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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 作家,张欣采访原文

2023-10-27 14:55 作者:岑岑 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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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这次转变,我结束了对于纯粹人物的写作

访谈

作家张欣,如她身处的中国现代化前沿都市广州一般,流丽、敏锐、直接而又坦诚。她近期推出的新长篇《千万与春住》,延续一贯的都市书写,将人在面对特殊事件时的种种行为模式、心态结构、情感路径剖析呈现。

所谓“特殊事件”,是小说主人公滕纳蜜调换了自己与朋友夏语冰的孩子,然而又将夏语冰的孩子丢失了,故事即是在多年后丢失的孩子被找到后真相不断剥落与各个人物的反应中推进,由此牵发了都市生活、欲望、人际关系的诸多命题。这似乎是熟悉的“张欣小说”:多在爱情、婚恋、家庭层面展开,且情节设置的波折度、人物关系的戏剧性较强,所谓“题材意义通俗化”、“结构方式通俗化”,但内里却有着张欣一贯坚持的审美价值和人格价值,难以被替代。

评论家雷达曾评价张欣是“当代都市小说之独流”,“善于充分揭示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奥妙,并把当今文学中的城市感觉和城市生活艺术提到一个新高度”。张欣小说中少不了都市小说的共性元素,如欲望的膨胀、衣食的细述、流行的语汇,因为她肯定人的世俗化,但她小说的实质却不止如此,正如雷达所说,早已“向着生活的复杂、尖锐和精彩跨出了一大步,不惮于直面丑陋与残酷,不惜伤及优雅,遂使她的都市小说的现实感、社会性容量、人性深度、心理内涵都有了明显增强”。

张欣有《锁春记》《不在梅边在柳边》这样对都市精神压力下人性变异的深度剖析之作,也有《沉星档案》《深喉》《狐步杀》这样向着社会结构和公共领域拓展的作品,她无疑是都市生活的优秀观察者与记录者,她熟知现代都市的物质性、流动性、景观性,也熟悉人在其间多种被挤压、适应、变异的历程。她不避讳参与其中,因而她有一种自信,从来不缺故事、人物,“我对人不陌生”。

这大约是张欣这一代作家的共性,或者说这一代作家特别擅于承接的文学传统:长于塑造人物。他们了解人的行为逻辑、心理逻辑以及这之上生活的刻印,小说中人物的面孔才如此清晰。《千万与春住》中的滕纳蜜,这个被张欣称为“有疤的树”一样的人物,父亲犯罪带来生活的贫穷、心理的曲折、行为的不可理喻,让一切的通俗也好、戏剧性也罢,退居其后,人性的复杂、人物的站立在小说的最前端。张欣认为这也是代表了自己写作上的转变的一个人物,“结束了对纯粹人物的塑造”。

张欣被称为“最早找到文学上的当今城市感觉的人之一”,然而,三十多年都市文学的写作,又怎会是轻巧的呢?张欣是与中国现代都市共同成长起来的作家,真实都市生活经验转换为“文学的都市”并非易事。如评论家钟晓毅所言,作家必须从他们所欲表达的真实都市中的某些经验或理念里,去设定文学符码,或者经由对城市景观的转化与隐喻性过程,以传达作家所要表达的城市意象。张欣无疑是在不断尝试描绘中国时代变幻中的“文学都市”,她的每一次转折都是在选取最合适的城市书写方式,她写作的纵线就是为中国时代都市所作的清晰的注脚。

本周封面作家 张欣 / 郭天容 绘

一个人的堕落、下沉,如果没有纠结,就不是文学。人物的复杂性,就是人物的准确性。

记者:《千万与春住》的开头,即是一副日常生活的场景,文中也常有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多个细致画面的描摹,这应该与你在创作谈中所说“时至今日,感觉写作中最大的难点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日常……琐碎的凡间烟火背后,是数不尽的江河日月烟波浩荡”有关。你着意强调“日常”,是希望实现它在小说中的何种意义?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说的“日常才能够流传,它是思想情感的肉身”吗?

