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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玫瑰 小说,圣诞玫瑰原型

2023-12-13 02:25 作者:岑岑 围观:

【名家开篇】

邵丽,当代女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省作协主席。创作小说、诗歌、散文四百余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作家》等全国大型文学刊物,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黄河故事》《金枝》等。作品曾入选《收获》《十月》《扬子江文学评论》等年度排行榜榜首,先后获《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年度中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黄河故事》获郁达夫中篇小说首奖,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多部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推荐】

一切从一段旅行开始,陌生的小城、浪漫的玫瑰,女孩为何精心策划自己的死亡?年轻的警察执意要找出其中缘由,关于生与死,平静与激情,小说剥开了人性中不被关注的暗角。

圣诞玫瑰

邵丽

​如果你来过鹤江,你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至少刘念是这么认为的,她不太记得清自己是什么时间来的。忽而想起前几天房东提醒她,预缴的房租要到期了。那么,该有三个月了吧。

虽说这是一个县城,但很像黄庙街——刘念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有这种感觉,隔着沥青混凝土依然能感知土地的抚慰,似曾相识的心安。显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喜欢鹤江,喜欢这座不为人所熟知的小城镇。年轻人大多都离开了,去了更大更繁华的滨州,或是其他什么机会与挑战并存的州市。仿佛这一代的鹤江人生来就是为了逃离。留下来的多是老一辈人,他们贪恋黑土地的滋养,端着凳子依偎太阳的仁慈,一年又一年。偶尔也有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短暂地路过葡萄架枯藤攀着的矮墙,咂摸着户头上还差多少能攒够市里的首付,最终走开。

刘念对于小区的人来说是陌生的。不过她丝毫不担心无法融入这里,毫不夸张地说,往田间走上一圈,连稗子都想告诉你它如何度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春天。黑土地上长起来的,实在没有什么不充满热情。实际上,她很享受这种不被认识的陌生感,这使她得以拥有有生以来最自由的自由——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包括说话。为了让这种自由能长期地持续下去,她选择了一条怪诞的、一劳永逸的路径。

偶然路过大爷大妈跟前儿,原本聚集着的人群四下散去。他们走得很慢,步子又不稳。刘念觉得很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人有时是很单纯的,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你让他们看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决不会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想要隐藏的东西。也许这也是让她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明天就要过大年了。按照这里的习俗,商铺是要到初八才开市的,讨个吉利的兆头。年节催得人格外忙碌。刘念坐在自家花园的台阶上,看成捆成兜的吃食进各家的门,看小区里的灯盏盏亮起。她拢了拢披着的大袄,起身进屋。或许是被外面的气氛感染了,她决定为自己点一份丰盛的晚餐,四菜一汤,是老家成席的规格。按照鹤江的规矩,她又加了一份饺子,搭配着菜,有些不南不北。新年快乐!独自生活的日子里,她习惯了自话自说。也有些时候,会对着台阶上修剪掉的花——说着,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碗菜。桌子对面还有一只碗,她每餐饭都会拿出来、洗一遍再放回去。这是一个仪式。

饭菜摆好,她起身去门口的衣柜挂上脱下的大袄。屋里是刚好单穿一件的温度。她轻轻地抚摸挂起来的大袄、柜门,然后是茶几,最后在沙发上坐定,仔细地观览着这间屋子。刚搬进来的时候是个空房,她一点一点地布置起来。房东也乐于承担部分费用,于是装扮得更加精细。她打开沙发正对着的投影仪,找出一部电影下饭。她很久没有去过电影院,不知道眼下最热门的是什么片子。不过不打紧,她更倾向于老式的黑白港片。原本屋子里准备的是有餐桌的,只是她觉得沙发更舒服。餐桌又别有他用,渐渐地功能化分区了。

刚到的时候,她不太能吃得惯鹤江的口味。黄庙街,就是她的老家,吃饭向来是炖煮的咸鲜口儿。后来她在阜州待了几年,自己做饭更是少见油盐。一地风俗一地味儿,鹤江的饭菜打老远就呛香,放到嘴里更像场大型的味蕾风暴,争先恐后地炸开。像极了一场恋爱。

