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遭妹妹陷害,同个穷书生共度了一晚,这次,谁爱嫁谁嫁。
商户女苏轻眉生的清艳绝色。
前世,她遭妹妹下药陷害,在破庙同个穷书生共度了一晚,然而不久那位书生恢复记忆,竟成了失散的国公府世子。
米已成炊,苏轻眉从笑话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夫人。
日子就这样凑活过了起来。
后来,国公府世子不但身份卓然,还才思敏捷兼处事沉稳,除了祖父荫职,他一步步靠近内阁之位。
世人都道她运气好,可苏轻眉自己清楚,这些年陆迟心里没有她。
他喜欢的当然是他表妹。
几次三番想纳来作妾,可惜表妹清高,不肯做小,反倒全了他宠妻无妾的美名。
陆迟为人金玉其外,实则斯文败类,心狠手辣,苏轻眉出身卑微仰人鼻息,唯恐惹他不快,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沉闷无趣。
某晚,当陆迟又一次抛下她去安慰表妹时,苏轻眉重生回到了初遇的破庙。
看着一旁还在昏睡的俊美男人,她咬了咬牙立刻逃了出去。
这次谁爱高嫁谁嫁,反正她不想嫁。
…
陆迟在破庙中头疼醒来,身边枕席已凉。
他记得最终没有毁那女子清白,可是脑海中却不断涌出画面,他曾与她交颈而眠,她绵绵娇嗓唤过他夫君。
回去后,陆迟一想到她要嫁给旁人,头疼得不堪其扰,晚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梦到她是他的妻。
为今之计,只能将人先娶回来,再按梦境好好盘问一番。
第 1 章
六月的京城暑热熏蒸,清风无力。
好在国公府里绿树葱郁,满架紫藤,尤其是世子的瑾兰院,曲径连廊挂满粉色花枝,遮下一大片浓荫。
入画般的女子就斜躺在阴凉处的藤椅上,藕色披帛垂贴住她的身躯,腰肢纤细,玲珑毕现,过了会儿她伸出一截雪白手臂,玉葱般的指尖在精致甜白瓷中拈了颗紫葡萄。
女子檀口微张,将将咬下小半。
然后继续对着对面的三盆君子兰发呆,数了数,约莫有十三片叶子,比昨日多长了片小的。
“夫人,夫人!”
随侍丫鬟绿桃从屋外跑来,音调焦急,脚步尚且沉稳。
“嗯?”
女子堪堪侧过半身,乌发如瀑,岚烟般滑落腰际,抬眸时映出一张娇慵神色,端的是雪肤丽貌,芳菲妩媚,合身上下并无冗余缀饰,却瞧着浮翠流丹,恍若临凡仙子。
唯一不足,便是那桃花美眸里似乎没甚神采,无澜无波。
绿桃看到夫人的花容月貌,美的让她十足底气,心情逐步安定下来,提气缓道:“容学士的夫人新嫁回门,来的却是咱们府,明里说想见姑母,谁知道是不是……”觊觎他们院里的世子爷!
容夫人也就是姜滢滢,是英国公府现任当家主母姜佩的亲外甥女,也算是陆迟一表三千里以外的便宜表妹,与容大学士三日前刚成婚,因父母早亡,特地选在姑姑这里回门。
姜滢滢和陆迟儿时有婚约,可惜陆迟十二岁时走丢,两人的婚事随之搁置。
苏轻眉听完,慢吞吞咽下剩余半颗小果,看来,她那位温润夫君又要变脸了。
回想起来,她三年前能嫁进府里的确不大光彩,缘由归于算计,她妹妹给她下了药,阴差阳错和陆迟在破庙里共度一晚。
定婚约时,谁都没预见落魄书生会是国公府失散多年的世子,旁人只道她烧了高香,才能高嫁给这种男人。
苏轻眉起初也想周全礼数,好好做个世子夫人。
可她一介商户女,没有陆迟帮扶,在京城高官女眷中简直举步维艰,到处皆受冷眼,贴的她脸子疼,到后来她就索性不搭理了,安稳呆在宅子里蹉跎年华。
国公府规矩繁多,她不能随意出行,不能和任意闲人结交,无聊到数叶子度日。
苏轻眉收回游思,淡然开口:“她要来便来,腿长在她身上,你我又管不了。”
绿桃尚在忿忿:“可奴婢看她就是故意的,挑这么个好日子来,还眼巴巴地问门房世子回府与否,司马昭之心!”
苏轻眉经丫鬟一提醒,停下咬葡萄,“啊,今日十五吗?”
“对啊,夫人。”
苏轻眉樱唇微弯,觉得好笑,说来也巧,每月十五,是陆迟固定宿她房里的‘好日子’,也不知今晚他可还会有心情。
绿桃心疼地观察苏轻眉的神色,她伺候了夫人三年,夫人待下人们很好,不打不骂,休沐宽松,她真心希望夫人称心如意,也愿意伺候夫人一辈子。
世子平常住府衙,每个月难得回来一次,外人传言陆迟厌恶商户女的铜臭味,看苏轻眉可怜,捏着鼻子才勉强亲近,不然怎会三年还无所出?
呸,那是他们胡话!
别人不清楚,她这个贴身丫鬟还不晓得?就那一天,世子哪次不是过足整晚,叫水都要三四次,她第二日替没了力气的夫人擦身梳洗,那满身的火红痕迹,看的人面上发烫。
若这也算是冷落敷衍,怕不是满京婚后的女子都在守活寡了!
思及此,绿桃坚定认为世子晚上会来,半询问道:“夫人,奴婢去让西苑提前备好蜜水干果,晚上您许要垫肚子呢。”
苏轻眉应了声随她,吃喝是得备,万一他来,她饿一晚上真的吃不消。
过了戌时,院门落了锁,苏轻眉以为陆迟不会再过来,门外却响起下人们异口同声的行礼:“世子爷。”
苏轻眉躺在里屋看话本,听到这一声,她收敛起百无聊赖的神情,披了件薄罗长袍出去迎他。
“把冰壶挪进房里。”她晚上独处不怕热,加个陆迟就不一样了。
“是。”
苏轻眉吩咐完绿桃,挪步上前,顺从地接过高大男子递来的官帽,陆迟时任户部右侍郎,公务繁忙,刚回府稍许寡言沉思,她早已习惯。
不多时,绿桃送来一碗用以消暑解乏的紫苏饮,苏轻眉左手托腮,倚坐在桌边替他摇扇,看着男人修长手指端起茶碗。
她感叹,陆迟的容貌的确是拔尖的。
朱赭色的圆领官袍穿在他身上,领口一毫不苟地勒至细长脖颈,折褖边的绣纹勾出一丝禁欲的气质。偏偏他轮廓深邃,眉眼生得俊美风流,两相矛盾之下,很能惑人上瘾,欲罢不能。
苏轻眉不得不承认,这长相曾迷过她的眼,她那时想,嫁都嫁了,与其让他怨恨,不如两人说开了好好过日子。
毕竟媚|药也不是她想下的。
但原来有的人披了块温玉皮子,心却冷硬如铁难以捂热,他有朱砂痣,她ᴶˢᴳ强求不得,幸而她不过对他了了几分兴趣,谈不上伤心。
男人大抵发觉她的注视,抬起一张俊容,嗓音温润:“眉儿,今日在府中过得有趣么。”
苏轻眉轻笑:“有趣呀。”
每月按例一次的关心,问的人无心,答的人自然也随意。
他先开了口,苏轻眉也想做做贤妻,怕他回来晚不知,委婉提醒:“世子的滢滢表妹午前回门见二伯母,说要住上两晚。”
陆迟当年与父母出行江南,沉船而双亲故,他也因此失忆走失,国公府后来由二房接掌,若不是及时寻回来大房嫡子,世子之位该会是二房的。
陆迟闻言掀眸,看到女子慢悠悠说话时的樱桃小口,唇若丹霞,水润丰盈,无时不刻在诱人采撷。
他敛住视线,长指摆下碗,“嗯,见过了。”
苏轻眉“哦”了一声,难怪现在才回瑾兰院,原是见过了。
那位表妹本就是他藏在心尖上的人物,记得去年陆迟提过纳妾,苏轻眉没意见,那表妹却是不肯,说不愿与人分夫君,言下之意是让陆迟休妻再娶,不过后来不知为何没再说了……
陆迟即将去沐浴,苏轻眉弯腰替他解官袍时又忍不住道:“听前院说她找过世子,会否受了委屈,夫君要不要前去问一问呐。”
如此连续两句,陆迟总算明白妻子的意图,他抬起她的下颚,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很想让我找她?”
苏轻眉别过头,脸儿微红,“我、我没那个意思呀。”
对,她就是那个意思,她累极了,不想伺候!