张欣:和谢有顺的观点是一种暗合。日常叙事和宏大叙事是一种相对,我们的创作环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比较强调宏大叙事,一个时代当然需要宏大叙事,而且很多题材是适合宏大叙事的,但反过来说宏大叙事走向极端,就变得失衡了。一旦失衡后,就露出了它负面的东西。特别多的宏大叙事之后,你发现你知道的都是一些道理和一些意义,但对那个时代人是怎么生活的一无所知。小说不是哲学,也不是社论,它是生活流传下来的一种古老技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突然觉得日常很重要,有时候我们其实不会写日常,因为我们太注重宏大了,一写小说就会考虑它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要写这个。以前我们的小说家老是想引导读者,现在小说则完全滞后于生活了,生活本身会打我们的耳光,你没想到的事全都发生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小说还是要回归到生活本身,日常是需要被记录的。

记者:日常塑造人物,尤其在《千万与春住》的主人公滕纳蜜上,她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很精致,但在深夜独自一人时,“真空包装的红油猪耳和红星二锅头”透露着她人生的痕迹,更隐现着她某种心理路径。这应该是写日常的难度所在。

张欣:日常与人物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它才重要,也才特别不好写。看起来容易的东西其实反而最难,就像好看的衣服根本不花哨,似乎也没有任何设计,但其实它的设计完全隐藏在布料、针脚、手工里,这说明很容易的事,其实又是最难做的。日常跟人物的内部紧密相关,尤其在都市文学中,人物和他的日常分开就会无所依仗。

而且这次的故事太富有戏剧性了。其实前段时间我的写作有一个比较大的转变,原来我都是写都市传奇的,但我突然觉得应该在很平凡很细微的东西中间找到都市的感觉,不见得要特别夸张、特别典型。但这次的故事又特别离奇,要驾驭这样的故事就变得不太容易,因为你只要压不住它,它就变成一个可笑怪异的文本。故事本身具备了很强的戏剧性,我就不能再去强调它的这一面,而要强调它贴地的那一面,也就是人在面对特殊事件时的心态、行为模式。接近人物是容易的,但附体却是很难的,你再接近你也是他人,我们看别人常常觉得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但轮到自己,比大部分人还不行。小说最难的就是你怎么让读者在一个人身上找到同感,找到和光同尘的感觉。这需要作家非常务实,也要剖析人心灵深处的东西。

记者:滕纳蜜的心理逻辑展现尤其充分。因为父亲去世、生活贫瘠带来内心层面的创伤记忆,扭曲的心理,物质化的欲望,对于母亲、夏语冰、薛一峰的刺戳、亲密又愤恨的情感,甚至于对于丢失的孩子似乎毫无愧疚感的表现,她和你以往小说中的人物似乎有一点不同,她的幽暗心理、人性层次更为丰富了。

张欣:我以前写过一个东西自己还挺喜欢的,但在影视公司做策划的朋友说,张老师你这个东西的点在哪儿?我当时就愣住了:难道没有吗?我觉得人物的碰撞、情感冲突各方面都很激烈,但她说我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是被我深深地爱护的。事后我自己冷静下来想,确实如此。由此我有一个感悟,所有你爱惜的人物都是一个失败的标本,一定会这样,因为你特别爱惜他,就总是会把他塑造得很好,无论他遇到什么事,你都会人为地自然地帮他调整好。所以我这次是故意将滕纳蜜作为中心人物来写,当一个人物遇到人生很多问题的时候,他到底会怎么样?在剖析一个人的时候,作家面对的不仅是人物,也是自己。人在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宁静、清晰,往往是纠结的。

我想强调的是,我在写滕纳蜜的时候是用爱的心情去写的。我对这个人物谈不上什么惋惜,就是以往我怎么写正面人物,就怎么写她,这样我才觉得更有意义。过去我塑造的人物太纯粹了,因为我写作的启蒙就是林道静跟着卢嘉川长江起航,长风猎猎中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我们这样一代长大的作家,很容易把中心人物写得很好,所以在转变的时候才特别困难,当你发现人都不是那么纯粹的时候,那种转变非常痛苦,我也用了很长的时间。这次是我一个改变之作,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这样来写人物,不再是以往那种总有纯粹人物的模式了。

记者:这也带来一个想和你商榷的问题。在小说行将结束的时候,揭开了滕纳蜜对于夏语冰的愤恨是因为,滕纳蜜年轻时对于周经纬的暗恋,但周经纬却选择了一个在大众眼中有一些情感污点的夏语冰。这似乎将滕纳蜜对于夏语冰复杂的情感归结到一个“轻巧”的地方去了,是不是削减了人性本身的复杂性?

