一声,随即心也软了。想想也是,一个手术下来,再强壮的人也会大伤元气。“那好,咱们不做手术,但有一个条件,你得请假在家休息。我也请假,好好照顾你一段时间,好吗?”

出乎我意料,吴迪竟一口答应了。他在黑暗中紧紧握住我的手:“小童,我真的感觉累了,每天都想你在我身边,哪怕不说话,只是待一会儿也好,我不想过两地生活了。”

他的话让我有点儿心酸,也有点儿惊讶。吴迪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在我面前,很少显露出柔弱的一面。他一直是我精神上的依靠,可如今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觉愧疚。我对他的关心真的太少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还是给办公室孙主任打了电话。他告诉我,因为我父母在漠南,我的工作地在省城,根据政策,我每年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加上五一假期,以及年假和双休日,我可以休息整整一个月,正好可以照顾吴迪。

整个五月份我都待在漠南,和父母、孩子、吴迪在一起。吴迪依然住院,但晚上可以回家里住。忆远在我和吴迪身边非常兴奋,刚牙牙学语的她,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拿着各种东西跑去问吴迪:“爸爸,钥匙!爸爸,鞋鞋!爸爸,熊熊……”

吴迪的心情不错,身体也渐渐恢复。每天爸爸炖的各种汤他能喝一大碗,还能吃掉一碗面条。医生说,如果情况一直稳定,完全可以不用手术,药物治疗加疗养就行了。虽然吴迪在病中,但我们在“2000·11·20”案之后,再次感觉到了家庭生活的温馨和安宁,更因为有了忆远,让我感悟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漠南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但这个季节也是槐花飘香,秀水公园里的丁香花更是开得如火如荼。5月15日一大早,妈妈提议我们全家人出去逛逛,让吴迪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让忆远好好到外面玩一玩。

吃了早点,一家人出门。我们逛了街头的花市和鱼鸟市场,给忆远买了两只小乌龟,又一路逛到步行街。步行街有许多童装店,我们一家家地转。一个小店门口坐着一个女人,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穿着一条白色薄毛衫,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我盯着她看了半天,她的目光也游走在我和吴迪的脸上。

竟然是燕子!

“汪警官!”认出我们的一刹那,她的神情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但也夹杂着一丝尴尬。

在这里碰到燕子,我也很意外。燕子拉着忆远的小手夸赞了一番,我问她:“你结婚了?是和江谦吗?”

燕子点点头:“还能和谁结婚,就是他呗。他丢了工作,胳膊也残了,我们两个也就将就着过了。本来他出院后,我们回了老家,可回去后他能干什么呢?在农村,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待了几个月,就又回到漠南。刚回来的时候想做个小本儿生意,卖卖菜什么的,可他的胳膊不好,不能受凉,也使不上劲。我就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个服装店,勉强能养家糊口。江谦是个好人,我这辈子能遇到他,也是我的福气。”

最后这句话,好像是特意说给我和吴迪听的。我微笑着点头,同时也释然,原来吴迪上次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江谦,他们的确就在漠南。这样想着,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偷瞄一眼吴迪,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燕子。

正说着话,江谦进来了。他明显苍老了些,也胖了些,但面孔还是那么清秀,衣着还是那么整洁。看见我们一家人,他僵在原地,嘴半张着,神情复杂,目光里依然是那份抹不去的淡淡的忧郁。然后他笑了,首先招呼我父母:“曹主任,汪叔叔,你们出来逛街啊?”

遇见江谦,爸爸妈妈是欣喜的。即使遭遇那么多痛苦,他们的人生观念里仍旧只有善和恶、是和非两个概念。自从江谦被警方释放,爸爸妈妈就认定,江谦不但不是凶手,而且还是凶案的受害者——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严重伤害。此时看见江谦,就像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又是欣慰又是激动,拉着他们问长问短。

江谦的目光转向我和吴迪,笑容有点儿不自然:“嗨,你俩结婚了啊!”

我点点头,觉得所有言语都是多余的。一旁的吴迪却说:“把你们的电话给我,有时间一块儿出来坐坐。”

江谦和燕子出现在漠南,真是一件情理之中但又令人觉得意外的事。我内心其实并不希望他们回漠南,我想,只要江谦不是系列案的凶手,就永远离开漠南吧,离开这个对他来说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但是吴迪——我能明显感觉到,对于江谦的出现,就如同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一样激动。

果然,从燕子的店里出来,吴迪一直沉默不语,那神情我一看便知,他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想了想,我说:“江谦和燕子也算是我们的老朋友,哪天有时间,把他们叫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吴迪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妈妈说:“那就叫到家里来,在外面吃又费钱又见外。江谦这孩子,虽然在我们学校只上了不到两年班,但真的是非常优秀的老师。因为那个案子,丢了工作,身体也残了……想起来我就觉得惋惜,真是命不好。你们两个平时也多关照着他们些,农村孩子不容易!”

我和吴迪赶紧应承,我是发自内心,而吴迪的想法是什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5月20日早上,我给燕子打了电话,邀请她和江谦来家里吃饭。吴迪说:“爸妈带孩子还要照顾我们,太累了,不要整什么太复杂的,就吃火锅吧。”

我和吴迪上街采购,回到家时,燕子和江谦已经到了,带来了一大堆水果,还给忆远买了漂亮的衣服。我把排骨用白水煮了,连汤带肉倒进火锅里,再把炒好的火锅底料加进去,就是家常火锅了。自己的调料,香油蒜泥辣椒油花生碎,比外面的火锅更香更实惠。

时隔两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们又和江谦坐在一起吃饭了。唯一让人遗憾的是,秦红已经不在了。如今,坐在江谦身边的是燕子,他们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把碗筷分发给大家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从前秦红就坐在现在燕子的位子上,红扑扑的脸,憨憨的笑……我的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

但是,没有人提到秦红,这顿饭的主题似乎就是一个字——吃!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吃上面,互相夹菜,互相谦让,话题的内容也是各个地方的美食。妈妈跟我们讲南方的火锅,其实就是炖菜,爸爸最中意的是北方的涮羊肉,吴迪则说,火锅还是四川人做得地道,吃得丰富。江谦插话:“我们小时候没吃过火锅,听都没听过,但是有暖锅。”

看见我们一家人,他僵在原地,嘴半张着,神情复杂,目光里依然是那份抹不去的淡淡的忧郁

燕子立刻附和:“那是他们老家的特色菜。我嫁到他们家,什么福都没享过,不过待了一个冬天,***经常给我们做暖锅吃。***手艺好,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请她去。现在我才知道,江谦做饭是从***妈那里学来的。我现在都会做暖锅了,哪天做给你们吃啊。”

燕子的话提醒了我:“省城有一家小餐馆,专门做陇东菜的。有一次单位去吃饭,我们要了暖锅,像火锅,又像东北的炖菜,还可以喝汤,真的不错。唉,燕子,你们要是在漠南开一家暖锅店,说不定生意会很好呢。”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燕子却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这个服装店生意一直不太好,每个月的收入刚够租房子吃饭,开店时欠朋友的钱还没还上呢。如今满大街的生意就是吃的赚钱,以前没想过,是因为投资太大,现在想想,如果我们把服装店转了,自己开个有特色的小餐馆,投入应该不大,你说对吧江谦?”

话题又转到了开餐馆的事情上,爸爸甚至说:“小江,这个生意肯定好啊,如果你愿意,我和你们合伙儿干,反正我现在内退,在家待着也是待着。”

对于爸爸的热情,我和吴迪都有点儿惊讶。妈妈倒是十分支持爸爸的想法,我们两个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爸爸和江谦商量好,抽时间先去看店面。

等江谦两口子走了,我问爸爸:“你真的要和江谦开暖锅店?”