陆迟似乎不愿谈论此事,长指漫不经心地勾扯开紧扣的领口:“既已成婚,往后就不必再提,容学士甚好,值得滢滢托付终身。”
他的音色向来悦耳,任谁听了都会感到舒心,可苏轻眉了解他,这种细究之下冷淡的语气,便表示他不大高兴了。
他这是气他表妹另嫁?
苏轻眉无奈点头。
这么看来世子果然还是要留宿的,守门的绿桃竖起耳朵,面露喜色的把餐食搬在床头矮杌子上备好,她当然高兴,三年了,夫人若能早点怀上孩子,地位才稳固呢!
屏退仆从,苏轻眉换了睡觉穿的赤裳小衣,躺在嵌玉拔步床上,发呆望着头顶整片的素色帐幔。
她幽幽叹了口气。
陆迟心里不痛快,等会儿有的折腾,平日她不乐意想,然今天不用想,他肯定会将她当成亲亲表妹的替身,她于他也只有每个月这一晚上才显出存在的意义。
苏轻眉对此虽无醋意,自尊心总还有的,三年来,他与她相处戴着撕不开的虚伪面具,也就在她肚皮上使力时能看出点真实性情。
她的日子就跟反复唱演的蹩脚戏文似的,过得千篇一律的憋屈。
苏轻眉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快睡着,颈下一酥,男人微凉的唇已贴附了上来,灼|热鼻息喷洒在她的锁骨。
知是陆迟,她依旧撑开眼瞟了瞟他。
男人漆眸中已染上欲.色,蛰伏在她上方,他错落无序的吻如雨点延着颈侧衔上她的白嫩耳珠,修长的手臂平撑在瓷枕两边,指尖暧|昧绻绕着女子铺漫床头的乌发青丝。
陆迟常服斯文,看不出体魄很是强健,宽肩窄腰,身上的肌肉虬结紧实,上下韵动起来十分养眼。
可是现在,苏轻眉丝毫提不起兴致。
她一双皓腕如霜,抵在陆迟肌理分明的胸膛,软绵绵地往外推:“夫君,能不能不要啊。”
女子姿容妩媚,盈满雾气的美眸直勾勾盯着他,双颊雪肤透粉,如诱人多汁的薄皮蜜.桃,一掐全都是水。
这拒绝,倒不如说往烈火里更添了把柴。
陆迟以为她单单怕累,手掌托起她纤细腰骿时,哑着嗓子贴在她耳边哄:“别怕,眉儿不用动。”
院子里的小狗崽不合时宜地汪汪叫了两声,苏轻眉困得晕乎,下意识腹诽,看,他说的话连狗都不信。
苏轻眉未来得及继续抗争,府里的老管家在房门口连敲两下,急促唤道:“世子,世子!”
陆迟不得不停下动作,抬头低|喘:“什么事?”
他的嗓音低喑,正尽力压抑许久未纾解的情|欲,俨然不悦。
“世子,容夫人在池子边吃了酒,哭喊要找您,主母也跟着挂泪,想着让您过去劝劝呢!”
苏轻眉听到这,猜他必定心疼的立刻抽身,果不其然。
“告诉二伯母,稳住表妹,我片刻就到。”
陆迟从苏轻眉身上翻下来,离开之前,他看了眼窗,替苏轻眉拢好绸毯盖住了春|色。
门甫一合上,苏轻眉反而睡不着了,眼睁睁直到天边光亮泛起鱼肚白,陆迟也没能从他的滢滢那回来。
她终于打起瞌睡,闭上眼之前她想,日子过的可真乏闷啊,还不如她当初不嫁留在江南独自做女户来的自在,倘若重来一次……
倘若重来一次,管旁人再欣羨,她都不想嫁给世子陆迟。
……
第 2 章
苏轻眉头疼的厉害。
或许是昨晚一宿没睡好,她觉得全身上下哪哪儿都酸乏,动也不能动,像被人紧紧桎梏在怀里一般。
陆迟回瑾兰院里了?
苏轻眉半睁开水眸,他的确回来了,就躺在她身侧将她搂抱得紧紧的,不留余地。
“绿桃——”
苏轻眉口干舌燥,想唤丫鬟送点茶水,喊出口蓦地感觉她的喉咙都快被熬干了,压根挤不出大点儿的声响。
怎么回事,她这是突然病了吗?
苏轻眉半懵着眼,手臂伸出了软衾想敲床几,霎时间窜进的一股风凉的她直打哆嗦,底下床板也硌得慌,怎么哪里都怪怪的,绿桃没点炉子?
不对啊,眼下不是夏日麽!
苏轻眉脑海中闪过一个激灵,眼神彻底恢复清明,她睁大往四周看。
庙宇荒凉,断壁残垣。
屋檐瓦顶年久失修,残片挂着丝络蛛网,秋风从破洞吹进,案上的烛台香炉摇摇欲坠。
全然一副破败景象。
而低头,她身上盖的是染满男子气息的青衫,地上铺垫的则是自个儿的雪白薄氅,她的衣裙破碎凌乱,几乎毫无遮掩,却——
——窝在陆迟怀中?
这陌生且熟悉的情形……
苏轻眉紧张地吞咽了一口,趴在男人怀里仰头偷看,他玉质金相,挺鼻薄唇,身上萦绕浅淡清冽的松柏香,完全是她记忆里初见时的模样。
他的确是陆迟,曾经作为书生的陆迟。
苏轻眉记得清楚,当日她和陆迟的水囊弄混,两人依次不自知地喝下了暖情散。
她喝的多,失去理智的喊热抱住他,做了许多疯狂事,而陆迟虽强忍坐怀不乱,但由于她衣不蔽体,清白已失,被过路老妇发现,两人不得不直接定下婚约。
她这是…一觉回到了三年前?
没想到,老天爷会在最尴尬的处境,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苏轻眉稍稍欣喜片刻,没时间犹豫。她自己的衣裳不能再穿,只得从陆迟包袱里拿出男子长衫和套身马甲。
粗略扮完男装,陆迟还因为药效昏睡着,苏轻眉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
“世子,我自知身份配不上你,不阻碍你大好前程,今日实在无法,再借你两件衣裳,往后祝你前程似锦,姻缘美满。”
商户女耍手段嫁给世子,在世人眼里她从来都是有心高攀,如今拨乱反正,她也不再欠他了。
苏轻眉轻手轻脚替陆迟掖好披氅,转身离开时,没看见男人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
正值初秋,漫山遍野的丹桂飘香,下山的小道沿着一泓清泉。
苏轻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舒畅,眼前的风景,可比从前国公府里的云雀入天,一池荷香要好看得多。
她一路上小心谨慎,没遇着谁,有惊无险的回到苏府家中。
三年没看到这块悬挂额匾,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松了口气昂头迈步跨了进去。
苏父苏文安就站在进门后的主厅,看到苏轻眉的打扮立刻火气大发。
他长得儒雅,说出的话却万分刻薄:“女儿家夜不归宿,弄成这副鬼样,你不去吊颈,还有脸回来!”
苏轻眉阔别多年见到父亲,依旧是半分好感都无。
她外祖父过世后,外祖母独守偌大家业,身边仅剩一个独女,后来因为不舍女儿远嫁,便找了个本地样貌出众的商户苏文安。
一开始二人也是琴瑟和鸣,苏文安哄妻子颇有手法,慢慢将所有经营偷梁换柱到他手中,待苏轻眉出生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将刘氏接回来成了平妻,气得苏轻眉的母亲抑郁成疾,年轻早逝。
唯一庆幸的,是苏母为女儿设想周到,暗暗将部分铺子田产提前放进了苏轻眉的嫁妆里。
这大概也是苏轻眉被陷害,不能让她顺利嫁出去的重要缘由。
苏轻眉挺直纤背站在檐下,看到苏文安身后的苏秋雪,了然道:“父亲,妹妹与你说了什么。”
苏秋雪是继母所出,她心里恶心,却不得不喊一ᴶˢᴳ声妹妹。
“要雪儿说?你即将嫁人,还要到处游逛,昨晚竟是连家都不回,你先说说去哪里厮混了!”
苏轻眉沉住气,从腰侧拿出水壶,“我昨日午后上山看望外祖母,喝的是妹妹让丫鬟临行前塞给我的水,为何会中了迷药,为何我的婢女绿柳无端消失,我倒是要先问问妹妹!”
此话一出,在场还有新买回用来陪嫁的丫鬟绿桃,场面一度混乱。
“小,小姐。”绿桃赶忙捂住耳朵。
苏文安随之皱眉,狐疑地看向小女儿。
苏秋雪脸蛋苍白,捂着心口,咬唇欲泣:“我没有!姐姐不能趁母亲回乡省亲就冤枉我!”