刘念突然放下筷子,菜汁儿滴到了衣服上。人总会重复性地在一些小错上反复,一次又一次,从不会用筷子到不能再用筷子,没人能保证自己绝不会犯这个错。或许当我们足够成年可以判断这其实不算是一种错,却仍然会有想要补救的应激遗留。独处的好处就在于此,你的世界不再有人观看,所以一切情绪会变得失去外在性,收敛、沉潜,没有过分的喜悦或是过分的生气。这件家居服是她最喜欢的,已经穿了很久,柔软的贴身面料会因洗涤变形,领子再也折不出规矩的形状,但穿着就是让人舒坦。

她叹了一口气,吹动了手中的抽纸。擦了,擦不净,衣服上还留着菜水的痕迹。绕过原本的餐桌,进入厨房,用了一点洗洁精,又回到沙发上。桌子上的菜没有凉,可她失去了吃的欲望。她的手覆在那片湿漉漉的棉布上,泪珠划过脸,然后汇聚下巴处,重重地打着手背。电视里的女人独身离开故乡,像这滴泪水一样,既毫无征兆,又无声无息。她抬起手去抹眼泪儿,头微微昂起。记不清是谁说过,骄傲的人,连擦眼泪都是向上的。

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有一面墙,因着它还有承重的使命,要比其他墙厚一些,足有三十厘米。原本定下的餐桌就摆在这里。刘念坐了下来,桌面上摊开的是抄了一半的心经。屋子不大,桌子平时都是收起来的,看起来是面靠墙的柜子,只有写字时才让它完全展开。她起身再点上三支香,插在柜顶的香炉里,拜上三拜,又坐了回来。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与其问她有多么虔诚,不如真实地说出她究竟有多么执着于这荒唐的仪式感,就像那只空碗。今天下午出大太阳,她在花园里忙活。字就被耽搁在一边。这会儿补上,也不算荒废。

香燃得很快,但味道很难散去。檀香落进墨里,缠绕笔尖,一点点被写进经文。等到墨也干透了,刘念把折好的纸放进柜子抽屉里,连同之前的九十张,一齐阖上。她想起和房东约好了,明天要签合同,又拿起手机编了讯息传过去,明天九点见哦……等一切都做完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天快要结束了。她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输上一串号码,她想要打过去。她很知道自己想要打过去的,但是没有。她只是盯着手机的屏幕,等它快灭下去,再点亮,然后再灭下去,最终也没能拨出去。屋里的灯熄了,只剩下屏幕的一点光亮,映着她的脸。忽然她把手机盖在床上,身子颤抖,发出像遥远地方猫叫般的呜咽,几不可闻。手机再亮起时,她又恢复如常,除了微红的面颊和被打湿的枕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她飞快地删除了那串没有拨出的号码,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又重新输入,然后灭了手机的光。屋子又被另一种类似外头人家挂在门前的红灯笼的光亮充斥着。

做完这些,她才真的可以睡了。

当小张和师傅从单位赶过来时,小区的单元门已经拉上了警戒线。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场,但确实是第一次出这种命案现场。此刻的他,尤为紧张。如果你曾有过年少时的英雄梦想,而它就真实地出现在你眼前,等你实现它;或者说,当你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并满怀憧憬地踏上这趟英雄号列车。而车上的英雄们并无独门绝技,只是邀请你一起清理垃圾,告诉你这才是英雄的日常。那么就不难理解他的心境了。生活的真相平常又残忍。

在进队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队里的工作是如此的琐碎、单调、乏味,所能接触到的大多是些鸡鸣狗盗、街坊吵架的事儿。鹤江人说话就像他们的热情,过分的夸张。每次接到报警电话,听着那头像是两伙儿火拼,到现场一看,两个老头吵架都还隔着一丈远。乘兴来、败兴去的和同事调侃,还行哈,老爷子安全意识挺足。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人均占地六十平的小县城,每天都有大案重案,那还不要了命吗?今早接的这通电话,像一股电流从听筒里传出,刺得他一个激灵。一直到师傅问他什么内容,他才木木地放下电话说,死人了!直到他们坐上警车,赶往新城小区时,小张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种案子真由他们来负责。

虽说他在队里已经看过很多案例卷宗,理论上也熟练掌握了进入现场的注意事项,但就像一条路,坐在车里来回十遍八遍,也不如自己摸索着走上一趟来得让人记忆深刻。很多孩子在外出读过一年大学、自己单独探索城市后,会比对前十八年生活过的故乡在原始的广度上有着更深层次的了解。再走上几年,就能形成一套自己独有的对事物的认知方式。所谓认知观念的构成与自己走一条路,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小张常常觉得自己这种学生式的哲学思考,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但他又常常如此,形成路径依赖。