爸爸说:“当然。这孩子人实在,又有文化。之所以和他合伙,是想他可能资金不够,也算帮他一把,以后赔了赚了,也不后悔。认识这么长时间,他尊重我和***,我们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瞄一眼吴迪,又看看一辈子单纯善良的爸爸,暗暗叹了口气。

开暖锅店的事,真的被燕子和爸爸当正事了。第二天中午,燕子就打电话到家里,问我对开餐馆的意见。我说,只要我爸高兴,你们爱怎么整就怎么整。一旁的爸爸立刻接过电话,两个人就餐馆选址的事聊得热火朝天。接完电话,爸爸让我和吴迪看着忆远,说西山路那边有一个门面很合适,他要去看看。

等我爸出了门,我问吴迪这事该怎么办。吴迪说:“一切顺其自然吧,只要凶案没破,我会盯住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

爸爸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家。他和江谦在外面看完商铺,顺便去了江谦的住处,晚饭就吃江谦和燕子做的暖锅。回来后,爸爸心情不错,显而易见对江谦的暖锅充满了信心。他说已经和西山路那家门面的房东约好了,明天早上去看铺面,另外又约了一家,两家比较一下,如果差不多就定下来,着手装修。

5月22日,星期二。

刮了一夜的风,清晨的天空飘着细雨。爸爸早早起来,先给妈妈做了早点,然后给江谦打了一通电话,就打着伞出门了。

可能是因为天阴下雨的缘故,忆远睡了懒觉。我和吴迪也陪着她躺在床上没有起,享受难得的慵懒时光。直到九点多,我才给忆远穿衣,又去厨房给吴迪热爸爸昨晚就煲好的汤。客厅里,忆远被吴迪逗得咯咯直笑,幸福宁静的家居生活让我忘记了所有工作纷扰。

快到中午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说他和江谦已经看完房子,买点儿菜就回家。不到十二点,爸爸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大堆菜。我埋怨他:“又买这么多菜,每次吃不完都要坏掉。”

爸爸一如既往地笑,不吭声,在门口换拖鞋。茶几上吴迪的手机响了,正在和忆远玩积木的吴迪拿起手机,刚刚“喂”了一声,他的脸色就变了:“在什么地方……医院?人还活着?好……”

吴迪扔下电话就冲进卧室换衣服。我的心猛地紧了一下,立刻跟进去,关上门问他:“出什么事了?”

“还是切颈案,受害人还活着,在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我立刻转身去找我的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吴迪犹豫了一下:“你还是不要去了,不要再把血腥带回家了。”

我坚决地摇摇头:“我们承受的血腥太多了。”

吴迪不再反对。走到客厅时,忆远看见穿好衣服的我们,就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瞬间大哭起来。尽管对忆远的这种无赖早就习以为常,我依然感到揪心地疼,尤其是今天。我过去紧紧抱住她,却被她顺势箍住了脖子。我狠下心,使劲掰开她的小手,和吴迪夺门而出。爸爸从厨房里探出头:“怎么了?”

“爸,局里有急事,你看好忆远,中午我们不回来吃饭了。”

爸爸着急又无奈:“可吴迪这身体,怎么能这么折腾呢?”

吴迪说:“爸,没事的,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了爸,你今天早上一直和江谦在一起吗?分开时是几点?”

我霍然回头看着吴迪。

爸爸想想:“我们早上九点半见面,一起看了两个地方,感觉还不错。大概十点四十的时候,江谦说西山路附近还有一处门面。我要买菜,就先回来了。”

一上出租车,吴迪就给李磊打电话。从他们的通话中能听出来,受害人情况很不好。吴迪挂掉电话,不停地催促司机:“师傅请快点儿,快点儿!”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别着急,一着急又胃疼了。”

来到人民医院,我们一路小跑着,直奔急诊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看见了李磊,还有刑警支队的好几个同事。看到我,他们都有点儿意外,但是被紧张沉重的气氛压抑着,没人说什么。

李磊说:“周局在里面,伤者情况很不好,因为失血过多,送到医院的路上陷入昏迷,伤者家属也不想让刑警在旁边干扰抢救。伤者在昏迷前说了几句话,因为遭到切颈,说得比较含糊,但至少可以确认,凶手是男性,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本地口音。”

男性,三十岁左右,本地口音!吴迪的脸色更加难看,鬓角渗出晶莹的汗水。我知道,他的胃疼肯定又犯了。他问李磊:“报案人是谁?”

李磊的目光转向病房门口。那里垂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着眼镜,看不清神情,但痛苦和焦虑毫无疑问会写在他的脸上。李磊小声说:“那是受害人的爱人。因为要接幼儿园的孩子,提前一会儿下班,进门大概是十一点半,看见妻子躺在血泊中。辖区民警赶到时,她还有意识。我也是刚从现场赶过来的,受害人遭受性侵,现场留有精斑,身边的血迹已经凝固,估计案发时间至少在两个小时以前。受害人颈部的刀伤不像前几起凶案那样深,所以能一直活到现在,而这个过程……”李磊不由得摇头叹息。

吴迪追问:“案发时间能确定是在九点左右吗?”

李磊摇摇头:“你是现场勘验的专家,我只是凭经验估计。”

吴迪问:“现场谁在值守?”

“分局副局长陆天明。”

“在这儿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我们去现场看看。”

当警车停在水四路一幢楼房下面时,我的心再次抽搐了一下。“98·1·19”案件也发生在这一带,那还是我刚参加专案组的时候目击的第一个系列案的现场,时隔三年,历历在目。而且,这座楼房距我姐姐遇害的单身宿舍和秦红遇害的平房,步行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楼房前面的马路距离通往省城以及西宁、银川方向的国道很近,不远处,就是长途汽车站。

我忍不住眺望了一眼长途汽车站高耸的钟楼。吴迪也正看着那个方向,他轻声说:“如果这起案子也是那个恶魔干的,那么就有四起案子发生在长途汽车站周围。凶手对这一带很熟悉,他敢于在楼房里作案,作案后还可以迅速离开漠南。”

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依然是一大群围观的群众。此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正是居民们回家吃饭的时间,因为封锁现场不能回家的居民们守在楼下,有议论,也有谩骂。

我们跟着李磊进了楼道。这是一幢四层小楼,也是漠南市最早的楼房,楼道里堆着许多杂物。上到二楼,我一眼看到了穿着勘察服的陆树斌,还有陆天明。好久不见,陆树斌明显老了,淡蓝色的法医服包裹着他佝偻的身躯,陆天明也有些发福,他现在是西城分局主管治安的副局长。看见我和吴迪,陆天明有点儿吃惊:“怎么你们也来了?吴迪,你不是在家养病吗?还有汪小童,你跑来干吗?”

吴迪打手势制止了陆天明的埋怨:“什么情况?”

陆树斌取下口罩,伸手朝吴迪要烟。吴迪掏出一支给他点上。陆树斌深深地吸了一口:“基本可以并案,还是那个恶魔。这一次有强奸,留下了明显的精斑。不同的是,凶手在现场逗留的时间应该比较短,也有些匆忙,应该是一边用刀割划受害人的颈部、肩部等部位,一边实施强奸,伤痕并不是太深……对了,受害人情况怎么样?”

李磊掏出手机,给在医院值守的同事打电话,简短问了几句,他的脸色灰暗下来:“死了……”

我们五个人都愣怔在那里,半天没人说话。沉默许久,吴迪说:“我想再看看现场。”

陆树斌点点头:“现场采样我已经做过了。”说着,他递给我们手套和鞋套。

这是我第几次进入连环凶案的现场呢?第四次,没错,是第四次。但是,时隔三年后,再次进入这样的现场,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生活的磨砺没有让我的心变得坚硬,反而更加脆弱柔软。跟着吴迪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的,竟是一个小女孩儿跟着爸爸进入房间,看到妈妈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情景。我的泪水溢满眼眶,无法想象,这个场面将给孩子的一生造成多大的影响,她会因此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

吴迪回头轻声说:“小童,要是不行,你就先出去吧。”

我没说话。大概浏览了一下房间,这套房子有五十多平米,两居室,两个房间都支着床,厨房狭小,一个房间有阳台,阳台上还挂着洗过的衣服。凶案发生在没有阳台的居室里,窗帘是拉上的,鲜血像瀑布一样,从床上倾泻到地上,蜿蜒到远处的已经完全凝固,靠近床边的,依然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

血,是人的生命之源,它的温度也意味着一个生命在这个世间的温度。如今,这个生命与她的血液分离,彼此都已冷却……

跟着吴迪从房间里出来,陆树斌依然站在门口抽烟,陆天明则不停地打电话,断断续续的通话只表明一件事——外围的搜索没有任何收获。

2001年5月22日,第八起凶案。受害人章燕,二十八岁,漠南市某单位员工。案发时间为早晨九点左右,死亡时间为中午十二时许。受害人颈部、肩部被刺伤十六处,因失血过多而死。

第十七章:带着暗伤的孩子

5月22日下午三点,又起风了,风里带着沙尘,打在脸上像针刺一样。

爸爸肯定是听到了凶案的消息,一直打电话催我回家。吴迪也认为,我现在已不是漠南公安局的民警,更不是专案组成员,不宜过多参与专案工作——尽管同事们没说什么。

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我的手机响了,是北京的区号。我思绪凌乱,随手接通电话,对方的第一句话是:“丫头,没把我忘了吧?”