苏轻眉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她走近将水壶在苏文安面前晃了晃,“幸好我喝的不多,兑了泉水神志维持的清醒,没发生不堪的事来。”
“父亲,我受了伤害,你不疼我,我认了,可若你要说那是我自找的,我绝不认。”
她外祖母在临近苏府的矮山上隐居求个清静,她每隔一旬都会上去探望,这次即将成婚,她就想让外祖母高兴高兴,哪想遭遇此事。
“不,我真的没有!”苏秋雪急赤白脸,摇头否认,“你胡说,你都没走那条——”
她和母亲的确雇了恶徒想毁苏轻眉的清白,可并没下药,而且那恶徒在山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苏轻眉经过,她们白花了五十两银子!
苏秋雪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立刻闭嘴噤声。
苏轻眉冷笑,替她接上,“我没走那条山道是么,因着暴雨,我与绿柳失散后,换了条别的路。”
所以她没遇到妹妹特地为她安排的乡野男人,而是在破庙里和陆迟意外相遇。
话已至此,苏文安听的明明白白,不过他心里自有算盘,且素来疼爱乖巧的小女儿,斥责的话窝在心间,愣是骂不出来。
苏轻眉走上前,盯着苏秋雪,缓缓张口:“父亲若还是不信,不然,咱们报官,让雪儿妹妹在堂上喝一口试试。”
她长得娇媚,即使说出这几句重话,调子也是绵软的,听起来却无比有力。
到底做过世子夫人,对上寻常人家,她拿捏得出气势。
“那你、你这衣裳。”
苏轻眉对此轻描淡写:“路边捡的,身上的雨淋湿了。”
苏文安彻底了解了来龙去脉,在主厅前来回踱步,最后和稀泥摆手道:“哎,没事就算了,我看八成是你走丢的婢女做的,我找张知府帮忙将她抓回来处置便是。”
“往后你也别随意出门,不乱跑能有什么事!”
苏轻眉忍住怒气:“是。”
她这厢说完,苏文安想把那证物水囊拿回来,苏轻眉甩手不肯给,扯起目瞪口呆的新丫鬟绿桃头也不回地往自己院里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轻眉在小院西边的湢室沐浴完,舒舒服服的回闺房躺上她的紫檀拔步大床,整个人好似踩着棉花做梦。
她真的回来了!
绿桃端来一碗定惊茶,小心翼翼道:“小姐,您受苦了,您放心,奴婢不会出去乱说!”
“嗯。”
苏轻眉知道她的新丫鬟性子淳朴,多年来真心待她,“绿桃,水囊是空的,你好好收起来,别让外人找到。”
那只水囊里面早就没水了,她在庙里晕乎乎到处乱洒,怎么可能剩下,诓他们而已。
绿桃诺了声,将它藏到了床头柜子底。
“小姐,您刚换下来的男子青衫……”绿桃红着脸,纠结道:“奴婢该怎么处置?”
苏轻眉趴在床上往返滚动,嘟哝道:“全剪碎,扔得远点儿。”
“是。”
“绿桃,我想睡会儿,你能守着我么。”苏轻眉心里多少有点后怕,怕睡醒发现只是个梦。
绿桃一听,搬来一张椅子在门口,回头笑道:“小姐宽心,奴婢坐这帮您守着!”
…
—
没想到三日后,事情还是宣扬了出去。
广陵城一夜之间冒出无数议论,言说江南有名的大美人苏轻眉在山里遭了歹事,过了一夜,翌日才穿着男子衣袍出山,清白已失。
维持着体面的那根弦尚未断的,是有婚约的首富沈家并未提起退婚,这使得轰轰烈烈的流言一时得不到佐证。
苏府后宅的樨香院儿里。
绿桃急地跪在苏轻眉腿边,喊出哭腔,“小姐,您信奴婢,真的不是奴婢说的!”
她能不急麽,当日看着小姐披青衫回来的唯有她,老爷和二小姐,她是其中最可疑的了。
苏轻眉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托住她的手臂,“地上凉快起来,是和你无关,你瞎跪什么呀。”
绿桃抹抹眼泪,不懂小姐才见她几天,怎么就能特别信自己。
苏轻眉看到绿桃不可置信的呆傻样,噗嗤唇角弯了弯,连刚来的丫鬟都比家中亲眷要真心呢。
她的继母和继妹可真是够勤勉的。
苏轻眉没想到她们的心思能这样活络,她当然也没那么怄气,毕竟早早经历过一回,无非是坏了名声彻底嫁不出去,反正她手上有丰厚嫁妆,等找时机分完家,做个独门女户就很好。
苏轻眉这样一想,心情宽适地多吃了两块云片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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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徽州城临河一幢独栋单进院,外表看着灰蒙朴素,内里别有洞天,荷池曲径清幽静谧,亭台楼阁雅致非凡。
书房隐蔽在小片竹林后,身量颀长的男子站在案前,悬空左臂练笔法静心。
自从蓬山回来,他每晚头疼,多梦难眠,梦里全是与那女人……
陆迟拢眉,手势一顿,白宣落下一笔突兀重墨。
“世子!”
书房牖扇未关,陆迟隐居在外的贴身护卫聂五跑进门叩首,“禀告世子,属下找到了,那名女子正是扬州丝绸商户苏文安的嫡长女苏轻眉。”
陆迟抽走沾了余墨的废纸,捏成一团,淡嗤:“你找的么?不是满江南都知晓了。”
聂五面红耳赤:“属下无能!”
陆迟不置可否。
那些流言,想来不会是她传出,否则她何需慌忙逃脱。
那个装了药的水囊是他的,他喝了两口发觉不对,昏昏沉沉放错了位置,接着被女子拿走喝完,才会导致那般混乱的局面。
他中的暖情散不多,控制住没攻进最后一步。只是,他怎会连连做相似的梦。
在梦中,她是他的妻,玉臂勾缠他的脖子,夜半承|欢时,眼尾赤红的讨饶模样,有如实质。
他甚至记得,她后腰处有一月牙型血色胎记。
小小一颗,无数次掐进他的掌心。
聂五见主子迟迟不下命令,怕极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努力挠头分析:“属下觉得,应当不是苏轻眉传出的消息。”
陆迟笔下未停,没理他。
聂五已然说到一半,只得咬牙兀自继续:“苏轻眉与广陵首富之子有婚约,待嫁的女儿家,肯定最在乎名节了。”
陆迟听到此话,淡漠的俊容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他撩起眼皮看向聂五,“你刚说,她要嫁人?”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呀~~~~~~~~~~~~~
第 3 章
苏文安在主院卧房里微沉着脸不说话。
妻子刘氏今早才从娘家哥哥那里回来,挨在木榻边沿替他捶腿,温柔地解释:“老爷,雪儿不是故意的,怪她下面的丫鬟嘴皮子松,我得空好好教训去。”
“咱女儿的脾性您清楚不过,不如轻眉从小聪慧,她单纯耳根软,哪来胆子散扬那等混账话。”
苏文安被她好言好语地顺气儿,瞅了她一眼,哼道:“慧娘,雪儿是做不出,那你呢,那日山道上安排了什么?”
刘氏一听他这话,垂下的眼眸一眨,眼眶瞬间红透,背过身嗫嚅:“老爷,我这些年对轻眉如何,你问问府里下人,吃穿用度哪样亏待过,我生的儿女吃燕碎,轻眉吃的是燕盏,不就是心疼她小小年纪没了亲娘,怕别人说我这个做继母刻薄她……”
“可是,但凡是对老爷好的,我宁可被骂,也会做的。”
苏文安看慧娘哭不禁心软了几分,刘氏比他年轻五岁,水眼山眉正是少妇最有风韵时,她娘家凋敝,全仰仗他过活,即使耍些把戏也全是为了他。
苏文安将她揽在身上,“我还没骂,你倒是先哭上了,可轻眉毕竟是我女儿,你不能下手这么……”毒辣。
刘氏善于察言观色,见好就收,顺势趴在他身上,“我寻的匪徒是假的,做样子吓唬而已,不过想让她少见见她外祖母,也能早点想通帮衬家里。”
今年浙南受水灾,蚕丝价提溜涨上去,苏文安囤丝不够,急需银钱周转,想问大女儿那拿出嫁妆变卖救急,哪知被苏轻眉干脆拒绝,他们夫妇思来想去,估摸是她的外祖母挑唆,于是刘氏便来了这样一出。
另一方面,婚约是苏母十年前和闺友定下的,苏文安其实并不希望女儿出嫁,对方是广陵首富又如何,钱一分进不来苏家的袋子,反而是他们折了大堆嫁妆。
所以他对刘氏的所作ᴶˢᴳ所为,态度一直是默许,才会在起初就把一切推到了消失的丫鬟绿柳身上。
苏文安摸着她的腰,“好了,下次记得要同我商量。”
“是。”
刘氏扬起唇,抚着他的胸口,“老爷,出了这传闻,沈家退婚是迟早。我这次回去,见侄子刘贵没娶妻心里也急,你说轻眉若是嫁给他,互相都是亲戚好照应,哥哥嫂嫂看在我的份上,也不会过分刁难。”
“雪儿这两年要议亲嫁人,霖儿则要科考,我怕轻眉不嫁名声不太好听。”
苏文安沉吟一想,这样甚好。
惠娘一家,全指望他生计,嫁妆过去就是转个手的事儿。
苏轻眉的存在,时刻提醒他,他的家财皆是从前面的妻子手里夺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若是把大女儿送走,这个家货真价实往后就都是他苏家的。
不过……
“刘贵他现下还赌么?”别等钱没拿回来,叫外人给败光了。
“早就不赌了,他当着我哥哥的面前发誓,再赌斩手!”