张欣:两个女子同时爱上一个人,这是我非常讨厌的做法。我觉得我在滕纳蜜身上投注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她不是非要爱一个人,而是她失去了最后一次做好人的机会。因为她觉得周经纬爱她的时候,她到处去帮别人的忙,对每一个人微笑,那是她爸爸出事后暗淡生活中唯一的一道光,她很想抓住这个光。实际上爱情哪有那么重要,我这样写只是一种手段,做好人不是总有机会的,对于滕纳蜜而言,只在那个时刻。但最终她发现,自己怎么努力都没有人爱。这就是我想塑造的人物,人都是在焦虑的泥潭中自我救赎的,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个人的堕落、下沉,如果没有纠结,就不是文学。恰恰是对自己的不断下坠非常冷静,才让人痛心,因为她毫无办法。我觉得人物的复杂性,就是人物的准确性。

有时候你要更贴近生活,更贴近人心,可能就得找一棵有疤的树,或者找一个有内伤的人来写。

记者:小说的故事围绕着两个女性展开,滕纳蜜调换了夏语冰的孩子,由此展开婚恋、家庭的命题,牵发了都市生活、欲望、各色人物的关系,小说在真相的剥落中推进。有一点是无疑的,故事情节的跌宕起落,是你小说一向的特点所在。但有一种揣想,对你小说“通俗”的论断也在于此:多是在爱情小说层面展开,且情节设置的波折度、人物关系的戏剧性常见于小说文本。我想,这样的声音你听到不止一次。

张欣:我想说的是,不见得好读的东西就是没有难度的。我觉得,当一切都显露出来时,写作才是非常难的。因为事情都告诉给读者了,不需要任何猜测,难的是在这个情况中来写人物的心路历程,一旦写得不好,别人就会觉得很怪。是枝裕和的小说《如父如子》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整个家庭和小孩拼命想去适应但又没法适应的那种难度。当真相暴露出来后,每个人都会表露出真实的自己,你把人物的反应想得通透明白,就不会是一个很虚的文本。

我其实特别重视故事的合理度,因为它是基石。写好故事不难,但情节的转承是具有难度的,就像交响乐一样,它转到下一章时的过渡特别重要,好作品都是,它一定是浑然一体的。

电影《如父如子》剧照

记者:谈你的小说,不得不牵涉的话题是都市。你熟知市场化与全球化背景下都市生活的物质性、流动性与景观性的万千变化,多年来也一直将小说作为传达都市生活的万花筒。这些年来都市文学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显学,作为一直深耕在这个场域的作家,你怎么看待都市文学?它们所关注的话题、呈现的样貌,是否又真的凸显了当下生活和生存的真实处境?

张欣:改革开放四十年来,都市文学有了很大的前进,最重要的是它已经产出了观点。都市文学不在于城市的街道、摩天大楼,而在于城市人表面冷漠、内心焦虑的撕扯。都市很好的地方在于,它横扫了一切,尤其横扫了人身上那些其实不成立的东西。它对人是一种训练,让人越来越都市化,甚至都市的外来者都会迅速地知道它的规则,然后在此生根、确立自己的位置。这是都市最强大的地方,都市文学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会发展到新的位置,产生越来越多的好作品。

记者:作家从他们所想表达的真实都市中的某些经验或理念里,经由对城市景观的转化与隐喻性过程,传达作家所要表达的城市意象。具体《千万与春住》里,你这次想呈现的是城市的哪一面?城市如何构建了现代性意义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张欣:都市教会我们的是,学会尊重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它巨大的包容性让任何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有人明白、理会和迎合。都市里,万物静观皆自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样子,不要妄图拿你的规则、价值观改变别人。这对于文学的好处是,在塑造人物的时候自由度和客观性会好很多,毕竟你只负责呈现,并不承载其他。或许在这个意义上,写作的批判性也会降低,文学的教育功能会慢慢淡化。文学会越来越回归它原来的位置。