车直接开到了单元门口。小张跟在师傅后面下车,向外围的同事出示证件,跨进被封锁的范围内。叽叽喳喳的谈论声一下子就消下去了,这看起来符合英雄出场的外部环境——小张在心里暗暗调侃自己,借以消除紧张情绪。新城小区,很难说是不熟,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接到了一起“投毒案”的报警电话。两家老人因为抢菜摊上的最后一捆大葱,从骂战升级到动手。被劝散后,回到家越想越气,其中一位就把家里的狗屎丢到了另一家的院子里。这位当然也不甘示弱,进行反击。等小张和同事赶到现场时,两个院子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还是小张和同事把院子打扫干净,两家保证不再继续让此事发酵才了事。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有些时候他会猜测,整个小区的普法教育节目收视率肯定能在全国拔得头筹,不然这些老人哪来这些唬人的报案名头?后来,小张渐渐明白,即使没有案子,他们也会拉着他问东问西。就像即使没有人,他们也会固执地守在墙根,等待着一些并不新的新闻的来袭。他们已经太老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街区就是他们的余生,他们守着活着,也被困着。

警戒线围住的是一栋六层高的住宅楼,不算老。案发的现场是一楼的东户,朝向很好。这里的冬天很长,因为纬度高,一般十一假期后再过半月,最多二十天,就开始供暖了。冬天长归长,却也不是一直下雪,经常是下上一两天,停个一周,再接着下。给人们时间铲铲雪,在道路上跑跑耍耍。老天体贴,也真怕这漫漫冬日把人给憋坏了。所以路两边总堆着长长的雪,光照上去熠熠闪亮。小孩子是断受不了这种诱惑的,每一场雪都能引出恶战。也会有大晴的时候,太阳终归是太阳,该出现的时候它不总是缺席。比如现在,它就照在东户的花园里。

整个小区只有一个出入口,正对着一条路。这条路把小区分成了两半。外围用的是铁栅栏,打外头走上一圈,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每个一楼都有花园,与其说是花园,倒不如说菜园更合适,绝大多数人都种上了菜,或许是源自骨子里对原始农耕生活基因的不可抗力吧。只有这个园子里全是花,小张认得,那是圣诞玫瑰。这种花和很多年前流行的君子兰一样,有一段时间一夜之间便在这个地方卖疯了。其实它和玫瑰没什么关系,是毛茛科草本植物。因为它枝条硬朗挺拔,株型直立,当地人都管它叫铁筷子。花一年两季,开在最寒冷的冬春,所以现在依然能看到满园的常青和枝头比绿叶还多的花朵。园子靠近栅栏的地方堆着残雪,花朵上也零星地盛上一瓣两瓣,太阳一照,化成了水珠,顺着花茎滚落进土壤,瞬间就被吸收了。被雪压得沉下去的叶子,也抖擞着伸展开了。这种花即使是在种满花的庭院中,也不会被人忽视,它实在是有些太昂贵了。毕竟是从国外进口来的,早几年一株就要好几百,如今即使降了价,应该也没沦落到论斤批发的境地。

师傅说了句来吧,小张连忙把手套鞋套一一递了上去。门已经开了,入户的门正对着花园,阳光穿过它,顺势洒进了客厅,铺得满满当当。门内薄薄的一层月影纱,因为开门钻进来的冷气而飘动,影影绰绰地透着亮。屋里温度很高,空气里弥漫着焚过的檀香味儿,像一床刚收回来的太阳晒过的被子,宽大轻软,舒服得让人想要一头扎进去,带着幸福的昏沉。卧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小张和师傅走了进去。死者留着中长发,穿着一身成套的家居服,背对着门的方向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手机、一杯白水和一副框架眼镜。地上除了床头那一边靠墙,其余的三面各摆了两个卡磁炉,以及一双女士拖鞋。小张取下卡磁炉的气罐晃了晃,六只都是空的。他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窗户从里面锁住了。他看向床上女孩的脸,眼球突出,唇部、面部留有好看的樱桃红色。床上有呕吐物,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症状。死亡时间,他推断应该在昨天晚上。这两天一直在下雪,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停。而刚刚进来的时候,他看到花园里的花,靠近根部的地方都没有雪。这种花最怕水淹根,所以应该是她在雪停之后清理的。