苏文安还待再问,刘氏扯着他的手在他身上扭麻花似的勾引,他也被她挑起了色|欲,说着说着,二人便相拥滚到了床上。
苏秋雪临到爹娘院子里,被管事的给劝了出去,她一看紧阖的窗上暗影,就猜到他们又在白日里胡混,脸红到耳朵根,跺了跺脚,大白天的,他们也不知收敛点!
回院子路上,苏秋雪因为沈家还不来退婚的事,心里堵得慌,正巧碰上来通传的下人,便拦住他问道:“父亲在忙呢,门外谁来了。”
看门的下人有口吃的老毛病,“二、小姐,是婚,婚——”
苏秋雪眸中一亮,“沈家的人终于来退婚啦?!”
“不、不是。”下人勉强说完,垮着脸道:“有人来、来、提亲。”
苏秋雪一听,心跳顿如锤鼓。
这个时候上门,总归不可能是为了名节已失的苏轻眉,家中除了学堂念书的弟弟,妹妹尚在奶娘襁褓,到适婚年纪的便只余她。
母亲提过替她选了好几户人家,会不会,来的就是其中一位。
苏秋雪无比紧张,假装镇定,“父亲那我会去说,你先下去吧。”
虽然相信刘氏会帮她好好挑选,但她也想先偷偷看上一眼。
苏秋雪沿着西厢房一路往前,过了垂花门,男子背对站在主厅外,光看背影,他身高八尺有余,宽肩挺拔,一身月白素锦夹袍将他的身形描绘的笔直修长。
身段是挺英武,可惜嘛……
苏家做绸缎生意,苏秋雪耳濡目染看得出他穿的并不是名贵丝绸,大约也就是个寻常的读书人。
她难掩怏怏,苏轻眉能嫁给首富之子,她凭什么不能,读书人是高贵,可读书人中秀才的都是万中取一,光明前途就如镜花水月,不比钱实在。
苏秋雪没了兴趣,旋身要走,陆迟听到脚步声,转过身看了看她。
苏秋雪一下子停住步子。
屋檐下男人的肤色冷白如玉,俊美无俦,凤眸投射过来的那一眼漫不经心,却因着唇畔若有似无的浅浅弧度,凭生出一股道不尽的风流倜傥。
样貌如此出众的男子倘是夜半动情,对着她眸含春|光时,会是什么样,她简直不敢深想。
苏秋雪对待这个极有可能的未来‘未婚夫’忍不住脸红,她走过去礼数周全地福了身,没话找话:“公子,你来找苏掌柜吗?”
陆迟见不是苏轻眉,浅笑地应了声。
苏秋雪一看他笑,心头立时花枝乱颤,一脸娇羞:“父亲尚未得空,我是他的二女儿,不如我陪你坐会儿。”
苏家出身商户,没官宦人家的规矩多,苏秋雪大着胆子说出‘二女儿’身份,无非是想亲近,横竖他也是为她而来,她希望他看到,他将来娶的女子长得还不错呢。
苏秋雪也没说错,就算比不了苏轻眉一见难忘的瑰艳,她也是杏眼柳眉,身形纤细,算得上不折不扣的江南美女子。
话一说完,她忸怩羞涩了好半天,才察觉对面压根没注意她。
就当苏秋雪泄气之际,男人仰头揉了揉眼尾的穴道,几不可见地露出少许疲态,忽地瞥过来问:“苏轻眉的婚期定在何时?”
“下月初八。”
苏秋雪脱口而出,说完补充:“原本是下月初八,我猜不能成,坊间传闻的那些……都是真的,哎,我可怜的姐姐在山里,遭逢——”
陆迟温笑打断她:“山里的事,我比苏二姑娘清楚。”
他的嗓音清润,悦耳如玉缶相击,简单一句,语气中却夹杂一丝上位者才会有的强势。
苏秋雪不禁怀疑,他只是个普通书生吗?
但既然连读书人都听到了街尾闲谈,看来苏轻眉当真是名誉扫地了。
苏秋雪想到这层略微赧然,她恨不得马上告诉这位公子,她与姐姐不同,作风可清白了!
张了张口待说,苏文安恰在这时走进大厅,他狠狠剐了苏秋雪一眼,“你母亲喊你,还不速速回去!”
苏秋雪咬住下唇,拖了又拖,恋恋不舍地被丫鬟扶进后宅。
苏文安摇头,哪有女儿如此恨嫁,当然他在看到陆迟时,就知晓为何了,面前男儿的确是世家子弟的品貌,常言道人靠衣装,这位书生反过来,衣装得靠人。
他坐上主座,抛出一家之主的做派。
“陆公子,我虽营商,也是正经人家,女儿的婚事向来由她母亲做主,我看你一表人才,不如先找媒人送上名帖。”
三书六礼是后话,这书生模样看着好,做事竟是个唐突的,孤身一人就敢前来提亲。
陆迟负手垂眸,道:“父母皆亡,家无长兄,是以由我先行过来以表求娶的诚意。”
自从听说苏轻眉要嫁人,他便似有了头疾,每晚无端头疼欲裂,名医诊治后确认无碍,言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他何来心病,除了最近出现的荒诞梦境和那个梦中的妻……
如此,逼得他不得不上门提亲,先断了她其他的姻缘。
不过来的路上细细一想,用眼下的身份娶了,他日回京,将她私养在江南也未尝不可。
苏文安见他轩昂出众,气度不凡,心下莫名打鼓,“这事,还是等我和雪儿娘亲商量过后再从长计议。”
陆迟听笑了,“我要娶的是苏轻眉。”
“嗯?”
不知为何,苏文安觉得那和煦笑容背后满是嘲讽,让人有自惭形秽之感,区区落魄书生,哪来的势压。
苏文安在一阵惊讶后平静下来,他这个大女儿的确有招蜂引蝶的本事,及笄后上门说媒提亲的属实没断过,没想到名声这般差了还有。
那就更好推辞了。
苏文安老神在在:“陆公子,我家轻眉不行,她有婚约。”
陆迟笑意不变,薄唇轻轻吐出一句:“恐怕不得不退,小生惶恐,已要了她的清白。”
苏文安正在掀盖喝茶,听到了这句,瞪大了眼睛,差点喷出茶水。
…
—
苏轻眉素面朝天,窝在闺房中打算盘。
母亲给的嫁妆以农田居多,铺子原本有几间位置不错的,也在前几年被刘氏暗耍手段对换成荒僻老屋,是以她暂时能靠的主要还是田产的赁钱,找机会得去户上看看。
这么多年,她的账上明面只赚了一百两,说刘氏没动手脚都没人信。奈何彼时年幼,外祖母年老,拗不过父亲,直到半年前才要回来自己管账。
前世,她有世子夫人一层身份,苏府后来把她该得的嫁妆都还与了她,这一世,她只能靠自己,既然不再想着嫁人,就必须有多多银两傍身,她还得照顾外祖母颐养天年呢。
苏轻眉咬着笔杆,正发着愁,绿桃小跑而来,挥舞小手,“小姐,小姐。”
“怎么,那么快买回来了?”
她让绿桃去集市淘些南洋的博文杂记,想看有没有适合她经营的新行当,那类的书册很难找,陆府时看过一些,可惜她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印象也不深。
“不是。”
绿桃扶墙,平复喘气,“小姐,我刚要出门呢,就听外面说有个书生找来了!”
苏轻眉早就不把陆迟和书生二字联系在一块,顺口道:“苏秋雪招惹了书生?她不是最羡慕我与首富之子的婚约,我还以为她会去沈家毛遂自荐呢。”
绿桃摇手:“不哇,找的是您!”
“啊?”
苏轻眉彻底懵了,她终于想到了陆迟。
对了,陆迟走失后失忆,这时还没记起身世,作为书生的他脾性温文尔雅,估计是一听到街巷流言,上赶着对她负责来了。
他从前怎么这样傻?
“是不是姓陆?”
“好像是!”