“梁教授!”

梁彦东教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卢阳给我打了电话,说那个杀人恶魔又出现了。”

我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回答:“早晨才发生的,我刚从现场出来……”

“真是个棘手的案子。我能想象得到,这几年连续好几起血案,一定把你们折腾坏了,你也受了不少煎熬吧……哦,听说你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

我鼻子发酸:“是啊,教授,您什么都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从你第一次听我的课,到现在整整九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案子,一直想去漠南亲眼看看犯罪现场。”出乎我的意料,梁教授接着说,“我明天就来漠南。”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儿子。他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在没有确定工作单位之前,我想带他到漠南去,让这个在学院里长大的孩子看看大西北,接触一下社会,也了解一下这个骇人听闻的系列杀人案。他在美国主修的是基因生物学,他坚信这门学科可以广泛运用到社会管理上。我这辈子一直在研究人类心理,研究得越是深入,就越是觉得人类心理的复杂性难以把握。受我儿子的影响,现在我也开始相信,杜绝犯罪,需要的是高科技手段,以及由高科技支撑的有效的社会管理秩序……好了,先不说了,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晚上就能到省城,在省城待两天就去漠南。提前说好,我可要去你家,吃***妈做的西北菜。”

挂了电话,出租车已经停在我家楼下。一边上楼,我一边拨通了吴迪的电话,告诉他梁教授要来漠南的事。吴迪却问我:“你回家了吗?到家立刻给江谦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房子看得怎么样。对了,还是让爸打吧,这样更合情理。”

进了家门,忆远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要我抱,而抱着忆远的,居然是妈妈。我接过忆远:“妈,今天学校没课吗?”

妈妈和爸爸脸色阴郁,爸爸问:“又是那个案子?”

我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只好点点头。爸爸立刻从我怀里抱走了忆远:“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我吃惊地看着爸爸,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对他的举动依然感到震惊:“爸?”

爸爸一边哄着又要哭的忆远一边对我说:“让你去省城工作,就是不想让你们两个人都和那个恶魔纠缠在一块儿,否则,我们的家,还有忆远以后的生活都不得安宁。现在倒好,你们两口子还是这样,为什么不替忆远想想?能不能不要再掺和这个案子了?”

爸爸的话让我无奈。我理解他,但我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安静生活,那个恶魔让那么多人遭受痛苦,一天抓不到他,我们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人都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爸爸抱着忆远进了卧室,妈妈在厨房里给我热饭。我这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我一口东西也没吃过,吴迪也没有。吃了一碗中午剩的西红柿鸡蛋面片,感觉身上舒服多了,我拿起手机,按照吴迪的安排给江谦打电话。

电话刚接通,不等我说话,江谦便问:“小童,今天早上在水四路,那个恶魔是不是又杀人了?”

我愣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话生生被堵住了,迟疑片刻,我说:“你也知道了?”

“大家都在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定定神:“我也是从吴迪那儿知道的。给你打电话,就是想替我爸问一下,房子找得怎么样了,下午没去看吗?”

“下午燕子有点儿不舒服,回家休息了,我在服装店里看生意,顾不上去。”

挂断电话,我又拨通了吴迪的号码,告诉他江谦还在漠南,没有离开。然后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

吴迪用坚定的口气回答:“搜查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问问爸爸,把他今天早上见到江谦的时间地点告诉我。”

“但是,他的指纹和血型都和凶手的对不上啊!”

“那也不能排除他!现在,我任何人都不相信。”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爸妈卧室的门。爸爸正躺在床上,让忆远在他身上玩跳马。我走过去将忆远抱下来:“爸,有件事我想和您聊聊。”

爸爸坐起身,带着对我的一脸不满。

我斟酌着措辞:“爸,其实,吴迪到现在依然怀疑系列杀人案的凶手有可能是江谦。今早的凶案发生在九点左右,你说是九点半见到他的,这中间有半小时的空当,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结合这次凶手作案时间短,受害人没有马上死去这一点,吴迪想再次对他进行调查。”

爸爸吃惊地看着我:“既然你们一直怀疑他,为什么还要像朋友一样相处?为什么还要把他领到家里来?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你姐姐小颖……”爸爸突然哽住了。

我握住爸爸的手:“爸,我理解你,但是,凶案一日不破,我们就一天不能安生,这道理你也明白。我们的压力太大了,只要有一点儿线索,只要有一个人值得怀疑,不仅仅是江谦,不管是谁我们都不会放过。”

爸爸叹口气,说早上他们是在西山路见的面,江谦是打车过来的,有点儿急,说是燕子早上有点儿妊娠反应,一直在吐,他先去买了些吃的给她才出来。

“他当时穿着什么衣服?身上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比如血迹,或者衣服上有撕破的痕迹,或者手上有伤?他随身携带什么东西了吗?”

爸爸想了想,摇摇头:“他穿着衬衫,外面套着开襟毛衣,牛仔裤,手里什么都没拿……小童,既然你们还在怀疑江谦,那我也不能再和他开什么餐馆了。万一他真是凶手,我,***,我们一家人,怎么能面对这样一个恶魔呢?”

“爸,这事你还是要先跟他应付着。万一真是他,你这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对了,我大学的导师梁教授明后天就要来漠南,特意说要在我们家里吃家常饭。”

爸爸立刻紧张起来:“家里的菜怎么拿得出手?那我得赶紧去准备准备。”

妈妈知道梁教授要来,也是分外惊喜,和爸爸商量半天,郑重其事地列了一张采购清单。梁教授要来的消息,让凶案的阴霾散去了很多。在父母心里,梁教授只是女儿的恩师,而对我来说,就像漂泊在汪洋中的孩子看见了远方的帆影,我希望梁教授能给我们一个明晰的指导。

2001年5月24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5·22”案件已经发生了两天,但浩瀚的尘世不会因为某个角落的死亡和血腥而一直布满阴霾。

陪着梁彦东教授一起来的是卢阳处长,还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三年不见,梁教授又添了不少白发,但依然风度翩翩。他身边的年轻人,肯定是他的儿子梁铭了,长得像个电影明星。这对父子,真是要让旁人自惭形秽了。

梁教授把我介绍给他儿子:“他比你大,你应该叫他师兄。可是,你这个当师妹的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他这个师兄还坚持单身,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这个老头子当爷爷的愿望,这样很不好!”

梁铭很西化地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探询地问卢阳:“处长,你看我们是去我家坐一会儿呢,还是找个茶楼,先请教授喝杯茶?”

梁教授说:“不是说好去你家吗,这会儿又不欢迎了?”

爸爸妈妈和吴迪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梁教授进了门,一眼看到忆远,抱起来逗个没完没了,而忆远呢,今天还真给面子,见到陌生人居然没哭。梁教授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不再拘束,围坐在茶几周围聊天喝茶。有朋自远方来,家里的气氛空前喜庆,在这一刻,大家似乎都忘了梁教授此行的目的,忘了两天前刚刚发生的凶案。

妈妈和梁教授是见过面的,两个教书匠聊得很开心,他们谈话的主题竟然是漠南羊肉的做法。妈妈指着厨房告诉梁教授,她已经用慢火炖好了一大锅羊肉。

梁铭和吴迪年纪相仿,简单介绍了各自的情况,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系列案上。吴迪说:“我大学时学的是刑侦技术,进入公安局以后做的也是犯罪现场痕迹勘查的工作。我一直坚信,只有案发现场的痕迹才能形成真正的罪案证据链,只有凭凶案现场的指纹、血液、凶器,以及嫌疑人的口供,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但这起系列案,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那么多警力,提取了那么多现场物证,却还是找不到凶手。经过这么多年,我自己都怀疑,破案靠的也许就是运气,是感觉,而不是我以前坚信的那些东西。”