记者:这些年来,你的多个小说都在描绘这个城市意象,多年小说创作出来的城市图景是否有一条清晰的路径?这条路径上是否也发生过转折或者变化?毕竟三十年的创作间,时代前行中人们的困境、压力也是不断改变的。

张欣:肯定有一些转折。《锁春记》时期我的写作挺冷酷的,《终极底牌》的时候又开始向暖,因为突然发现残忍没有边界,本来以为它是有底的,然而并不是。但向暖的东西又挺难写,因为你首先得让自己相信,才能让别人相信。再一次转折就是这部《千万与春住》,我确实结束了对纯粹人物、英雄人物的塑造,我开始关注那种不纯粹的人。有时候你要更贴近生活,更贴近人心,可能就得找一棵有疤的树,或者找一个有内伤的人来写。

记者:伴随着时代的迭进,你小说的触角常常探在时代前沿的域界里,这与你对时代的敏锐感受是有很大关联的。不难发现,你的小说里出现的新鲜词汇不断更迭的现象,更重要的是人们关系的变化、心理的变化,都踩在时代的脉络上。你想对时代做一个怎样的“自己的注脚”?

张欣:我写作的时候可能没有想那么多,更多的想的是应该记录生活。曾经有一个评论家说他跟别人复述一个时代中国的一些事儿的时候,他就会从我的小说讲起,它们确实是一种对生活的记录。可能老作家们都如此,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他知道生活中的好多事儿,也了解黄包车夫,能够把他们写出来。作家们应该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圈子的概念,就生活在普通人中间,我从来没觉得缺故事、缺人物,常常是写不过来。作家对生活需要有认知,有好奇心,我有时候会发现有些作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哪儿有好吃的,不知道到哪儿买东西,生活和写作应当永远是不可分的。对人心更是如此,有些作家从来没有关心过人心,永远只关心自己,挖掘自身当然也可以写得很深邃,但我更重视的是向外观察。你在这其间体会到的东西是非常职业的,我就是一个职业小说家,我有这个能力。我对人不陌生,我可以讲述他们的生活,同时记录了中国的时代。

记者:评论家钟晓毅对你的写作姿态有一点分析,“她发现大家其实都在红尘中奋斗,与其冷眼看人生,不如换一副心肠去理解红尘中的悲欢。她觉得文学当然不能无病呻吟,但也不能把它们拔高到都是‘精神圣地’。”“不用拔高到到处都是‘精神圣地’”,这样的解读恰如其分吗?你似乎并不纠结所谓通俗,所谓纯文学的概念。

张欣:我对自己要求并不高,有的人满脸写着“我就是要进文学史的”,我敬佩这样的人,但我对自己没有这样的要求。我觉得一件事它是有始有终的,它能达到什么意义也是客观的,不是你想把它拔高它就高了。这可能是商业社会对我的教育。而且,我尚且不知道怎么生活,我又怎么教育你呢?如果有人能看出小说的意义来,我当然也很高兴,但如果只是闲时拿来解闷,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切合适就是最好的。

我写作的时候,最强调的是感动自己。作家阿来说,小说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而是情感的深度,我觉得这句话挺打动我的。如果你根本没有动情,你也感动不了别人。

新作选读

人都是很普通的。

当年,滕哲是同辈中被提拔起来的第一个,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正处级。领导对他的评价是少年老成,机敏稳重。并且,以他的中等颜值居然娶到校花。一时风头无二,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所谓人生,不都是另有关山一万重吗?