苏轻眉长发未簪,衣裳不及更换,急匆匆地往前院走,绿桃只觉得小姐从山上回来那日都没此刻慌张,立刻跟随了上去。
——“没有!” 苏轻眉赶到见客厅外,转角处恰恰听到了书生最后半句——“已要了她的清白。”ᴶˢᴳ 她人未到,声先至:“没有!” 苏文安和陆迟同时望过去。 苏轻眉提着淡粉裙裾气喘吁吁,抓上门牖,慌忙中无意瞪了陆迟一眼,带了点生气的意味:“我与陆公子没有什么!” 这是陆迟清醒之后,第一次见到她。 女子穿着时下寻常的素色穿花锦袄,披落在肩的青丝用绸带松松扎系,毫无雕饰,慵懒的娇态天成。 斜阳透过屋檐,在她明艳妩媚的脸蛋上落下细碎的光影,柔光若腻,雪里透红,一双灵澈的眸子却宛若浸过清泉,剔透纯粹。 陆迟被她瞪了,也不得不夸赞一句,长得确实清妩动人,和梦中一样。 苏文安最先缓过神来,“轻眉,你,你怎么跑来了!” 他的女儿,一个两个怎的都绕着这个书生转?不对啊,他刚才说…… 苏文安马上摆出姿态,厉声道:“陆公子,关乎小女名节,你可不能随意玩笑!” 陆迟淡然抿唇,觉察到苏轻眉急于划清界限的心思,也不开口,反而定睛凝着她,想看看她会如何解释。 毕竟他可没说谎,在最后一步之前,他们之间能做的都做了,没彻底失身,不代表清白还在。 苏轻眉忙不迭抓住时机,上前两步出声:“起因是陆公子心善。” 她偷偷地望了望陆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剑眉凤眸,修鼻高挺,此时失忆,性格尚且该是真的温润,卓然矜贵的气质也难以遮掩。她早就该看出,她和他从一开始就不适合。 “那日我在蓬山被暴雨淋透,和陆公子庙中相遇,他不忍心,借袍给我裹身。” 苏文安先前就觉得女儿能山上半路捡到男人衣服很奇怪,乍听之下变得很合理,“你前面怎么不说。” “陆公子是个读书人,他好心帮我,我不想连累他的清名。” 苏轻眉因为跑动,额角洇出了薄薄的汗,沾湿腮边两缕碎发,她的江南语调说起感激的话婉婉动听,端然一片真心,可陆迟明白,她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她怕极了与他有瓜葛。 陆迟疑惑,他扮作书生多年,竟会有人初见就避他如蛇蝎,是他何处被看穿? 苏文安追问:“仅此而已?” 苏轻眉感觉到陆迟在盯着她,耳朵微红,“是,仅此而已。” 当日她意识模糊,八爪鱼似的痴缠他,能碰的地方怕是都被他碰遍了,可现下痕迹已消,她只要厚着脸皮打死不承认,陆迟也没法子印证。 苏文安此刻所思甚多,看来女儿的名节有点儿损,但没损的彻底,这个书生眼巴巴赶来,是看上了他苏家的万贯家财,想学他靠脸吃软饭吧! 那可不成! 苏文安一拍桌子站起,踮起脚,食指指着陆迟,“好哇,你一落魄书生,敢毁我女儿名节,怕不是外头的传闻都是你散播出去的!” 陆迟看着几乎快要戳到他鼻尖的手指头,长腿不经意往左偏移一步避开,勾唇道:“小生失言,苏掌柜切勿动气。” 苏轻眉生怕父亲当真得罪陆迟连累她,格挡在二人之间,忙道:“父亲慎语,陆公子饱读圣贤书,怎会是那种人。” 她继而柔声:“不过正如我父亲所言,我与首富沈家还有婚约,就不劳烦公子负责,也请公子垂怜,莫要说出去,坏了我的大好姻缘。” 她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嫌弃,但凡有点骨气的男人,大抵都会放弃。 平心而论,苏轻眉不想折辱失忆时的陆迟,那是他在前世三年里唯一对她真心好过的一段日子,但她不能为了短短一个月的好,把自己再折进去。 父女二人都在等陆迟回答,男人终于转头,形容温雅地看向苏轻眉,薄唇抿开弧度,“苏姑娘似乎很想嫁给沈钧?” 苏轻眉坦然:“想的,沈大哥与我从小相识,家底殷实,我嫁他有什么不好。” 她母亲和沈顾氏是闺中密友,她和沈钧也打小见过面,当他哥哥一般。 全城传闻成这样,沈家迟迟没退婚,便看得出对她存有爱护之心,倘若沈钧不介意,坚持想娶她,她确实没理由拒绝。 陆迟听到她亲口说出期盼嫁给他人时,心里猛然一下钝痛,他见她寥寥数面,竟像是原本一直属于他的东西,忽然之间要变作别人的了,滋味抓心挠肝。 他不紧不慢地走近苏轻眉,修长的身形弯腰迫向她,语调温和,背着光却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即便我将来为官入阁,封侯拜相,苏姑娘也不会觉得可惜吗?” 那隐隐骇人的威压和疏冷,苏轻眉恍惚间以为面前是恢复记忆的陆迟,转眼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他若得知身世,铁定跑的比她还快呢。 “嗯,不可惜。” 她知道,陆迟的意思大抵是莫欺少年穷,他难受是因感到被轻视,没关系,等一个月后他想起一切,反而会谢谢她的不嫁之恩。 男人沉吟片息。 “苏姑娘说的坦白,既然如此。” 苏轻眉知晓她和陆迟再无可能,终于松了口气,却听他继续道:“我只好等沈家退了婚约,再来名正言顺地提亲。” 苏轻眉:“……?” 她方才说的那么嫌贫爱富,他到底听懂没啊?! 苏文安吊起的心半上不下,气的不得了,忍不住又开始伸指戳点,“你,你这是想讹上我们苏家?谁说沈家会退婚,就算退了,我也早早想好要将女儿嫁谁,我说了算,轮得到你吗?我让她嫁给叫花子也不便宜你!” 陆迟闻言抬起头,漆黑深眸浮皮潦草地掠了他一眼。 只那一瞬,苏文安背后生凉,不由自主讪讪缩回了手,可鼓起勇气再看,对面书生离开前的嘴角分明沁着软和笑意,一副脾气和善的君子模样。 难道他眼花了吗。 陆迟走后,厅内只剩下苏文安和苏轻眉。 除了怕书生软饭硬吃的苦恼,苏文安还在纠结另一回事。 他万万没想到苏轻眉会配合他拒绝,而且她居然真的在妄想能嫁进沈家? 人家可是皇商,会要个坏了名节的做正妻? 苏文安心思百转,素来多疑,尤其他的大女儿心里很有主意,他不踏实,便凑上前问道:“轻眉,书生愿意负责,你为何拒绝,是看不起他家里落魄?” “是啊。”苏轻眉收回被陆迟搅乱的心思,冷淡道:“父亲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他一介白衣书生,考上功名不知何年马月,苏家难道要常年供他读书花销不成?嫁妆全转了别家去,白白便宜外姓人。” 苏文安被她戳穿,胸里冒火:“你、你!能不能对你父亲说两句好听的话!” “女儿累了,先告退。” 苏轻眉自顾自地福身离开,在走回小院的甬道上,一直在想,她到底有没有做错。 她比任何人更了解陆迟的本事,他不但身份尊贵,且才学兼备,三年间凭本事升至户部侍郎,往后极有可能入阁拜相。 商户女嫁给他做妾都可以说是高攀,遑论成为正妻,这样的机会,万中无一,不是随时都可以有的。 然而当她回顾那三年的光景,她每月的那次,不论心情好坏的被动承|欢,每每在她精疲力尽之下,陆迟清晨毫无温存地抽身离开。 她只感到两个字,疲乏。 也生过几场无人问候体贴的病,也被当家以不识规矩为由罚跪过十几晚冷冰冰的祠堂,人前人后遭遇的冷眼数之不尽,甚至连外祖母重病,她想回扬州探看,府里都要拖到陆迟回来才肯放行。 她上辈子就像是活在牢笼里的雀,死气沉沉,她真的没力气再经历一遍。 苏轻眉深吸一口气,希望一切都快些过去。 那一晚的事,陆迟不愿,她也不喜,难道他们就不能忘了之后各自安好,凭心嫁娶吗? …… 赤日西斜,陆迟走出苏府,长身玉立,残光虚影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自高挺鼻梁处一分为二。 那纤密的长睫覆住深幽双眸,其中似有流光浮动,清澈温润,而暗影里,男人仰月般的唇勾起的笑意却十足冷淡。 “先断了沈家往宫里的财路。” 陆迟想到适才在厅内的几次胸闷,两指捏了捏眉心,淡声道:“再去把苏文安的食指折了。” 晃得他眼疼。 四周轻风中,送来一声垂首恭敬的低诺,“遵命。” …