“所以,你怀疑江谦是凭感觉?”我不由得插话。

“江谦是谁?”梁铭警觉地问。

我意识到在这个场合说出江谦的名字是不合适的,但是已经收不回来,只能尴尬地笑着摇摇头,不再吭声。

相比梁教授,梁铭给人的感觉是沉稳而内敛的。他不再追问,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这是第一次到西北,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北京生活和学习,后来又去美国待了四年。我受我爸爸的影响很大,从小就听他讲各类离奇的案件,所以在大学选科时,我也选择了刑侦专业。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我爸爸对刑侦的认识发生了分歧,犯罪心理学太过抽象,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而且我觉得,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依靠生物科技找到罪犯才是真正有效的途径。在美国的学习使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必须依靠规范的信息管理打击和监控犯罪行为,我说的信息中,也包括生物信息。”

吴迪频频点头:“比如建立指纹、血型、DNA数据库,我在一些学术杂志上也看到过,看的时候非常激动,但在实践上,还是需要时间。”

“是啊,需要时间。还有,要建立覆盖城市每一个角落的电子监控系统,比如发生在漠南的案子,如果建立了严密的电子监控系统,就会留下凶手的影像;即使第一步没有网住他,通过现场采集的血型、指纹和DNA,我们也可以通过信息库把他比对出来。这次回国,我就是要和几位同学一起,向公安部申请这类研究项目,研发我们国家自主产权的DNA鉴定技术,为改善我国目前还相对落后和混乱的社会管理做出贡献。”

吴迪和梁铭的对话不仅吸引了我,也让梁教授和卢阳停下话头凝神静听。梁铭说完,卢阳轻轻鼓掌:“虎父无犬子。梁疯子,你有这么优秀的儿子,真是让人羡慕啊!”

这时候,突然响起敲门声。众人一起注视着门口。爸爸打开门,没想到,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江谦!

江谦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子,看见这一屋子的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开门的爸爸也愣在那儿,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来。我起身走过去:“进来啊,江谦!”

“我给汪叔叔带了一点儿老家的东西,没打电话就来了,不知道你家有客人。我这就回去,不打扰你们了。”说着,他把手里的纸箱递给我。

我想起刚才吴迪和梁铭的对话,对面前这个人突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嫌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江谦干脆把纸箱放在门口的地上,转身要走,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小江,带了什么东西啊,这么客气。既然来了,就快进来坐啊,都是客人。小童,还不给小江搬把凳子。”然后,妈妈打开江谦带来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个黑砂锅,有火锅大小,但又不是火锅。妈妈惊喜地说,“呀,这就是暖锅吧?”

江谦点点头:“前几天我叔叔回老家,我特意让他带了个陇东土制的陶砂暖锅回来,又让我妈用老家的土法子做了些丸子、酥肉,还有一只腌兔子和两只风干的野鸡……”

正在逗忆远玩耍的梁教授凑过来看了看:“嗯,这是红土烧的陶砂锅,做暖锅肯定很好吃,还有野味,看来我今晚有口福喽!”

我万般无奈地看着江谦。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自从1998年1月19日赵青被害案他作为报案人出现至今,他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躲也躲不开,就像宿命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江谦立刻洗了手,进厨房和妈妈一起忙活起来。这一晚,我家狭窄的客厅里挤了八个人吃饭,羊肉和暖锅,还有各种凉菜热菜,丰盛而美味。但江谦大多数时间并不在饭桌上,一直借口要在厨房做这个做那个,就像我们家临时雇来的男保姆一样忙碌着。

锅碗瓢盆的声音,人们的谈笑声,还有因为人多犯了人来疯的忆远开心地大叫大笑的声音,就在这种噪杂的环境下,坐在我身边的梁铭突然凑过来,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问:“这个人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江谦?”

我点点头。

“你们怀疑他,但又和他非常熟悉,是有意拉近这种关系观察他吗?”

梁铭的观察力甚至强过他爸爸。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多说话。但在吃完晚饭后,梁铭突然说:“爸,我们打扰汪叔叔一家也太久了。你和卢叔叔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回宾馆聊天休息。我是第一次来漠南,就麻烦吴迪两口子还有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带我去逛逛漠南的夜景,好吗?”

令我意外的是,对于这个提议,江谦没有拒绝。

尽管白天经常有风沙,但毕竟是农历四月,漠南春意正浓。傍晚的街道上,已经有零星的小吃摊摆出来。我和吴迪、梁铭还有江谦从家里出来,在街头随意溜达。梁铭和他父亲一样,骨子里有点儿孩子气,看见什么都新鲜,都要问一问。

逛了一会儿,我们去了漠南会展中心一家名叫天艺阁的茶楼,找了个安静的包厢,要了茶水和瓜子。没想到江谦突然说:“我们……能喝点儿酒吗?梁铭是客人,今晚在家里吃饭,肯定也没喝好。”

在帅气的梁铭面前,我能看出江谦自始至终是自惭形秽的。他一直在通过不停地为大家端茶倒水来寻找他的存在感,此时他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和吴迪都很意外。而梁铭却立刻附和:“对啊,要点儿酒嘛,喝点儿酒有气氛。”

我让服务员上了听装啤酒,江谦打开自己面前的一听,提议为欢迎梁铭碰杯,然后一口气将一听啤酒喝干了。我和吴迪面面相觑。梁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江谦:“听说你对漠南的系列杀人案也很熟悉?”

江谦又打开一听啤酒,喝了一大口:“是啊,我一直被当成嫌疑人,包括现在。”

我看见吴迪皱起了眉头。梁铭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们是这么熟悉的朋友,熟悉到可以到对方家里去吃饭聊天,但一方却怀疑另一方是杀人恶魔,另一方也坦然承认他知道自己被怀疑,真是有趣——那么江谦,你究竟是不是杀人恶魔呢?”

想不到,这世间最血腥的一个问题,居然在如此雅致的场合,被如此轻松地提了出来。

喝了啤酒的江谦,脸色渐渐由苍白变得绯红:“我说我不是,你们信吗?自从三年前我目击了一起凶案现场,到我的未婚妻秦红被杀,我先是被讯问,继而被刑拘,最后腿都残了——没错,是我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可如果我不是绝望到极点,我能这样做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说话的时候,江谦毫不畏缩地与吴迪对视,“你们想听听我对这个杀人恶魔的看法吗?”

梁铭轻轻哦了一声:“你对这个凶手有看法?你觉得你了解这个人?”

江谦摇摇头:“在凶手没有被抓住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更不要说了解他。我只是凭我的感觉,试着去说一下这个人——这个人,很像我!这也是你们怀疑我的原因吧,所以我不恨你们,不恨你,吴迪,还有你,小童!”

江谦的话让我震惊,我想,吴迪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江谦一直都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却依然和我们交往。这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这个人……”江谦继续喝酒,“他的性格像我一样,阴郁,不爱说话,长相也和我一样普通,不难看,但也不特别出众。我以前说过,我一直认为我见过的那个人就是他。我和他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对视。除了比我年长一些,他就像我在这个世间的影子,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内心在想什么——这个世界是拒绝他的,他和这个尘世很疏远,他的内心很孤独,不是没有人了解他,而是他根本不想被别人了解,甚至害怕别人了解。和我不同的是,他用仇恨来反抗这个拒绝他的世界,他觉得他与生俱来的痛苦都是这个世界造成的……”

“这是大多数变态凶手的特征。”梁铭打断了江谦的话,“你是学中文的,我是研究刑事科学的,我们都能用类似的语言来描绘这个凶手,这有什么新奇的呢?”