滕哲终究也没有非凡下去。

满地的鞋子。

纳蜜的脸,微微绷着,神情淡淡的,就像丝绒的鞋面,平整、贵气。这个品牌的鞋子,丝绒平底款做得最好,是那种偶然扫见稍有惊艳的感觉。

服务员倒是一点也不嫌烦,左一双右一双地介绍,声线柔软亲切,单腿跪在地上为母亲服务,母亲显得颇不自在。她是穿惯地摊货的人,跑到名牌云集的太古汇买鞋,是犯罪好吗。

“太贵了。”母亲低头试鞋,忍不住对她耳语。

纳蜜假装没听到,继续陪着母亲试鞋子。

她喜欢宠着母亲的感觉,给她买金戒指,好让她在搓麻将的时候被牌友们惊呼晃眼睛晃眼睛;给她买美容白金卡,好尽可能抚平她脸上或者心里重叠交错的皱纹。母亲太不容易了,自父亲走后,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人生惨淡。天资不错的母亲,曾经文艺小清新的母亲,终于被岁月风霜塑造得粗枝大叶、庸俗市井,经常失度胡扯,说些有的没的,或者笑得花枝乱颤。一见到打折商品有用没用都会疯抢,买到便宜货就像捡到宝那么高兴。成为地摊之外随便到哪儿都被嫌弃的那种人。

服务行业的人见到她,就是三句话:没有加大码。这个很贵的。我们店全年无折扣。

好在母亲还有她。

她的确非常优秀。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刻苦认真,成绩永远班级前三;考试因为点错一个小数点会自责得想哭;放学以后做完作业就帮妈妈摘菜、拖地;星期天下大雨会跑回学校教室关窗户。

总而言之是那种叫大人放心的好孩子。

可是,架不住时代变了。

长大之后,她发现她这一号人并不吃香,简直就是生不逢时。

然而她的特点便是没时间顾影自怜,迅速调整好人生方向,锻炼出强大到混蛋的小宇宙。哪怕前程伸手不见五指,她也坚信会有开挂的一天。

只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这样一身休闲打扮,全身上下无一名牌,更没有拎什么会默默介绍主人品位的包包,还带着一个全身淘宝感十足的老人,服务员为什么还那么耐心呢?

为了若干服务员轻慢母亲,她没少恶语相向。

她看了一眼那个黄毛小丫头,并表示把鞋子包起来吧。

接下来她刷卡,埋单,不看母亲着急并想制止她的眼神。

走前,黄毛丫头双手把装着鞋盒的购物袋提到她的面前,交到她手上,小声赞许道:“夫人真是好品位,这双鞋断货三周了,今天就只进了这一双。”说完不忘莞尔一笑。

“你的气场好大。”黄毛丫头最后补充了一句。

明知道是恭维,听上去还是舒服。

舒服地花钱,是商业王道。

不过,夫人,哪门子的夫人。她一个人生活多久了,记忆细碎而且绵长,这样子一个人进出,竟像数学公式一样固定下来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座城池,外面的人进不来,她自己也出不去,固若金汤。

纳蜜回到家中,天已黑尽。

她的这套房子属于地段最好的高档小区,只有四幢深啡色的公寓楼,看上去貌不惊人,但是楼价奇高,管理到位。在任何房地产公司中介都看不到挂牌销售,只因有人出让,立刻有人全价购进,根本没有挂牌的空间。

一是闹中求静,二是有花园回廊、恒温游泳池。重要的是住客都是体面人,当年一套公寓的价钱足可以买城郊的一幢三层别墅,令许多人望而却步。

房子也有血统高贵这一说,因为从来就没有便宜过。

这样的东西无论多么过时陈旧,总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纳蜜打开落地灯,这灯压根就没有设计,腰身笔直如一棵小白杨,头上顶一个大白碗——乳白色的灯罩,碗口向上,照天不照地,天花板上铺了一层柔光。屋里的人却是不晃眼睛的。

灯下的家具都是极简风格,禁欲系设计。

和落地灯并列的是一株盆栽的仙人柱,浓绿有刺,算是植物界的超模,瘦高而没有表情,忘记浇水也可以傲慢地活着。

客厅里有一面墙壁是高饱和度的莫兰迪色,上面孤零零地挂着一张风景摄影图片,并没有所谓让人惊艳的视觉冲击力,如同放大的最普通的明信片。只是下方有一行字标明:美国佛蒙特州。仅此而已。

丝绒质地的沙发上搭着松软的胖针织毯。

一看就是独居女人的偏好。

纳蜜把手提包信手放在地上,换了拖鞋,去洗了澡。

再来到客厅时,穿了淡粉色的棉质睡裙,由于洗得太旧,细软得像什么都没穿。真好,这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时光。这样舒服地坐在面对阳台的沙发上,透过落地门的玻璃,她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灯光,这是城市的缩影,有一点点迷离和捉摸不定。