第 5 章 半旬后,沈家的退婚书送到了苏府,并着沈钧的一封亲笔信,说是想亲自与苏轻眉见面解释,谈明此间退婚的不得已缘由。 绿桃收到信回来的路上抹了把心酸泪。 “小姐,往后可怎么办,不如您和沈家解释一下,您和陆公子可是清清白白的呢。” 苏轻眉看小丫鬟哭,无奈地递给她帕子,“如何解释,我的确和书生在山上过了一晚呀。” 不止如此,她的身子大概都被陆迟瞧光了,还哪来的所谓清白,当真让她嫁给沈钧,她反而过意不去。 她对沈家的退婚毫无怨言,虽然大朔朝因为出过一任女皇ᴶˢᴳ,相较比起前朝对女子的束缚少了许多,但也依旧十分看中名节。 沈家三代皇商,在京南两地有很多产业,为了维护她拖了近半个月周旋,她已十分感激了,毕竟在这世上,连父亲对她都不过尔尔。 苏轻眉本来不想见沈钧,免得牵累他,可她正好很想去看看嫁妆中的几处刘氏换给她的荒僻店铺,若是贸然出门必定遭继母怀疑,倒不如借和沈钧见面顺道出趟门。 一切进展顺利。 苏轻眉出门时才听说家里根本没空管她,好像是苏文安昨日去绸缎庄的路上,莫名其妙遇到拥堵,人流穿梭间手指竟不知给谁掰折了,疼的他死去活来,刘氏忙着照顾。 … 沈钧的信笺上写着,巳时约在城中的醉东居。 苏轻眉打扮得简单低调,宽大氅衣将周身遮掩的严严实实,戴好帏帽,到了酒楼门口搭着绿桃的手臂下车。 沈家是醉东居的东家之一,常年包下二楼几间上等雅房,苏轻眉七八岁时跟着母亲来见过沈家伯母,记得那时母亲身子颓败,已是千疮百孔,带上她颇有托孤意味。 苏轻眉想起往事,眼眶微热,边回忆边踏上了木旋梯。 也不知是否巧合,沈钧选的其中这间正是她母亲最后一次来的那间,苏轻眉难免触景伤情。 沈钧看到的便是这般双眼通红的娇弱美女子,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整个人耷拉着脑袋,愧疚地坐到她面前。 苏轻眉调整好情绪,转头嘱咐:“绿桃,别关门,你就站在门口守着。” “是。” 沈钧见状,忙解释道:“苏妹妹,我,我不会对你做出……” 苏轻眉看他紧张,莞尔一笑:“沈大哥,我是怕牵累你。” 沈钧一听可就更难受了。 他家世代茶商,家大业大,祖上老老实实务农起家,所以掌事们为人十分实在,“苏家妹妹,你受委屈了,可我真的有难言之隐,我和母亲都相信你的。” 苏轻眉自然是点头表示无碍,见他神色凝重,关心道:“出什么事了吗?” “哎。” 沈家做的是茶叶生意,江南江北遍布种茶的山头,因品质优越,每年宫里贵人用的太湖碧螺春皆出自他们家。 可忽然,京中茶课司上峰换了说法,说是对昨年沈家的茶叶不甚满意,准备换淮北陈家试试。 沈家家主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得指点,使了银子才知晓京城里贵胄们觉得,若是皇商迎个名节有损的女子做嫡媳,便连带着茶叶都沾染了晦气。 沈钧的父亲不能让祖宗家业断在他手里,所以才不得不退婚,而就算如此亡羊补牢,至少明年是上不了皇商名册了,要等到后年再寻人通融一番。 苏轻眉听完,敛眸叹了口气,“沈大哥,实在对不起。” “不,这怎么能怪你。”沈钧替她倒了杯茶,斟酌语气道:“要是,要是苏妹妹能等,等到风头过去,母亲和我再想办法把你接进沈家,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为妾那两个字,沈钧有点说不出口。 他大苏轻眉六岁,一直将她当妹妹爱护喜欢,原本想着若能娶她回来,定会将她捧在掌心,谁知临门一脚出了意外。 苏轻眉猜到他想说的,她清白有损,能给沈家做妾也算是外人看来上佳归宿,可她母亲是因为当时的外室刘慧娘进门郁结而死,她这辈子独活没甚,反正不愿意做妾。 苏轻眉浅笑着委婉拒绝:“沈大哥,多谢你的好意,我能照顾自己。” 沈钧预料到她有此反应,不再纠结强求,点头道:“总之若你有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嗯。” 接下来,二人寒暄聊了些从前的儿时趣事,看时辰差不多了,苏轻眉率先起身告辞,走出拐角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却什么都没有。 绿桃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眺望,狐疑问:“小姐,您怎么啦?” 苏轻眉无所谓笑笑:“没事,估摸是昨晚没睡好吧。” 过了半息,仅隔了道墙的隔壁厢房内,穿着宝蓝团花束腰裰衣的贵气俊秀青年从门缝里撤回头颅,他容貌不俗,剑眉星目,目光流动间尽显机灵,盛满了世家子弟才会有的风发意气。 “陆世子,这就是你在山上采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啧啧,长得真好,”贺思远转过头道:“我怎么遇不上这等好事,让你先得了去,待你回京,不如就让小爷替你好好照顾照顾?” 陆迟端坐在窗边矮几旁,水墨色的对襟长袄完美衬出他的容色似玉,单凭着一张脸,就比对面富贵少爷多出难言的风流韵致。 但见他在棋盘落下一枚黑子,看都没看贺思远,淡淡笑道:“你且试试。” “……我、我开玩笑的嘛。” 贺思远大步走上前,他一看到陆迟笑就惯性脚软,“你打小就护食,我哪敢和你抢,不被你弄死,也得被我爹给揍死啊。” 贺思远的父亲曾是大朔最年轻的状元郎,为官三年即入内阁辅政,可惜十年前得罪皇上被贬黜到徽州做知府,不过最近朝中有传闻,皇上念起了他的好,想要重启重用,不日会将他调回京城。 “下个月,你不跟我一起回京?” 贺思远随手抛起一颗花生,张口接上,随心道:“算了吧,你是不得不回去做世子,我在这浪荡惯了,受不了约束。” 陆迟在自弈,指端拈起白子时瞥了他一眼,温吞道:“当年冬日打赌输后,敢站在护城河里表演金|枪|不倒的贺小霸王,还会怕京城那些规矩?” 贺思远听老友说起年少时的混账事,脸上挂不住一红,怒扔手里的花生碎屑,“陆迟,你、你激我没用,徽州多好,依山傍水,我想惹谁就惹谁!” 陆迟勾唇:“哦,我以为你怕见到叶家三姑娘。” “我会怕她?” 贺思远蓦地听到命中冤家的名讳,心里猛然一阵郁闷,跑到男人面前摆手晃了晃,“喂,陆迟,今晚咱们去靶场练练,最多我吃亏,给你做移动的靶子。” “今晚不行。” “怎么?” “佳人有约。” … — 苏轻眉从醉东居所在的浚仪街出来,让车夫老孟按照房契所显示的位置走,探看一下她手上的商铺。 苏母原本留下的闹市旺铺,经过刘氏暗里调换,已经变成城外偏僻的废屋。 前世苏轻眉依仗世子,苏家不敢怠慢,几乎是连夜换回来交还与她,这一世她得靠自己,倘若父亲不还,她是不是得去官府打官司? 不过还有一桩事情很奇怪,苏轻眉前世明明没见过这些荒僻址处,可现在怎么看怎么眼熟,偏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轻眉半靠在车厢壁上,拉开绸帘,静静看着午后的街景,马车行了许久,从繁华的熙熙攘攘,到行人三两,再到渺无人烟,最后是一片荒蛮的废弃河道。 绿桃坐在车辕处叫喊,“小姐,我们到了!” 丫鬟紧接着抱怨:“真是太气人了!” 苏轻眉随之下了马车,看到满目乔木荒凉的残照,微微一愣,明明是午后盛日,打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的贫瘠泥地,河岸边一排接着一排芦苇杆,周围无人栖居,以至于那几间破旧的砖房商铺显得‘鹤立鸡群’。 不来,都不知道繁华的扬州城外还有此等穷困之地。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我们的铺子本该在百花井巷子的,那儿怎么说也是咱广陵前五热闹的街道,现在变成这么些破屋子!” 绿桃虽是买来的小丫鬟,作为曾经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她见过世面。 大朔朝里的铺位先由户部统一拨款建造,大户再行买断,卖不掉的就是死账。很多地方官府为了抽用公款,再偏僻的地方,也能划出条名义上可堪发展的闹街来作阀。 刘氏买这些便宜没用的空房子换了苏轻眉的铺,可不得让绿桃气得直跳脚么。 然而一旁的苏轻眉却是逐渐激动。 “绿桃,你,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五间。” 绿桃低下头重复对了对,“嗯,是啊,小姐,怎么啦?” 苏轻眉明白了。 前世怎么叫做靠着陆迟换回来,压根就是苏家和刘氏眼巴巴地急着换! 陆迟进官场后先去的都水监任职,他不会与她提起公务,但间歇有带回来些各地舆图,她无意中见过,一年后大朔将大力发展河运海运,广陵城西会增多旁支河道以襄理主河道。 偌大工程就落在此处! 所以这些原本多此一举的闲置商铺,到时可以说是临河靠港,占地绝佳。 这般设想,刘氏已换给她五间铺面,要是她再将余下铺位全部买入,往后根本不必再想做什么营生,年年躺着都有一大笔进项。 苏轻眉高兴地拿房契的手直哆嗦,绿桃看小姐神情恍惚,又是笑容又是沉思的,生怕小姐受不了打击。 “小姐,您别吓我,铺子的事,咱们回去好好找老爷ᴶˢᴳ理论!” 苏轻眉扯住她,“不,不用理论。我就要这些,而且咱们得尽快去官府登册。” 这些商铺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清单上清晰写有间数和址处,房契却未具名。 刘氏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倘若在官府登册后,加盖姓名红印,以后买卖虽需要上报府衙抽一成,但谁都抵赖不得,苏轻眉想借此弄个板上钉钉。 可她如何才能尽可能多买其余空铺子呢。 钱她可以凑,江南商人重利,她忽然间做的太明朗,万一厉害的人看出其中门道,非但赚不了银子,最怕惹得一身祸,必须得慢慢准备。 苏轻眉心里激动,却不敢声张。 她狠狠抱住绿桃,恨不得想亲丫鬟的脸蛋两口,“绿桃,我们以后定会有好日子过!” 苏轻眉平复心情后,带绿桃沿途边走边记录下所有府衙招售告示,原本定在未时回去,不小心拖延到了申时末。 秋日天色黑的早,她经历过山上那事,真的挺怕再出周折。 苏轻眉走回到路边,“老孟,我们赶紧回去吧。” “额……” 车夫老孟是苏母娘家带去的家生奴,是个忠心的小老头,他垮起张大黑脸惆怅,“小姐,不知道怎的,车轱辘上的猪油熬干了,磨了一路,轱辘毂被磨坏,车不能跑啊。” “不会吧。”绿桃蹙眉凑上前看,“孟叔,我记得你出门前新添的。” “就是说啊!”他也奇怪。 苏轻眉不懂这个,单听对面两人你来我往的,马车是动不了了,这里荒僻,白日里行人难见,更何况是晚上。 她心里万分懊悔,就该在白日回去,兴许能早点发现呢。 秋风微冷,夜境深幽。 听得见芦苇荡里成群的野鸭叫唤,枯黄的柳树在堤岸边静垂浓密枝条,阴影罩着蜿蜒静止的浅浅河道,偶尔自不远处亮起几声野兽鸣啼,听的马车边的三人瑟瑟发抖,胆战心惊。 正当苏轻眉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对过的小道竟然驶过来一辆独轮驴车,黑驴昂首挺胸,后座似模似样,装了蒲苇编制的矮矮车厢。 看着还算干净,就是十分的拥挤和穷酸。 苏轻眉无奈朝老孟点了点头。 老孟忙挡在长耳小毛驴的前面,清嗓喊了声。“请问,能不能方便稍一段进城里?这儿有三个人,报酬好商量。” 苏轻眉兀自祈求,驴车里也是女子就好了,她和绿桃尚且能进去挤一挤,否则这大半晚的,不上去不行,上去,她摇摇欲坠的清白,明天怕是更添上一笔黑墨。 老孟问完,驴车的前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臂撩起。 苏轻眉满怀期待,定定看着,当看到熟悉的俊美姿容时,她像被木钉钉在了当场。 陆迟一身青衫,儒雅斯文,看到她,双眸染起春风般的笑意:“苏姑娘,好巧。
苏轻眉看着他,滞怔地说不出话。
老孟以为小姐羞涩,便将话头接了过去,“公子,我们的马车坏了,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公子您这驾驴车,您看能不能稍上一段,进了城就好。”
他边说边打量驴车,前面车辕上能挤下两个,厢内还可坐一个,活似为了他们量身定做。
可惜若是前板再大点儿,能并排两男人就好,偏偏看着恰好只够他和绿桃坐。
这不是在为难小姐和陌生男子同乘吗?
陆迟信手将门帘挂上铜钩,拂袖往左让出空位,看起来非常和善有礼,“我不介意,你要上来吗?”
老孟和绿桃不约而同,看向自家小姐。
苏轻眉绞着指端在纠结,厢车内那样挤,她当然不想与陆迟同坐,可她更不能坐在车前招摇,叫行人看见了怎么办。
老孟低声无奈提醒:“小姐,荒郊野外难寻马车,万一半夜遇上个把猛兽,咱可不经折腾啊。”
绿桃也抱臂扯了扯小姐衣裳,“小姐,我看陆公子为人和善,要不就单坐一程进城去,否则今晚宿在外,指不定又有乱七八糟的传闻了。”
苏轻眉没得选,他们不能幕天席地,总归来的还是陆迟,一次是他,两次就当破罐破摔,且不去管了。
“好,那就谢过陆公子。”
苏轻眉施施道完谢,弓腰攀进了后座的柔韧蒲苇厢。
她头一次坐这样寒酸的驴车,带着新鲜劲儿地往四下看。
还别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桌一长条矮凳,桌上有书,角落置放了一只发着幽光的青铜薰笼,一进去暖和的堪比初夏。
但就是真的小了点。
尤其陆迟身量颀长,腰是腰,腿是腿的,略一抻开,就显得上下左右无比逼仄。
苏轻眉蹑手蹑脚绕到他身旁,贴着车壁缓缓坐下,转个身都不敢弄出大动静,生怕把软乎乎的蒲苇车顶|弄塌。
陆迟高她许多,侧转看她时垂眸,“盈尺之地,烦请苏姑娘包涵。”
苏轻眉目不斜视,端坐启唇:“陆公子客气,幸好有你经过,不然我今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简单客气的寒暄完,陆迟继续看书,二人不再赘言。
不一阵,苏轻眉就觉出了热,熏笼的火加得太足,地方又小,她的胸脯和背上几乎闷出了汗,看了眼陆迟的单薄青衫,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披氅解下。
那有什么办法呢,人家穷的没厚衣穿,总不好逼他把热过头的薰笼熄了吧。
苏轻眉感慨,陆迟落魄时实在太潦倒了,简直像话本里可怜巴巴的俏书生。
连他买的那头肥毛驴都是懒懒笨笨,过了好半天,老孟才骂骂咧咧地逼它掉转了个朝向。
驴车缓慢启程,一开始,两人间隔三尺宽距。
苏轻眉舒展不开,坐姿挺拔,腰肢不得不抵着小方桌的尖角,平稳时还好,车轱辘稍绊到几颗石块,颠簸一下就会硌疼。
这般疼了三五次,女子唇齿不经意溢出一句轻吟。
“嘶——”
陆迟的视线从左手执的书上移开,落在她纤细的腰际,明知故问:“怎么了?”
“没、没事。”
陆迟坐近一步,偏过头一看,倾身伸出右手隔挡在桌角,温和说:“我思虑不周,早该替苏姑娘挡好锐物。”
他一低头,悦耳如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薄唇仿佛覆在她耳边,沁着冷香,幽幽一句,
“我记得,你身上似乎容易落痕。”
苏轻眉听完耳根倏红,弄不清陆迟有意无意,想来是无意的,她答不来,唯有装作没听见。
可不一会,她又不自在起来。
男人的手掌拢在她腰侧,虽说是虚拢,但每次前后颠簸,苏轻眉的腰都会控制不住地往他手里送。
她不愿却又控制不住。
他的掌心宽大炙热,屡次透过衣料熨贴在她腰腹,明明她着的衣裳也不薄,仍觉得烫热无比。
苏轻眉难免想起前世,陆迟这只手曾掐的她腰上满是印记,眼下却在护着那处,居然有点风水轮流转的味道。
想到不该想的,女子脸上一闪而过恼色。
忽然,苏轻眉感受到腰线仿佛被男人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蚁咬般些微酥麻,她面红耳赤,生气地仰起头想怒斥,可陆迟明明在认真看书,黑眸清明……
哎,她魔怔了,忘了时下的陆迟是个谦谦君子,哪里会忍不住动她,是不是腰太酸的错觉?
苏轻眉努力使自己离得他远一些,想聊些话来缓解不宁的思绪,便随意问道:“陆公子,你晚上如何会经过这儿?”