“我并不是凭空臆想。”江谦好像喝多了,眼神中已经有了微微的醉意,“自从三年前我亲眼看到赵青被杀的现场后,就一直在偷偷关注这个凶手,秦红被杀后更是如此。这几年,我去过赵青那起案子以后所有的凶案现场,包括前天早上被杀的章燕。不但是去现场,还从受害人的邻居们那里了解案发前后的情况。说实话,我之所以从老家回到漠南,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这个案子。”

“也许是为了制造这些案子。”吴迪冷冷地说。

江谦看着吴迪,苦笑了一下:“好吧,不绕弯子,直接说我的想法吧。这个凶手并不是漠南本地人,但住在离漠南比较近的地方。据我了解,已经发生的八起案件中,有四起都发生在漠南长途汽车站周边。每次凶案发生后,警方在案发地点周围的搜捕之所以总是一无所获,就是因为他已经坐长途车离开漠南了……”

我注意到,吴迪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江谦的确在关注这些凶案,或者换个说法,他非常熟悉这些凶案,他的观点竟然与我和吴迪的看法不谋而合。

江谦又喝了一口酒:“这个凶手有生理或心理上的缺陷,通俗点儿说,就是性缺陷,他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样有正常的性行为。他觉得上天对他不公,而他杀人的过程,也正是他完成自我治疗的过程。如果我那天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凶手,1988年,他应该二十岁刚过,那时他杀了第一个人。单独看1988年的那起凶案,要是没有后面的案子,警方可能会把它归类为熟人作案。如果警方当时调查得足够细致,应该会发现这起案子和后面的案件有所不同,至少,最初的作案动机不是要杀人。为什么直到1994年他才第二次杀人,这中间的原因说不清楚。这次依然没有强奸,但受害人遭受了性凌辱,这说明什么呢?接着就是1998年,他疯狂作案的那一年,总共杀了四个人,包括秦红,但是唯独……”

江谦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喝酒。我想他已经半醉了,浮着红晕的脸上的悲痛是没法装出来的:“他唯独强奸了秦红,可能是因为秦红身上有能让他兴奋的特质。我和秦红是最熟悉的,我一直在想,秦红身上有什么能让他兴奋的特质呢?我始终没想出来。直到前天,那个叫章燕的女子遇害,她也是唯一被活着送进医院的受害人,这又说明什么呢?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所有的案件中,性行为和残杀行为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如果有性行为,残杀就会减弱,如果没有性行为,杀戮就变得非常残忍。这说明,这个恶魔的杀戮行为是对自身性缺陷的补偿和报复,同时说明,他正在逐渐恢复作为男人的功能。我不知道以后你们能不能抓住他,但我感觉,如果抓不住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慢慢收手,停止杀戮。”

震惊于江谦对所有案件的了解,也震惊于他的这番观点,我们三个居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吴迪打破沉默:“你对这些案件的了解比我们专案组都详细,就像你站在那个恶魔旁边看着他行凶一样。可是你越说,我怎么越感觉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呢?”

江谦淡淡地说:“现在不是有DNA检测技术吗,你们尽可以从我身上提取任何东西和凶手的比对。”

梁铭半开玩笑地说:“既然你被漠南公安局盯了这么多年,做个DNA比对我看真的很有必要,这次我就拿你的血液采样回北京去试试。不过,在这之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刚才从犯罪心理角度对凶手的那些剖析,依据是什么?”

江谦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在认真思考。许久,他说:“我觉得那个凶手和我一样,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理。”

“什么心理?”我问。

突然,我想起了江谦的同学颜晖,他说过,江谦是一个不幸的人。

5月24日晚上九点,天艺阁茶楼一间雅致的包厢里,若有若无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像水波一样荡漾在我们耳边。在有些暧昧的灯光下,江谦醉意朦胧地抬起头:“我想问一下,你们能接受你们身边的人是同性恋吗?”

我的头轰的一下,随之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之前我对他的所有疑惑在这一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梁铭很惊讶:“当然能接受,我在美国上学时,大学里专门有同性恋社团,大家都很尊重他们,就像对待一群左撇子一样。哦,我明白了,你是同性恋对吗?这有什么呢?据我所知,全世界男性中有百分之四是同性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江谦的神情里混杂着痛苦……和难堪:“你说得没错。上大学期间,有一段时间我曾经疯狂地查阅关于同性恋的书籍,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有什么药可以治……我了解到的数据和你是一样的,男性百分之四。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如果真有这么多,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公开表明自己就是同性恋?”

梁铭点点头:“在中国……的确有点儿难。但这和连环杀人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觉得他和你一样,是个同性恋?”

“不论是不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凶手是有病的,他需要通过杀人来进行自我治疗……”

吴迪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你内心也有杀人的强烈欲望?”

江谦似乎没有感觉到吴迪话里的敌意:“我没有想过杀人,但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在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之后,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我想过这样几件事:去路上拦住一个女人,强奸她,也许在不同的情境里,我会对女人产生强烈的欲望;或者去痛揍一个男人,他揍我也行,这样就可以让我厌恶男人。当这一切都因为道德或性格约束无法做到时,我想过自杀……”

就这样,江谦带着酒意,静静地说着这些话。如果这时候他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杀人恶魔,没人会觉得意外。

梁铭叹口气:“你刚才说,恶魔的杀人行为是一个自我治疗的过程,那么,你能说说你的自我治疗过程是什么吗?或者,你没有治疗过,只是在压制?”

江谦冷笑:“我是怎么治疗的?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就找了一个女朋友,秦红!秦红死了,我又娶了燕子!这就是我的治疗过程。世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带着暗伤的孩子,有些暗伤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造成的。少数人会把这些伤痛怪到别人身上,去伤害别人,而大多数人,大多数善良的人们,都只能默默地躲到角落里舔舐伤口。我想,我刚好处于这两者之间,我没有去杀人,但我也在以另一种方式伤害着别人,一个是秦红,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燕子!”

梁铭用悲悯的目光看着眼前已经完全喝醉的江谦,良久,他对我和吴迪说:“我们回去吧,他喝醉了。他可能真的不是那个恶魔,虽然他真的很像。”

从茶楼出来,春寒料峭的街头行人稀少。走路打晃的江谦甩开梁铭的搀扶,在路灯下踽踽独行。吴迪冲过去架起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去吧。”

路灯下,江谦抬起头凝视着吴迪,突然落下一串泪水。他猛然甩开吴迪:“让我自己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也……不想再看见你们。不过你记住,一定要拿我身上的血去做DNA比对,我一定要知道,我是不是杀人恶魔!”

他挥手打了一辆车,走了,留下我们三个站在原地发呆。我不知道江谦的分析是对是错,但他所说的他自己,应该是真实的。就像颜晖所说,他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

梁铭抬头看看漠南的夜空,耸起了肩膀:“哦,漠南的春天这么冷啊……”

2001年的5月马上就要过去,我的探亲假也即将结束。

梁教授的漠南之行和“5·22”案紧密连在一起,周副局长和卢阳处长在让他们熟悉和了解以往所有案件材料的同时,抽调警力,夜以继日地调查走访取证。

有了受害人章燕口述的三个要点——凶手是男性,年龄大概三十岁,本地口音,调查有了更加明确的方向,办案人员的信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但结果令人沮丧,和以往一样,凶手依然像从地狱里来,作案后又回到了地狱,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自凶案发生后,吴迪每天早出晚归,胃病也顾不上了。案发后第二天的案情分析会上他就提出,凶手有可能不是漠南本地人,而是住在漠南周边的城市、县区或乡村。专案组立刻向省城及漠南周边各县市区发出协查通报,但目前没有任何反馈。

5月28日清晨,我和吴迪刚起床,放在枕头边的手机轻轻震动起来。吴迪接通电话,脸色变了:“怎么会这样?”

我立刻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怎么了?”

吴迪说了句“我马上过来”就挂了电话,然后回头对我说:“燕子的电话,说江谦不见了,留了一封信,还给我留了一件东西,让我过去看一下。她这会儿哭得很厉害,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她还怀着孕呢。”

我们出门打了车,一路赶往江谦家。吴迪在车上和燕子通了话,问她的具体住址。原来,他们还住在文化街的那幢楼里,是燕子租住的那套房。我们上楼敲门,燕子在开门的一瞬间放声大哭。

三年前我就来过燕子的住处,如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陈旧的装修,简单的家具。我问燕子:“怎么回事?江谦去哪儿了?”