其实他还可以说出更准确的时间,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昨晚八点钟。当然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只是没想过是最后一次。而最后一次见面,距离他能够以如此方式了解她是如此之近,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遗憾。生命中或多或少会出现某种颜色,区别于其他所有色彩。具象成某一个人,对小张而言,她是红色,热烈而通透。他记不清到新城小区出过多少趟警,也记不清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是为什么。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就像今天。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她穿过小区,一袭红衣,隔绝了周围的嘈杂。等出完警,天色暗了。小张看到她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手里还有几枝剪下的花。身后若有若无的纱帘,与她的清冷面色相得益彰。即使没有那身颜色,她在这儿也是绝对不会被忽视的存在。她年轻、陌生,还有点外地人才有的那种故作姿态的不在乎。

昨晚的她,与往日是有些不同的。他和同事处理完满院子的狼藉,坐进车里准备回去。她出现了,在一片红灯笼簇拥中出现了,不是那件红衣,则是及脚踝的大袄包裹着她的身体。她丢完垃圾就回去了,楼道里的感应灯没亮。他看着她一步步沉入黑暗里,心里感到一股怜惜,孤独着别人的孤独,直到她打开房门。现在,他很想知道她丢了什么,在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径直走出房门,走向那个超大绿色垃圾桶。也许,在这个人心般污浊的所在,藏着一个人一生的秘密呢!

法医要带着尸体回队,师傅决定把后续工作交给他。其实一直以来,小张没觉得自己算是个有天赋的。他把自己半只脚踏入刑警队这件事,认定为机缘巧合,只是恰好他在警方发布的案件下面写了评论,谈了自己的几点看法,实习期就被队里要过来提前适应工作了。他不懂摆在面前的众多线索里哪些是最值得关注的,也不能分辨走访对象口中哪些话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客观描述。既没有秦明那样过硬的专业知识,也没有方木那样敏感的画像能力,更不用说福尔摩斯那样拥有广博学问、可以见微知著、转速堪比计算机的大脑。他在读书时反复揣摩福尔摩斯探案集,每到解密的时候,根据提示退回去一点一点地对照细节复盘,看了不下数十遍,仍旧不能独立地去破那些案子。师傅看得出他的心思,他坐上车,并不着急走。末了,他告诉小张,慢慢查,别有压力。

小张决定先见一见报案人,她现在正在和同事做笔录。单元门口围着的人依旧没有散去,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突然死了人,想来他们想要看个究竟。

“警察同志,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撤掉啊?这大过年的,都等着回家做饭呢。”

他们说的是警戒线,因为死者在一楼,怕楼上的人来回走动破坏了现场,整个单元楼都封起来了。现在已经勘察完毕,尸体也运回队里,警戒线是可以收起来了。只是群众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他们如果问死的是谁、或者怎么死的,都不奇怪;怪的是好像大家觉得这个人就是该死的,或者说,早知道会如此。

他一边听着他们做笔录,一边在屋里细细扫视。从进门处开始,大门是防盗门,用的密码锁。左手边鞋柜,鞋子很少。进门右手边靠洗手间的墙,是一排柜子,里面衣服也没几件。进到洗手间、厨房,看起来干净简洁,让人觉得她不是住在这里,而是来旅游的。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断很好笑,谁会来这种地方旅游呢?可能人家就只是喜欢这种简约的感觉而已。只剩下客厅了,三人位的沙发,松软得不像话,刚进门时的感觉又一次充盈了他的身体。顺着檀香走到柜子旁,上面放了一只香炉和三支燃尽的供香,墙上挂了一张带观音像的手抄心经。香炉里的灰快装满了,屋子里每件东西都带有淡淡的檀香,包括抽屉里的那沓观音像,和挂在墙上的一样。就这么大的地方,很快就转完了,不过她家中的某些东西引起了小张的注意。

报案人是这家的房东。死者三个月前,从外地来到这里,租下了这间房子。她说没见过雪,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觉得好的话,就会长期租或者买下来。上个星期房租就到期了,房东问她怎么想,是买是租还是退房?她要是不住了,她要带别人来看房。她们约好今天见面,带着购房合同。房东九点到的,敲门没人应,电话也不接。她在门口等了约摸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任何动静,就把门打开了。一看,人死了,就报警了。