陆迟修长的手反扣书簿,“我住在邻近,最近家中养的一只小狸猫走丢,猫尤喜暗夜,我便时常出来寻她。”
“你的猫儿长什么样?”
“白白嫩嫩,不听话,好发脾气。”陆迟不动声色的借说话又靠近几寸,撩眸道:“认识许久,苏姑娘为何不直接唤我名字。”
苏轻眉不解,何来认识许久,再说:“喊公子不好吗?”
“喊陆迟不好吗?”
当然不好,谁与你那般熟稔。
苏轻眉话到嘴边,想起破庙那一晚的坦诚相待,心虚地把话咽了回去,同时无能恼怒:“反正不好!”
男人看她颦眉,摇头轻笑,哄小孩似的:“嗯,那就不好吧。”
苏轻眉:“……”
驴车辘辘而行,苏轻眉不懂为何,她会和陆迟越坐越近,他身上有种清冽的松柏香,价格并不昂贵,清冷好闻。
她很久没闻到过了,印象中,他恢复记忆没多久,熏衣便换了龙涎香。
车外夜色渐浓,驴车太颠簸,苏轻眉起初维持端坐,腰酸逐步支撑不住,偶尔歪倒在书生身上。
陆迟从不多言,任她靠着,到后来她是真的乏困了,额头直接抵在他肩膀,阖眸小憩。
陆迟见她终于睡着,星眸中虚伪的温雅褪尽,指端勾卷起书脊,长臂一敲,在蒲苇车壁敲出了正对女子的两个窟窿。
徐徐秋风灌入,苏轻眉后背倏然一凉。
三年的记忆毕竟已成习惯,苏轻眉又刚回来,她勉强睁眸瞄到了陆迟,昏沉中搡了搡他,呢喃:“陆迟,快去把窗牖合了,我冷呢ᴶˢᴳ。”
她的吴侬软语拖着懒懒尾调,娇音似水。
陆迟一向自持禁欲,否则当初也不会中了媚|药依旧坐怀不乱,偏偏眼下这几句娇嗓,竟然让他思忆起梦境乱了心神,血热下涌,生出无穷燥意。
“好,关了。”
陆迟挥开方桌,手臂一勾将她扯进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搭拢上她的腰,低头时,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耳廓,轻声问:“现在呢,苏姑娘还冷不冷。”
他说话低沉,胸腔微鸣震动,女子用脸蹭了蹭,无意识地抓紧他的臂弯,“暖暖。”
陆迟勾了勾唇。
梦中作为他妻子的苏轻眉也是如此,晚上累极时特别很喜欢枕他的手臂,蜷缩成一团乖巧如同猫崽。
她对他莫名有防备,他不得不徐徐图之。
陆迟闭上眼,十指交扣将她拢围住。
如今沈家已退婚,他的头疼之症有所缓解,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迟早要嫁人,除非……她愿意成为他的人。
……
—
苏轻眉一觉醒来,看到她怕冷钻进了陆迟怀里,甚至嫌碍事的把身旁的方桌给踢翻了?
好在陆迟一并睡着,并未发现她的出格举动。
苏轻眉皱着眉,立刻支起半身,将桌子扶正。
她撩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竟是已到了回苏府的官道上。
绿桃小声往后:“小姐,一路都没看到租卖马车的,所以我们只好赶着驴车不停走。”
“无碍。”
苏轻眉低头素手重新挽了一下发髻,嘱咐道:“轻点儿,去后门。”
“是!”
眼看将要到,这驴车是陆迟驾驭的,她不能一句不提就偷偷下去,万一笨驴把人带沟里去可怎么办。
苏轻眉轻拍男子的肩,柔声细语:“陆公子,你醒醒。”
“嗯?”
陆迟慢慢睁眸,一副初醒的慵懒神情,当然仔细注意,会发现在表现困顿之前,他敛住的一丝深邃幽光。
“我到了,这次多谢陆公子仗义相助。”
苏轻眉说罢,不等他答复,转头钻出了驴车,绿桃扶她下去,咦了一声指着门口道:“小姐,这么晚,怎的还有人在后门提着灯笼,不会是老爷夫人想捉你吧!”
苏轻眉被她提醒,心下稍急,跟着望过去。
可是在看清来人时,她眼眶即刻湿润,整个人犹如脱笼蒲兔,撇下绿桃直往门口冲,一头扑进发鬓斑白的老婆婆怀里使劲啜泣,边哭边喊:“外祖母!”
外祖母林琼英紧紧搂住自己的外孙女,颤抖着发白的唇,痛苦地说不出话来,唯有眼泪直流。
哭了小片刻,林琼英才勉强能开口,沙哑道: “乖孙儿,我的乖乖受苦了。”
苏轻眉拭掉眼泪,看到老人眼皮肿胀,卧蚕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心急上火的嘴角撩起数个火泡。
老人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是外祖母害了你,都是外祖母……”
林琼英一说又要流泪,她一直独居在山里,昨晚才听到传闻,眉儿为了看她竟遇到可怕的歹事,沈家也退了婚,她的乖孙以后可怎么办。
苏轻眉见外祖母不断懊悔自责,心疼不已。
前世她虽然和陆迟当场被老妇撞见,失了名节,但是毕竟很快完婚,且陆迟仪表堂堂,温润如玉,外祖母看了之后总算没那般难接受。
加之很快一个月后,陆迟公开身份,看起来苏轻眉就是高嫁,林琼英愈加宽心。
可这次不同。
在旁人看来,苏轻眉真的万分可怜,待嫁的女子遇到那种耻辱,上好的婚事被退往后难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继母把持家里。
林琼英就这么一个心肝,能不心疼痛悔到极致么。
苏轻眉思及此,生怕外祖母哭伤身子,不得不故技重施:“外祖母,没有!”
“您先别哭,我在山上什么坏人都没遇见。”
林琼英只当她安慰,抹泪道:“怎么没事,外祖母知你心里委屈极了,你万万不能寻死,我已经送走了你母亲,可不能再,再……”
苏轻眉不得不打断她,急促连串道:“哎呀,我真的没事,我在庙里遇到个书生,他见我淋雨可怜,给了我两件衣衫遮挡,哪知被传成那样。”
林琼英听到这果然止住哭声,“什、什么?”
“眉儿没蒙骗我?”
“没有!”
“那书生人呢。”
苏轻眉正想说找不到,他逃了,没开口呢,另一边陆迟下了驴车,手上攥着一根金簪,急急赶到她面前,温柔道:“你方才睡熟,落下了这个。”
如此叫人误会的话语,加上他的书生打扮。
林琼英一下了然:“你就是山上那位书生?”
陆迟偏过头,看到林琼英微微一滞,“这位是……”
苏轻眉感觉等会儿要解释的地方颇多,无处起头,陆迟他是不是故意的啊,她真的是越想越气:“我外祖母。”
书生似朴实嘴快:“噢,外祖母好。”
“……”
苏轻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谁是他外祖母,脸皮都不要了。
她生气飞快抽走簪子,埋着头将男人不断往官道外推,“好了,你快走,快走!”
陆迟抿起唇,从容不迫:“老太太保重身体,小生先回去,下次再来拜访。”
苏轻眉扶着外祖母就往门内走,啪的一声关上木门,差点把绿桃锁外头。
林琼英回过神,在外孙女手上轻轻掐了一记,“我看就是他吧,他生的不错,哪里人,可愿意与你成婚?”
林琼英活到这把岁数,对许多事已看开,她最心疼的是外孙女受到伤害委屈,而非坊间名声,只要轻眉不曾被欺负,她怎么样都行。
绿桃从后窜出颗小脑袋,“老夫人,陆公子眼巴巴想负责呢,是小姐不肯嫁。”
“要你多嘴!”
林琼英心里松泛许多,拍拍苏轻眉的手背,“嫁人的事你自己作准,你母亲当年看错了人,落得那般结果,你若是寻不到好的,一辈子不嫁也没事,外祖母只要你好好的。”
“我看那书生不错,你不喜欢,就别吊着人家。”
“我哪有吊着他!”苏轻眉胡诌,“再说他哪里好,功名都没有。”
他也不一定还想娶她,沈家已宣告退婚,他刚刚一路上不都没提起么。
“功名之类慢慢来就是,他长得多好,肯定不是凡夫俗子。”
苏轻眉噗嗤一笑:“外祖母,你就是贪人家样貌!”
祖孙两其乐融融地走进樨香院里。
当晚,苏轻眉抱着外祖母睡觉,睡得别提多香甜,翌日犯懒赖床,让绿桃报备前院一声,解释昨晚马车坏了回来晚这件事。
至于陆迟,她自然略过没提。
如此休息了两日,林琼英不愿意见到苏文安,苏轻眉本来也不想见,因着她今日有要事做,倒是必须和父亲继母见上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