燕子边哭边说:“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两天都好好的,每天和我到店里看摊做生意,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提前回家给我做饭……可就是在昨天下午,他在店里坐着发了会儿呆,突然说想出去一会儿。临出店门的时候,他就有些不对,回头看了我一会儿,又走回来,摸我肚子里的孩子,说一定要把孩子照顾好,又说自己没本事,让我们娘儿俩受苦了。我当时觉得他矫情,还催他让他赶紧走……”

燕子又哭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然后我就一个人在店里守着,直到晚上关门他都没回来。我打他的手机,手机一直通着,就是没人接。我当时心里就预感着要出事了,赶紧关了店门回家。家里没人,但他的手机放在家里,还留了一封信,说他走了……”

“信呢?”我问燕子。

燕子从卧室里拿来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我接过那张纸,那是一封写给燕子的信——

燕子: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纵然说一万个对不起,也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亏欠。三年前,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因为,我要离开你们了。是暂时的离开,还是永远的离开,我现在也不知道。请不要原谅我,因为我不配。

你要问我为什么离开,我只想说,我太累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活了这么久,我的人生一直都是迷茫的,我一直不知道该去向哪里,该怎么生活,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如果我不离开,我怕我会伤害别人。

这个盒子里有我的头发和血液,请转交吴迪和汪小童,告诉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想我,我一直当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的善良。

江谦

2001年5月

看完信,吴迪皱着眉头,又拆开燕子给他的盒子看了看,拿出手机去厨房打电话。燕子还在抽泣。我扶着她的肩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吴迪打完电话从厨房出来,对燕子说:“已经向局里汇报了,我们会想办法找到江谦,抓也要把他抓回来。你好好保重身体,还怀着孕呢,要是江谦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先把店关了吧——这个江谦,真不是个东西,自己老婆怀孕也能丢下不管!”

这话也是我心里想要骂江谦的,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让人始料不及。吴迪要回局里上班,让我留下来安慰燕子。我给燕子烧了热水,让她洗了脸,又给她做了鸡蛋汤。

燕子慢慢平静下来,沉默了许久,说:“如果江谦真的就这样没有了,不论他是死了还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斟酌着措辞:“你是不是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

燕子点点头,眼泪再次流下来:“江谦是个好人,但也是非常自私的人。我虽然跟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一直看不透他。他可能早就下决心了……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漠南的春天:“那你就好好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比他更适合你的人,忘了他吧!”

第十八章:似水流年

多年以后,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翻开那个我从上大学时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厚厚的黑皮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那并不是一本日记,只是凌乱地记着一些文字、一些图画、一些心情,甚至一些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当时是为什么要写下来的涂鸦。但在翻到2001年和2002年那段时光的时候,却能清晰地看到以下的记录——

2001年5月22日,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第八起案件,受害人章燕看见了凶手。警方根据她的描述,把搜捕范围扩大到漠南周边各县市区甚至农村,但一无所获。

2001年7月,接到梁铭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们,经过DNA比对,从技术层面排除了江谦是凶手的可能。但是,他已经杳无音讯。从1998年到2001年,三年期间里我们一直怀疑的嫌疑人江谦,像一缕空气一样人间蒸发。后来,有人称在陕西的一座山里见到过一个隐居男子,年龄神态说话都很像江谦,但最终也没有得到证实……

再往下,我翻到了那一页——

2002年2月9日,漠南市再次发生凶案,受害人是一名外地来漠南的女子,长期租住在漠南市繁华地段的一家宾馆里。就是在这家宾馆的房间里,她被人强奸杀害,经检验,现场遗留痕迹与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完全吻合。这是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第九起命案,然而,凶手还是没有抓到……

“2002·2·09”案发生时,我在省城上班,吴迪刚好去外地出差,直到案发后一个星期才赶回来。那是我们夫妻自1998年以来唯一没有亲临现场的一起凶案,也是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最后一起命案。据专案组的同志们说,那是九起命案中现场最为温和的一起。

漠南公安局的同事们用“温和”这个词来形容凶案现场,让我和吴迪感到巨大的悲哀和失落。难道真的如同江谦所说,凶手就要“温和”地收手了吗?这个恶魔,他“温和”地强奸了那名女子,然后用“温和”的手法杀了她,又“温和”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2·09”凶案发生后不久,江谦和燕子的儿子出生了,而这个孩子的父亲——江谦,却和杀人恶魔一样,也“温和”地消失了。我爸爸给这个孩子取名江阔,说希望这个孩子以后能有宽阔的胸怀和人生道路。在爸爸的帮助下,燕子转让了那个童装店,开起了暖锅餐馆,生意很红火。爸爸是老板,燕子是合伙人,他们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江谦的缘故,我们必须帮助燕子,让她生活下去。由此,她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两个看上去完全不同的家庭,经由一种奇怪的缘分走到了一起。两年后,在爸爸的帮助下,燕子用开餐馆挣的钱买了一套小平房,希望拆迁后能换成楼房。

我和吴迪开始学会接受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他的胃病慢慢好转起来,性格也变得沉默而又沉稳,蜕去了孩子气,学会了过日子。有时候和爸爸坐着闲聊,他会打趣说,做警察还不如辞了职跟爸爸去做生意。但是我知道吴迪心里的隐痛,侦破不了的悬案,成了他内心的一道疤,也把他的脾气和棱角慢慢磨掉了。

爸爸开饭馆太忙,照顾不过来忆远,我干脆把忆远接回了省城。上班之余,我在准备司法考试。吴迪依然在漠南公安局工作,此时,他已经成为漠南市公安局的中坚力量,想要调回省城也成了一件非常难的事。

2003年,我通过了司法考试,拿到了律师资格证。也就是那个时候,中国人的生活再一次发生巨大变化,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完全颠覆了我们以往的生活,手机和电脑成为每个人生活中的必需品,在拉近了人和人之间距离的同时,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小了。

2004年,省上一家都市类报纸的记者偶尔从漠南公安局了解到系列杀人案的情况,经过网络的发酵,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是在那一年,漠南市公安局正式向社会披露系列杀人案的细节,同时公布了凶手的模拟画像,悬赏二十万缉凶,依然没有结果。在网上,这个案子成为许多推理爱好者持续多年的话题。

2005年,我辞去了省城公安局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律师,终于实现了我少年时的梦想。而另一个梦想——侦破系列杀人案,将杀害姐姐以及其他无辜女子的恶魔绳之以法的梦想却就此沉埋,成为我人生中的遗憾。

在以后的十余年里,当年专案组的所有同事,包括周副局长,都渐渐接受了一个令我们感觉耻辱,却又无可奈何的现实——这个杀害了漠南九名女子的恶魔,连同他所犯下的滔天罪恶,会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2010年春天,女儿忆远十岁了,而我,也已完全蜕变成了一名深谙世故的律师,和别人合伙开了律师事务所。吴迪依然在漠南,随着职务的不断变化,调回省城已成奢望。有时候我会想,命运真是一个让人永远琢磨不透的东西,当初是吴迪一心想离开漠南回省城,而我执意要留下来,可后来正相反,我离开了,他却不得不留下来。

董菲和谢长顺的生活在这十年间也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他们是漠南最早一批经商的人,也是最早成功的人。2000年左右,董菲和谢长顺在漠南开了一家超市,生意非常好。十年之后,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经营超市,还涉足酒店业。他们的女儿就像少女时代的董菲一样聪明可爱,精灵古怪。一切都是很老套的故事,却真实地发生在董菲身上,很世俗,也很励志。每次见面我都会和她开玩笑,说她的故事完全可以拍一部都市和乡村大融合的年代戏了。董菲就苦笑,她说,比起当年的同学们,她算是幸运的。人一生的经历,总是有好有坏,关键是经历过,这就够了。

燕子和爸爸合伙开的小店生意一直不错。爸爸的年岁越来越大,干脆把小店全部交给燕子经营,燕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靠着老店老招牌,每年能有十几万的收入,自己养家糊口养儿子都够了,也买了房子买了车,但还是一直单身。

我回漠南的时候总能碰到她,她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带着江阔来看望我父母,替父母收拾家里家外。她出身风尘,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情义,在生活中竟逐渐代替了我和吴迪,替我们孝顺我的父母。我依然叫她燕子。我说燕子,为什么不找个人一起过呢?江谦是不会回来了。燕子发一会儿呆,说:“不想找了。我知道江谦从来没有爱过我,但即便再找,也找不到他那样实在单纯的人了。我带着一个儿子,遇到的人都很复杂很现实,相处起来太累了。”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江谦,他单纯吗?原来,燕子从来都不曾了解过这个和她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男人。每次看着燕子像我姐姐一样在家里忙碌,帮着已经老态龙钟的爸爸妈妈做这做那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我曾经以为,像燕子这样的风尘女子,和我、和我的父母、和吴迪的人生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但是现在,我们却像一家人一样。这让我渐渐相信了一种叫宿命的东西。但是,反过来我也会想,既然冥冥之中都有安排,那就应该善恶有报,为什么上天就让那个杀人恶魔一直逍遥法外?