“你一直有这房子的钥匙?”小张突然发问。

“你听我说,警察同志,这门锁上留有我的指纹,我告诉她改密码的方法了。一般我是肯定不会来的,但是你说她要是跑了,或者霸占着不走,我不能换一个房客就换把锁吧!”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也没啥,我们接触不多,不过真没想到她会把房子装成这样。她看起来比较那个。哎,就是那个,风骚吧!我也说不太好,反正看起来不像是会在这屋里住着的。外头对她评价都不太好。”

接着上门走访,一律是家中的女人在接受调查。她们提起死者,脸上挂满了嫌弃,仿佛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恨不能结束后立刻去刷刷牙洗洗脸,冲去沾染上的污垢。就是个卖的!卖什么的?卖什么,卖鸡的!卖淫是违法行为,你们既然都知道怎么不举报呢?她还不如卖鸡的,鸡要钱,她就是发骚!这样吧,如果你们能提供证据,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如果不能,小心她的家属使用起诉你的权利。女人们听到这话,闭上了嘴,狠狠地剜上自家男人一眼,好像还有什么没说尽的话,因为他们的原因不能继续说下去。正好,他也根本不想听。毫无缘由地,他怒气冲冲跑出单元门,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今天的太阳晃得让人心烦。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生气,因为女人们说的不好听的话?自己凭什么那么笃定她不是呢?因为卖淫女不配体面地死去吗?

他还有一个人要见。

小区门口的一条街上,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吵吵嚷嚷的,满足小区住户的需求。小张打街上遛了一圈,随后进了一家卖烟酒副食的杂货铺。门脸很小,屋子是狭长的,靠着墙立了两趟长长的货架,加上屋子正中间的一趟,一共三排,堆得满满当当。老板坐在进门的玻璃柜台里看电视,整间屋子只有一个灯泡,非节能的老式钨丝灯泡。太阳照不尽狭长的甬道,屋子的后半截因着这只灯泡,不至于被人忽视。电视机和灯泡刺刺啦啦的遥相呼应,左右耳一起一落的声波,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柜台享受得到外头的光亮。

“老板,听说你这儿卖卡磁炉?”

“是的。这里只有我卖。”

“都有啥样的?”

“就一个样,拿给你瞧瞧。”老板从脚底下摸出来一个,递给小张。和照片上一比对,基本确定死者家里的卡磁炉是在这里买的。

“老板,跟你打听个人。最近是不是老有个年轻女孩在你这儿买卡磁炉?”

“有。”

“记得这么清楚?”

“她半个月买一个、半个月买一个,一来就说是坏了。我卖这么多个出去,也没见过一个坏的。我寻思咱都是做街坊生意的,她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叫她拿过来我给修修。她竟然问我会不会修理身子?真的,给我挺大一老爷们儿听得脸通红。我也懒得管了,她掏钱我就卖东西给她。”

“那您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呢?”小张问着,脑海里浮现的是橱柜里摆放整齐的两双碗筷。

“咱这地方小,生脸少,像她这么年轻轻的就一个。再加上吧,做事再张扬些,想不注意她都难。小伙儿你别不信,她每天要在这条街上干啥,我闭着眼都能给你说出来。”老板猛抽了一口烟,像充了气一样,一股脑地往外说,“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她来街东头买包子,一荤一素一杯豆浆不加糖,边走边吃到街对面买菜。周一鸡来周二鱼,周三肘子周四是海鲜……然后再去西头买几个水果,最后来我们家买一瓶酸奶一瓶纯奶,就回去了。”“天天如此吗?”“差不多吧,我还纳闷干啥不直接成箱地买。俺这也没啥人,拆开了,最后还不是一箱都卖给她?不过她每月的初一、十五买一个炉子。买炉子呢,就不买奶。小伙儿,她出事了吧?”小张本来想问他怎么知道,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警服,回道:“嗯,她死了。”老板没再接话,仍旧抽着烟。

小张的电话响了,他走出门,掏出手机。是师傅的电话,问他进展如何。“正常吧!”他脱口说出了这三个字,有点吃惊,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妥。挂了电话,街上仍旧是吵闹,大家都珍惜着难得的晴日。鹤江的年味一如往年的重,小区里那个女人的死,什么都没能改变。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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