似乎又有无限的传奇故事。

如果是台风来临的坏天气,感觉全世界都在受难,唯有自己幸福地活在一个安全岛屿,随时都可以睡去。

秋风拂过,末尾处有一丝不为人察的寒意。

沙发一旁有一辆金色的酒吧车,上面立着挂着各种各样的酒,同时也倒吊着几个高脚杯。琳琅满目的感觉,是唯一富贵的点睛之笔。

茶几上,放着她昨晚喝了一半的二锅头,对,就是小瓶的红星二锅头。她熟练地打开一袋真空包装的红油猪耳,连酒杯都不需要,一边对嘴喝小二,一边用手提出油腻腻的耳丝放到嘴里,味道不是一般地好。

什么威士忌,贵腐,香槟中的大地之魂,装的时候自然得以它们为偏好。

还有手工切片的西班牙火腿,哈密瓜或者杏仁饼。这些套路版的下酒菜,她听都听烦了,只是般配,哪有那么好吃。

但其实,此时此刻才是对自己最深刻的宠幸。

龙虾也是,有什么好吃,就是贵嘛,领班会跑过来递名片。

母亲胃口大开,吃得满面红光。她看着她吃,心想母亲倒是一个简单到幸福的人,她身上发生的事,半点落到别人头上,至少也是愁眉不展。只有她吃得下睡得着,还很疑惑地问她,你怎么不吃,好好吃哦。

每一次见面的模式,基本都是先购物后吃饭。

纵是有些心烦,她也是不能跟母亲住在一起的。她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她也一个人住惯了。刚才买完鞋子以后,便去惠食佳吃饭。

惠食佳是个小店,正宗的老广东粤菜。店面小小的,虽然侧立街边,然而车速稍微快一点都发现不了,也没有什么精致的装修,却仍旧不妨碍它门庭若市。里面的女服务员没有胖子,统一穿月白色无领偏扣的唐装,自梳女一样的打扮,脸上自带些许清高的冷漠。但不得不承认,服务还是相当周到、勤力的。

本来是去吃鸡汤烫鱼片的,滚烫的鸡汤把超薄的生鱼片烫熟,味道鲜美。

母亲说,请问有擦手的毛巾吗?刚才试了半天鞋子,当然要擦手。

服务员说没有。

可是隔壁桌上的客人,每一位手边都是雪白的湿毛巾,躺在白色陶瓷托盘上。

服务员解释道,他们点了龙虾。

这就是差别服务嘛,好的店就是有这样的细节。吃一盘蒜蓉菠菜需要用湿毛巾吗?成本本身就是利润。

纳蜜便道,那我们就吃龙虾套餐吧。

母亲马上就一副嫌贵的表情,刚想提出异议,被纳蜜用眼神制止了。

为了不丢面子,享受到雪白的热毛巾。人生都是因小失大。

父亲在政府部门曾经分管的那一大块资金,按照他指定的银行存款,因此得到二十万元的好处费,属于职务犯罪,判刑十二年,还没有坐满时日就离世了。

剩下张皇失措的母亲,方寸大乱,似乎跟好几个男人有过牵扯,无论是那些奇怪的男人上门,还是母亲满怀希望地跑去同居,结果都是无疾而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上的校花气质流失殆尽荡然无存。看到她越来越乖巧的神情,越来越会看男人的脸色行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纳蜜的心里就像插了一把刀。

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母亲变成了纳蜜的一件行李,碍手碍脚又没法丢弃。

刚才跟母亲分开的时候,她叮嘱母亲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要穿得简单整洁,不要红红绿绿的突出自己,但是包包和鞋子一定要讲究,份子钱更加不要纠结。不要让人看低了。直到把她送上神州专车,纳蜜还在喋喋不休。

她们是典型的母女角色倒置。

她这是有多想当母亲啊。

纳蜜扬起头来,又喝了一口小二。

瞬间一条火龙从嗓子眼直接窜到心底,真心痛快。她喝酒,纯粹是为了助眠,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她就神经衰弱。

在最深的夜,喝最烈的酒,忘了我是谁。

(选自《花城》2019年第2期,单行本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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