2011年10月的一个双休日,吴迪回省城时心事重重地告诉我,已经退休在家的周副局长查出了肿瘤,情况不太好,局里的同志们都去看过了,目前已经从医院出来在家休养,可能家属已经放弃治疗了。

我看着饭碗发呆,眼泪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女儿在旁边问我为什么哭。我告诉她,有一个非常好的爷爷生病了。忆远说:“那我们去看看他啊!”

我说:“好!”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吴迪、忆远一家三口赶往漠南,先去家里,把周副局长生病的情况跟爸爸说了。这么多年,这对老同事因为无法言说的原因,已经很少联系,但得知周副局长的病情后,爸爸执意要去看看老朋友。

2011年深秋的一天,我再次见到了周副局长,只不过,是在一个谁也不希望见到的场景下。周副局长的夫人把我们让进家里。这位我平生最尊敬的老人正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本来灰白的头发在秋天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他闭着眼睛,微皱着眉头,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岁月刻下的深深的皱纹。他只有六十四岁啊,却憔悴得如此让人心酸。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见我们三个人的一刹那,有惊喜,也有迷茫。他竟然没有认出我爸爸。我在旁边说:“周叔叔,这是我爸……”

他呆了一会儿,瞬间热泪盈眶,从藤椅上颤颤巍巍站起身,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将双手伸向了爸爸:“老汪,是老汪啊!我……我对不起你啊!”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父亲一把握住周副局长的手,两位老人都老泪纵横。

我和吴迪也哭了。将要离开的时候,周副局长一左一右抓住了我和吴迪的手,那么用力,让我感觉到疼痛。

2012年春天,周副局长因癌症不治去世。漠南市公安局的同事们都参加了周副局长的葬礼,我也带着忆远赶回漠南。

在追悼会场,我看见了卢阳和刘健刚。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从省城赶来的。卢阳即将退休,刘健刚已是省厅刑侦处的副处长,接替的是原来卢阳的位子。

当年系列案专案组最老的几名成员——方远山、陆树斌、李磊、陆天明还有吴迪和我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默默地对视片刻,在周副局长依然紧皱着眉头,似乎永远都心事重重的遗像前,突然悲痛欲绝,不可抑制。尤其是陆树斌,这个已经退休的老公安竟然痛哭着跪了下去,跪倒在周副局长的灵前,任谁也拉不起来。

我过去要搀扶他,陆树斌却像个孩子一样甩开我的手。吴迪拉住我:“小童,就让他哭一会儿吧,他心里难受,其实,我也想哭!”然后他就抱住我,伏在我的肩头放声痛苦。旁边的方远山、李磊、陆天明也都是哭声一片。

其他参加追悼会的同志们默默地看着我们,任由我们尽情地发泄着多年来压积在心头的、无处诉说的情绪。那情绪里有悲伤,有委屈,有愤懑,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外人似乎理解,但是谁又能真正理解?九起连环命案至今未破,周副局长至死也没看到凶手被绳之以法,我们怎么能不悲从中来?

卢阳和刘健刚走过来,逐一拍拍我们的肩膀,只有他们最能理解我们此时的心情。

追悼会结束后,专案组的成员,还有卢阳、刘健刚,加在一起十几个人,去了已经扩建成豪华酒店的老马家羊肉馆。包厢里,我们这些当年并肩作战的同事们,不论之前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矛盾,突然之间就像亲兄弟一样没有了嫌隙,大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为了系列案,也为岁月催人老。已经从基层调回漠南,成为漠南公安局副局长的方远山也没有了以前的戾气,变得沉稳而内敛。他也喝了酒,流了泪,说这么多年来,他尤其害怕别人在他跟前提起这个案子。刚入行当警察时,踌躇满志,一心想破大案,立大功,但他内心的那份骄傲和自信,却被这个案子彻底毁了……

就在大家借着醉意抒发心情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梁铭打来的。自从2001年那次见面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在电话里说:“听说周副局长去世了,我爸爸很难过,让我代他表示哀悼。”

我询问梁教授的身体状况。梁铭说,他父亲身体还可以,退休后迷上了旅游,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游玩。他对自己倾注了一生心血的犯罪心理学似乎也不再上心,偶尔提起,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不过,我今天打电话给你,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梁铭说,“我们科研所正在着手进行DNA染色体个体识别的研究,技术成熟的话,就可以确定系列案现场提取的遗传物质是来自男性还是女性;如果是来自男性,还可以进一步确定那个家伙的家族姓氏!”

梁铭的话让我振奋,太神奇了,我握着手机的手都忍不住在微微颤抖:“凶手肯定是男的,那么,他的家族姓氏……他姓什么?”

梁铭笑了:“这是我们刚接手的科研项目,目前才有一点儿眉目,你不要着急,等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迪。年近不惑的吴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小警察,多年的刑侦工作让他变得老练沉稳。他凝神听我说完,仰头看着天花板,许久才说出一句:“看来不单是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远在北京的他们,也没有放弃。但愿善恶有报!你问一下梁铭,看他还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

我立刻把电话拨了回去,把吴迪的意思告诉了梁铭。梁铭沉吟片刻:“我需要漠南市以及周边人群大量的DNA比对物质,最好是你们漠南市公安局能建立DNA数据库,一旦发现疑似比对对象,可以第一时间锁定。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我相信终有一天会将这个恶魔绳之以法!”

日月如梭,2016年就这样到来了。2016年,距1998年我参加系列案专案组,已经有十八年之久,而距第一起案件的发生,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

我的名字依然叫小童,却已到不惑之年,青春不再,经常感慨年华老去。每天奔波于法院、检察院和当事人之间,或者从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为各种各样的案子费尽心思。

女儿忆远十六岁了,她的容貌像极了少女时代的我,性格却和我完全不同,野性、敏感,脑子里经常会蹦出一些无厘头的想法,还特别不爱学习。我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性格乖张的女儿叹气的时候,吴迪就安慰我:“那是因为她随我,我当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也没什么不好,以后可以从事艺术类的行业,只要不像你我一样当警察当律师就好,整天和案子打交道,人还没老,心却老了!”

有一次,当吴迪再次这样安慰我的时候,我说:“其实,忆远的性格并不像你,你知道她像谁吗?其实像我姐姐,连长相都像。”

那一刻,吴迪看着我,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他问我:“小童,你现在还做那个噩梦吗?”

我摇摇头:“已经好久不做了,我想,时间会改变一切吧。”

怕他担心,我赶紧转移话题,问吴迪最近在忙什么。他说有一个案子,涉嫌诈骗,案情比较复杂,其中一个重要嫌疑人是漠南的,正和邻市警方协调。我已经不做警察十多年了,这期间,我一直恪守原则,不深入了解吴迪办理的案件,更不参与漠南市所有案件的刑诉,尽量避免和吴迪的工作有交叉,于是我们的谈话便打住了。

2016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出差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吴迪的电话,他问我在干什么,叮嘱我注意身体,不要太拼了。但是,我却从这样一个平常的问候中听出了异样。我问他:“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给你打个电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工作遇到什么问题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吴迪说:“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即使做不到,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

那一刻,我握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没等我回过神,电话已经挂断了。我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不知道吴迪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他曾经对我许诺过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转眼忆远就放暑假了,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着要回漠南看姥爷姥姥。我犹豫着给吴迪打了电话,征求他的意见。吴迪的回答令我意外:“你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让所里的律师们去干。你带忆远到漠南,就算是陪我吧,顺便也陪陪父母,他们年龄也大了。还有,梁铭最近在漠南,你过来见见他。”

梁铭在漠南!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梁铭目前在国内生物科学领域颇有建树,也是公安部刑科所的特约研究员,他为什么会在时隔十四年后再次来到漠南,并且连我这个平时联系紧密的好友也毫不知情?

安排好所里的工作,我带着忆远去了漠南。遗憾的是,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梁铭,吴迪也不再跟我提起梁铭的事情,出于工作关系,我也不好多问。

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在家里做菜吃火锅,而是每天带着父母轮转于燕子的饭馆和董菲的酒店之间,品尝各种大餐,让父母享受儿孙在侧的天伦之乐。忆远和江阔能玩到一起。江阔打小成绩优秀,已经是高一学生。董菲的女儿蒙蒙小忆远一岁,大江阔一岁,却被董菲生生地惯成了一个小富二代,脾气性格与忆远和江阔大为不同,也不太合得来。

这段时间,吴迪除了依然早出晚归甚至连续加班,他的情绪也显得十分亢奋,似乎正在酝酿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于是这个假期,我带着父母和孩子们忙着聚会游玩探亲访友,吴迪则在单位不停地忙碌。

8月25日下午三点,吴迪打电话给我,让我跟燕子打招呼,在她的饭馆里留个包厢,晚上要和家人一起吃饭,还特意嘱咐,让燕子带着江阔也参加。

晚上六点半,我开车载着父母和忆远去了燕子的餐馆。如今,这个餐馆已经扩建到两百多平米,成为漠南市的餐饮老店。燕子和江阔早早在店里等着我们。燕子早已发福,丰腴的脸庞上泛着岁月的油渍。完全想象不到,十多年前,她曾经真的是一只细瘦的燕子。她拿着配好的菜单给我父母看,正宗的陇东暖锅,还有十余个凉热菜,忆远和江阔在一旁聊着我们听不懂的一些明星轶事,然后,我看见吴迪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虽然十五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梁铭,现在的梁博士,依然俊朗,更多了一份成熟。他满脸堆笑地走向我,说:“西北的大美女啊,还这么漂亮,真是羡慕吴迪啊!”

我笑着说:“别寒碜我了。早从你的网络空间看到你夫人了,又年轻又知性,吴迪该羡慕你才对。”

故人重聚,气氛自是热烈。燕子招呼大家坐下,然后张罗着上酒上菜。我的手机轻轻震了一下,拿起来一看,竟是坐在我旁边的吴迪发的短信:“今晚只吃饭叙旧,不要问任何和吃饭无关的问题!”

我抬头看着吴迪,他刚刚打开一瓶红酒,拿过高脚杯,为每个人倒上。燕子一直要从吴迪手里夺过酒瓶倒酒,但始终没争过他。吴迪为燕子满上酒,又给坐在她旁边的江阔倒了半杯,忆远立刻嚷嚷着也要喝,吴迪竟然笑眯眯地给女儿倒了一小口。

我默默地看着吴迪,他的一反常态必有缘故。倒完酒,吴迪为梁铭介绍:“这是江谦的妻子燕子,这是他儿子,江阔。”

梁铭惊奇地端详着燕子和江阔,神情复杂。吴迪端起酒杯,提议大家为梁铭再次来到漠南碰杯。第二杯酒,吴迪敬给父母:“爸爸,妈妈,这么多年,为了我和小童,还有忆远,你们二老受苦了!”

今晚的饭局完全像是一个仪式,让我摸不着头脑。吴迪的第三杯酒,是敬给燕子和江阔的。他端着酒杯走到这对母子面前:“燕子,小阔,我敬你们一杯。这么多年,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真不容易。这杯酒,算是我代江谦向你们赔罪!”

燕子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吴迪已经仰头干掉了杯中酒:“明天单位还有工作,今晚我就喝这三杯,再不喝了。你们尽情吃,尽情喝!”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直到把四瓶红酒喝完,梁铭、爸爸、燕子和我,都喝多了。

8月26日,因为宿醉,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早起,连中午饭都是妈妈做好后一个一个叫起来吃的。忆远睡眼惺忪,边吃饭边抱怨:“爸爸昨晚上发神经,连我都灌着喝酒,他是不是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忽悠着我们庆祝,又不告诉我们,自己偷偷花?”

我笑骂忆远想象力丰富,但也觉得吴迪这段时间的确很反常,尤其是他对梁铭的到来一直讳莫如深,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

手机就在这一刻响了,是吴迪打来的。“小童……”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小童,虽然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听好,我们……抓住那个恶魔了!”

筷子从我的手里滑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他是谁?在哪里抓住的?供认了吗……”

吴迪坚定地回答:“相信我,就是他!两个月前,梁铭和公安部的专家通过父系Y染色体鉴定锁定了目标。原谅我一直瞒着你。昨晚聚餐,其实就是一个提前的庆祝。今天早上我们收网了,这个恶魔……很平静地供认了。和我们以前推测的一样,他的确不是漠南人……”

我握着手机,听着吴迪的话,泪水早已奔涌而出,却又忍不住要笑……忆远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旁的爸爸妈妈似乎已经明白了,爸爸的嘴唇颤抖着,妈妈扔掉了手里的碗,一把抓住我的手:“是那个人吗?抓住了吗?”

我点点头:“爸,妈,抓住了,那个恶魔被抓住了!”

爸爸抱住了妈妈,我抱住了他们俩,三个人一起放声大哭。自从姐姐去世后,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哭过一场。妈妈不住地念叨着:“小颖,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忆远在旁边问:“哪个恶魔被抓住了?小颖是谁?”

我抹去脸上的眼泪:“小颖是你大姨,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的手机一直处在通话状态,电话那头吴迪在喊:“小童,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

“能不能出来一趟,开上车来单位接我,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我简单收拾一下出了门,开车直奔公安局。吴迪一身夏季警服,站在公安局门口。下了车,我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是真的吗?吴迪,是真的吗?”

吴迪坐到驾驶位上,一言不发地开车离开了公安局,往前开了大约一公里,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他转头看着我,眼里有隐隐的泪光:“是真的……”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

吴迪轻轻抚着我的背:“所有谜底都有揭晓的那一天。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他的确是一个恶魔,没有人性,没有愧疚,没有任何负罪感。在我们抓捕他的那一刻,他没有惊慌,没有反抗,甚至嘲笑我们抓他抓得太晚了,就这些。”说着,吴迪一脚踩下油门,“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最想带着你,去当年我们去过无数遍的那些案发地,告诉那些遇害的姐妹们:凶手抓到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我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使劲点点头:“好!”

我们沿着漠南的街道一路前行。

漠南,一座多么小的城市,即使是在2016年,扩建后的城区比2000年大了一倍,出租车的车费也翻了一倍,但从城市的最东头打车到最西头,依然只需要十五块钱。漠南市公安局从城东搬到了城西,在原址上建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九起案件都发生在现在的老城区。吴迪载着我,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

1988年第一起凶案的案发地,原来的平房已经推倒,建成了一个居民小区,已经无法辨认当年那处平房的位置。

吴迪将车驶往漠南市长途汽车站,我的心猛地抽紧。围绕着汽车站方圆不足一公里,是四起凶案的案发地,我姐姐、赵青、秦红,还有那个看见了凶手的章燕……当汽车缓缓经过那条街时,我忍不住将脸伏在吴迪的胳膊上,任眼泪流淌。

吴迪说:“就在这个地方,章燕看见的那个人,还有江谦看见的那个人,就是那个恶魔。他不是漠南人,但他的家离漠南非常近,对漠南非常熟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他的身份信息不在漠南,每次都是从家里到漠南作案,作案后立刻离开,把切割下来的受害者器官带回家处理……”

我抬起头:“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参与到抓捕这个恶魔的行动中去!”

吴迪帮我抹去眼泪:“小童,你一直参与其中,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这十八年来才一直没有放弃。我说过,我承诺你的事情,会用一生去完成。现在,我终于完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心愿。当然,这一次,我们依靠的是强大的刑侦科技手段,是十八年后的科技帮助了我们。还记得两个月前我跟你提到的那个涉嫌诈骗的案件吗?我们对主要嫌疑人进行了DNA检测,意外发现这个人和系列案的凶手有着同一的家族父系遗传基因,从而确定了凶手的家族姓氏,然后通过对整个家族的排查抓到了他!”

“简直难以置信!”我说,“那梁铭呢?我们应该一起来庆祝!”

“他已经回北京了,不过他也说了,这次我们联手抓住这个恶魔,也是完成了他父亲多年的心愿。”

“还有周副局长的、秦红的、江谦的,许许多多人的心愿……”我轻声说。

2016年8月27日,公安部向全国公布了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凶手落网的消息,全国震动,漠南人彻夜不眠地庆祝。原来,正义从来不会缺席,只是,有时候它会来得晚一些。而这个过程,直接间接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演绎出多少悲欢离合。

一个月后,在我们全家人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江阔突然对我和吴迪说:“姑姑,姑夫,我想去找我爸爸!”

我和吴迪对视一眼,许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完)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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